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堂畫廊是國內(nèi)最早的畫廊之一，畫廊主人徐龍森在業(yè)內(nèi)以眼力著稱。 　　他清瘦、頎長，戴一副老式圓框眼鏡，一早起來坐在兼作工作室的畫廊里。不一會，門鈴響了，有朋友送了兩幅卷軸古畫到這里寄存，卷軸外面精心裹著藍色絨布，上有一簽，毛筆行楷標著來歷，“八大山人”。
　　來人小坐片刻，呷兩口茶，抱拳作別，走了。
　　一會，門鈴又響，北京的朋友送來了電報、鮮花和蛋糕。今天是徐龍森的五十大壽。
　　東海堂畫廊藏在上海虹橋一棟清幽偏僻的老式洋房里，不好找，甚至，不太愿意被人找到。畫廊外連塊牌子都不掛，徐龍森說，“找不到的，拉倒！不懂畫的，拉倒！”只有熟客、朋友、圈內(nèi)人，熟門熟路地串門、聊天、品畫，往來無白丁。
　　畫廊四下堆放著些油畫和雕塑，地上隨便擺著的幾幅畫斜靠在書桌腿上，一幅出自徐悲鴻，另一幅，吳冠中。徐龍森笑，“光這兩幅，就是兩輛大奔”。
　　
　　第一桶金
　　
　　徐龍森的青少年時代正值文革，前后斷斷續(xù)續(xù)上過13年學(xué)，卻只拿過一張畢業(yè)證書。上海工藝美術(shù)學(xué)�；謴�(fù)以后，他進了當時全國惟一的一家美校，專業(yè)：黃楊木雕。
　　畢業(yè)分配，去了上海玉石雕刻廠，拋光的活兒，一干就是6年。
　　“工資一個月四十塊零五毛，幾個年輕人在一起扳著手指頭算了一筆賬，照這樣下去，干到死，一輩子總收入兩萬多塊。那時候真是窮死了，自己的專業(yè)也干不了，做雕塑沒錢買材料，只能做石膏，做半成品�！�
　　為了改變現(xiàn)狀，徐龍森不停地練習(xí)繪畫。已到知天命的年紀，他這樣描述當年：“未來在哪里也不知道。天空一片漆黑，連個星星都看不見�！�
　　到了1984年，徐龍森在《報刊文摘》的夾縫里看見一線光明。
　　“夾縫里登著非常小的一個豆腐塊，‘中國試行留職停薪’，這個消息像是給我打了一針強心針，好像天上，有那么一兩顆星星又冒出來了�！�
　　當天下午，徐龍森就離職了。
　　他跟幾個朋友一起當起了“職業(yè)藝術(shù)家”，到處接活，做城市雕塑、做企業(yè)雕塑……上海商店里的第一批藝術(shù)時裝模特架子，就出自他們的手。1985年，徐龍森拿到了第一筆較大的稿費，九千塊，“當時還只有十塊面值的人民幣，九千塊有這么厚一沓，拿在手里，心在顫抖”。
　　1989年上海的梅隴鎮(zhèn)剛剛開發(fā)，徐龍森跟兩個畫畫的朋友欠債買下了三棟小洋房，為了還債，他們必須賣出手頭的一批畫，東海堂畫廊由此而來。徐龍森毫不諱言，辦畫廊之初，經(jīng)濟動機壓倒了藝術(shù)動機。
　　“我當時看過一本小說，書名叫《好萊塢》，好萊塢的經(jīng)紀人制度吸引了我，我想，中國的畫家、藝術(shù)家，為什么沒有自己的藝術(shù)經(jīng)紀人呢？我跟我的兩個朋友說，我代理你們兩個，加上我自己，賣畫所得三人平分。為了找到可能的買主，我把通訊錄都翻爛了�，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畫廊倒是跟國際潮流不謀而合，從一開始就是走的‘代理制’�！�
　　
　　不看名字只看畫
　　
　　到1993年，畫廊的業(yè)務(wù)有了一定的增長，三個人的房債也都還清，徐龍森突然覺得，可以不受經(jīng)濟的約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過去當職業(yè)藝術(shù)家的時候，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雕塑，那些企業(yè)家往往沒有任何藝術(shù)細胞，但他們出錢，就得按他們的指手畫腳去雕，很壓抑，出賣藝術(shù)，覺得自己跟妓女沒啥兩樣�！�
