《20世紀的美國》是著名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資中筠先生的一部重要著作｡我甚至認為,該書和《資中筠集》､《追根溯源:美國對華政策的緣起與發(fā)展》､《財富的歸宿》一起,很可能成為資先生美國研究的代表作之一｡
　　不管喜歡與否,美國是當今對全球發(fā)展起決定性作用的少數(shù)大國之一｡無論是“美國世紀”還是“美國現(xiàn)象”,如本書作者所說,美國“作為人類發(fā)展的一種典型,值得深入研究”｡本書獨辟蹊徑,主要是從美國的人文條件和獨特的發(fā)展道路,來探討20世紀“美國何以興?其秘訣何在?”這一主題｡
　　
　　作者的研究表明:20世紀美國的發(fā)達與繁榮,是由于其漸進而持續(xù)的改良之道｡盡管也充滿了經(jīng)濟危機､社會危機､種族沖突､對外的熱戰(zhàn)和冷戰(zhàn),但美國始終沒有出現(xiàn)暴力革命､軍事政變或其他方式的無序的政權更替,“基本上在原有的思想和政體的框架內不斷更新､變化,較之任何一個主要國家都穩(wěn)定｡正是在這種穩(wěn)定的局勢中發(fā)展為全方位的超級大國,一個世紀獨領風騷｡”本書給予進步主義運動以很高的評價:“奠定美國20世紀進程的基調是進步主義運動,而且這場運動有諸多普世意義”(修訂版序)｡書中總結說,推動改革的動力來自勞工運動､平民主義運動､公眾輿論的監(jiān)督和批判､基督教福音派及其他教會改革派以及學者､政黨和政治家,由此而興起遏制壟斷財團､改善勞工福利與社會保障､資源保護､市政改革､反腐敗與民主化等全國性改革,強調平等,關注弱勢群體,反對弱肉強食｡正是一系列的進步主義改革,“構成對資本主義殘酷競爭的制衡,同時有效遏制了政治腐化,從而形成了美國歷史上最重要､對后來的發(fā)展方向具有決定意義的時期――名副其實的‘進步主義’時期”｡
　　這種漸進主義的改良傳統(tǒng),與以言論自由和批判精神為特征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密切相關｡在整個20世紀,美國社會批判的聲音雖有起伏,但從未被壓制下去過｡書中引用了瑞典著名社會學家米爾達爾在《美國的悖論》中關于美國人公開自我揭短的現(xiàn)象的評論:“如果說全世界都充分了解美國的腐化現(xiàn)象､有組織的犯罪和司法制度的弊病的話,那不是由于其特別邪惡,而是由于美國人自己愛宣揚缺點｡”這種社會批判的傳統(tǒng)形成了強有力的輿論監(jiān)督｡在美國,我們看到的是這樣一種獨特的文化景觀:一方面是權力制衡的政治體制,另一方面是言論自由保障下的自我揭短､互相揭短的批判傳統(tǒng),由此促成了持續(xù)的漸進的改良,把矛盾控制在一定范圍,使“社會在不斷搖晃中避免了激烈動蕩”｡所以說,“這種自我批判精神和對通過公開討論解決問題的信心是美國改良機制的靈魂,也是美國的活力所在｡”
　　本書特別用“悠久而豐富的精神遺產(chǎn)”作為其中一節(jié)的標題,并說明其用意是“要澄清兩種通常對美國的印象:一是認為美國歷史很短,沒有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二是認為美國是暴發(fā)戶,因而只有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匱乏｡事實并非如此｡”作者強調指出:美國文明是整個西方文明的一部分,故而源遠流長｡以美國豐厚的精神傳統(tǒng)和思想資源而言,書中論述了基督教精神和自由主義思想的廣泛影響:“基督教精神對美國人是一種無形的道德力量,在激烈競爭中賴以自律,在高度個人主義的社會中提倡集體合作,在貧富懸殊的情況下宣揚平等,是物欲橫流的濁浪中的凈化劑｡”作為深入人心的美國式自由主義,包括個人自由和公平這兩個相輔相成的方面,“成為美國人的共同理想,甚至是普遍信仰,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各族裔凝聚成一個國族的膠合劑,是在最大的差異中求同的共同標準,也是一切改良的動力和指針｡”美國主流思想的基本出發(fā)點是:通過個人才智和力量在創(chuàng)造財富的過程中得到充分發(fā)揮,以達到全社會的進步｡即使是最激進的改良,也沒有脫出自由主義的框架｡“總的說來,美國社會實踐的主線還是自由竟爭｡”作為美國立國之本并貫穿于整個美國社會發(fā)展的主流思想是美國特色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包括個人主義､理性主義､人道主義和平民主義｡胡適之先生曾有言:“美國不會有社會革命,因為美國天天在社會進步之中,這種革命是漸進的｡”作者在引用上述名言后進一步總結說:“漸進主義的確是美國發(fā)展的一大特點――不斷從改良和妥協(xié)中化解矛盾,避免了大起大落｡如果以‘左’和‘右’來概括其思潮和政治的變化的話｡猶如鐘擺,每隔一段時期就向一方擺動一次,而總的趨勢是向中間靠攏｡”在改良和妥協(xié)中保持社會穩(wěn)定與發(fā)展,正是20世紀美國的基本特點｡