　　手頭有了點余錢，他開始收集自己喜歡的油畫，徐悲鴻、劉海粟、林風(fēng)眠的買不起，就買他們學(xué)生的作品，如林風(fēng)眠的學(xué)生。
　　由于文革的沖擊，中國的油畫在第一代以后出現(xiàn)嚴重斷檔，徐龍森走訪了許多老先生，多方打聽他們及其弟子的畫作。
　　“當時這一批人的作品保存得非常差，創(chuàng)作條件也差，一張油布，畫完了正面畫反面，有的畫在紙板上，在床底下龜裂、破損、長霉。我到他們家去，從床底下把畫拖出來，先嗆一鼻子灰�！�
　　為了讓這批“學(xué)生作品”得到社會的認可，徐龍森來了個“概念先行”，在報刊上寫文章稱這批人為“中國油畫的第二代”，事實上，由于長時間的藝術(shù)真空，改革開放后，這批學(xué)生中的不少人很快上升成為中國美術(shù)教育和油畫領(lǐng)域的頂梁柱。而那個時期收集的畫作，普遍為徐帶來了50%甚至翻倍的收益。
　　因為最初收來的畫，作畫者大多尚藉藉無名，所以這一段搜畫經(jīng)歷，練就了徐龍森的眼力，和獨特的品鑒畫作優(yōu)劣的方法。
　　直到現(xiàn)在，他還保持著看畫先不看落款的習(xí)慣，對畫不對人，不讓畫家的名氣大小來影響自己的判斷，只看畫本身的好壞。參觀畫展，他往往帶一個助手，不看畫家名字，只管一路瞧過去，每瞧到一幅好畫，便囑咐助手記下編號。他像美食家保護味蕾一樣，嬌慣著自己的眼睛，“差的作品盡量少看，因為眼睛會有記憶”。
　　“關(guān)良、沙耆、關(guān)紫蘭、徐悲鴻、李青萍、潘玉良、費以復(fù)……都是他們的作品本身打動了我。記得我第一次在武漢看到李青萍作品時，李青萍何許人也，是否還活著，都沒有人知道。當時我對陳池瑜（編者注：著名畫家）說，這是一個大畫家，我們馬上趕到荊州去，活要見人，死要見棺�！�
　　眼力給徐龍森贏得了聲名，他把越來越多的優(yōu)秀中國畫家和畫作推向了國際，蕭海春參加古根海姆中華五千年大展，李山參加威尼斯雙年展，背后都有他的功勞。
　　
　　發(fā)現(xiàn)沙耆
　　
　　徐龍森對中國早期油畫家的發(fā)掘和推廣貢獻不小，因為他的一雙慧眼，被湮沒和遺忘了近半個世紀的兩位油畫大師――沙耆和李青萍得以“浮出水面”。
　　且說他與沙耆的一段淵源。
　　1993年，徐龍森聽說浙江有個老頭畫得不錯，一路從杭州問到寧波，從寧波問到奉化，從奉化再到鄞縣的韓林，最后終于在一個鄉(xiāng)間小舍里找到了這個“畫得不錯”的老頭，老人當時已經(jīng)神志不清，是個半瘋子，日子也過得窮困潦倒。
　　“我看到沙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無法與之正常對話的人了，他能當著我的面撒尿。問他什么，他只是點頭，但一次我問他，‘你覺得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是誰？’老頭聽懂了，低頭想了一下，說，‘Piccaso！（編者注：西班牙大畫家畢加索）’”
　　沙耆喜歡抽煙喝酒，徐龍森買了兩條中華煙給他，他很高興，往懷里一揣。問他想喝什么酒，他知道XO，就給他買XO。徐龍森先后去過幾次，陪他說話，陪他畫靜物。
　　“沙耆的畫在我看來落差很大，有的極好，有的很一般。但是從他作畫就能看出大師風(fēng)范，他喜歡抽煙，經(jīng)常一手拿煙一手拿筆，調(diào)色、取色都非常自如，落筆肯定，沒有半點猶豫�！�
　　徐龍森先后從沙耆和他周圍的人手里買下了三百多幅畫，當時的價格是三千元一張，現(xiàn)在，這些畫的單價是十萬到幾十萬，其中最好的單件作品，幾十萬美金也有人愿意接盤。