　　本書對于影響20世紀美國發(fā)展的關鍵因素的討論,還有如下兩點值得特別重視:一是關于移民和人力資源的重大影響,一是關于公益基金會的特殊作用｡關于前者,資先生在《冷眼向洋:百年風云啟示錄》書系“總緒論”中已給予高度重視:“作為獨特的移民國家,在全世界人才自由流動幾乎無國界的今天,最優(yōu)秀的人才流向美國勢不可擋,使美國在這方面形成絕對的良性循環(huán)｡全世界在不知不覺中追隨美國的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和思想影響｡這是一種無形中的‘美國化’,連歐洲也不例外｡”在正文中,又通過《移民､教育與人口素質》和《美國良心的負擔》這兩章加以論述｡書中重申:作為移民國家,美國因移民而獲得的人力和智力資源是任何一個大國所不能望其項背的,“到目前為止,仍然處于良性循環(huán)之中……在人口素質上不斷優(yōu)化｡這是美國特有的先天加后天的優(yōu)勢,其他國家很難仿效｡只要全世界人才的自然流向還是美國,在21世紀的競賽中美國仍將遙遙領先｡”另一方面,根深蒂固的種族矛盾又是其最大社會難題之一,其中最重要的是黑人問題｡經(jīng)過一個世紀的變遷,今天的黑人狀況已發(fā)生深刻的變化,黑人境遇的改善仍是美國和平改良的一部分｡與此同時,作者強調:“美國的種族矛盾大于階級矛盾,而且要深刻得多｡”“迄今,美國黑人的境遇仍是美國民主的瘡疤｡”關于后者,即大財團出資創(chuàng)建的基金會和其他私人公益事業(yè),本書對于這一“20世紀美國的獨特現(xiàn)象”的闡發(fā)深入淺出,也發(fā)人深省:作為20世紀的美國一大特產(chǎn),基金會不僅體現(xiàn)了“發(fā)了財就捐贈”的美國傳統(tǒng),而且還有平衡自由和平等的悖論中的杠桿作用｡這些基金會以傳播知識､促進文明､造福人民為宗旨,對內推動社會改良,其影響及于包括中國在內的全世界｡尤其值得關注的是“捐贈文化”對社會風尚的引領作用:“財富的流向能引領社會風氣｡20世紀初的美國,先富起來的一代人以其財富和智慧創(chuàng)造了公益基金會這樣一種新事物,引領了社會風尚,一脈相承,形成了一種‘捐贈文化’,促成財富的某種良性循環(huán),其意義不可估量｡”
　　
　　溫故知新,顧后瞻前｡《20世紀的美國》提出的如下三個問題,尤其值得深思:第一,在可預見的將來,美國在總體上將繼續(xù)維持領先地位｡“美國是否會發(fā)生重大轉折,現(xiàn)在還言之過早｡但是對外人說來,不論美國過于強大,或是突然衰退,都非世界之福｡”第二,“三權分立､輿論監(jiān)督､思想界的批判,這些美國的看家法寶能否繼續(xù)有效地制衡金錢和市場專政的腐蝕力量,這是美國進入21世紀(面臨)的大課題｡”第三,“現(xiàn)在美國總是以國際事務最高裁判和國際警察自居,動輒制裁別國,但是如果聯(lián)合國無能為力的話,誰能約束美國?這是世人所擔心的｡”
　　一本好書,理應反復修訂､不斷出版｡本書初版于2000年5月,第二年重印,本文所評論的是其2007年9月出版的修訂版｡這不僅說明讀書界對本書的認可與需求,而且也說明作者對本書及其論題的看重｡若本書推出第三版的話,茲建議對以下問題再加斟酌:
　　第一,目錄頁中的“20世紀:美國世紀”,似屬蛇足(這原是本書初版時的書名),建議刪除｡
　　第二,第186頁說“本杰明•弗蘭克林本人就是白人至上的信奉者和鼓吹者”,有兩個問題:一則建議將“弗蘭克林”按慣例譯作“富蘭克林”;再則“白人至上”(White supremacy)是特指針對黑人的極端白人優(yōu)越論,與對印第安人的態(tài)度關系不大,故書中根據(jù)富蘭克林關于印第安人的只言片語而得出他“本人就是白人至上的信奉者和鼓吹者”的結論,恐欠妥｡
　　第三,第188頁注釋1,顯然是把約翰•亞當斯的夫人艾貝蓋爾誤作為“塞繆爾•亞當斯的夫人”｡第226頁提到1918年紐約新移民大游行時,把獨立日寫作“國慶日”,欠妥｡第195頁把“三K黨”印成“3K黨”,怎么看都別別扭扭,不知能改為“三K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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