　　沙耆這位命運坎坷多舛的畫家，青年時代深得徐悲鴻青睞，后赴比利時留學(xué)，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曾先后獲得比利時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授予的金質(zhì)獎?wù)潞捅壤麜r“優(yōu)秀美術(shù)金質(zhì)獎?wù)隆保�其畫作與畢加索同臺展覽，震驚西歐畫壇，精神分裂后回國隱居鄉(xiāng)里。但他的畫在徐龍森的手里一壓就是三年多，沒人肯要。
　　“兩三年里我不斷地購買他的作品，更堅定了我對沙耆在藝術(shù)史上重要性的認識，但當時并沒有藏家和海外畫廊認同我的看法。萬一賣不出去我要這個作品干什么？選擇的標準是：即使它賣不出去也仍然有它的潛在價值。如果作品有意義，壓在手里也沒關(guān)系。從這點上來說，畫廊不是在為市場選作品，而是為藝術(shù)史選擇畫家�！�
　　
　　我是一個零
　　
　　但眼力最終給徐龍森帶來了財富，開畫廊十多年，沒有因為走眼虧過錢。他常對藏家說，如果他們的出資是一，他的鑒賞力，就是后面的那個零。沒有資本，眼力就啥也不是，有了資本，眼力能使資本成倍翻番。
　　徐龍森的藏品頗為可觀，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手頭現(xiàn)有的和他經(jīng)手的畫作，其數(shù)量和質(zhì)量抵得上中國任何一個美術(shù)館。
　　其中最出色和完整的是中國早期油畫。這批畫由于歷史的原因已處于被損毀、淹沒的狀態(tài)，亟待搶救、梳理，而中國不少早期油畫家在近百年油畫史上的地位，也需要重新評估。
　　徐較為推崇關(guān)良、關(guān)紫蘭、陳抱一……一次拍賣會上，關(guān)良的作品以5萬起拍，徐競標到了44萬將之買下，別人說，老徐，你瘋啦？他覺得，關(guān)良值這個價。
　　他還在做另一件事，給所有經(jīng)手及收藏的中國早期油畫拍照、建檔，這一時期是油畫從西方走向本土、并進行文化嫁接的最重要的過程，卻也是缺失和破壞最嚴重的部分�，F(xiàn)在，他建立檔案的早期油畫，已有約500幅，將成為這一時期美術(shù)史的重要補充。
　　徐龍森常說，畫廊是在淺灘上干活，總是要擱淺的。等潮水來了，再揚帆，再擱淺，再揚帆。擱淺，是因為沒錢，錢都壓在畫上了。
　　2004年，徐龍森頻頻出現(xiàn)在書畫及文物拍賣會上，僅下半年，就拍下了一千多萬的畫。名氣大了，他看中的東西，不少人跟風(fēng)。付這一千多萬，還得把手頭的畫賣掉一些。
　　他買畫很痛快，一兩百萬的畫，幾分鐘就想定了。原則有兩條，首先是買自己喜歡的，其次是買有升值潛力的�！八囆g(shù)品總是最晚進門、最早出門的，它跟你的形而上有關(guān)，跟你的形而下無關(guān)。只能抱著消費的心態(tài)買，不能抱著投資的心態(tài)買。所以，沒錢別玩，白領(lǐng)別玩�！�
　　這個靠借來的七萬元起家的畫廊，現(xiàn)在已十分殷實。但徐說，他沒有錢，沒有家。沒有錢，因為錢都在畫上，手頭光是中國近現(xiàn)代油畫，就價值幾千萬，此外他還有非常精彩的古畫收藏。沒有家，因為他的幾處房子，一處給了父母，一處給了兄長，一處開著酒吧，妹妹在經(jīng)營。
　　他自己，住畫廊樓上一間簡樸的小屋，睡的是地鋪，日子過得很簡單，“對吃喝玩樂不感興趣”，閑了看畫，看書。前段時間給十歲的兒子買了一套中國傳統(tǒng)的兒童教育書籍，《三字經(jīng)》、《千字文》、《幼學(xué)瓊林》……他自己先通讀一遍。讀完大驚失色，打電話給好友陳丹青，“我原以為自己挺有文化哪，讀了古代小孩子的書，才知道自己一直是在‘文化裸奔’！”
　　他自嘲，1997年離婚，加上當時畫廊有幾筆款子沒收回，他一度幾乎一無所有，又從零開始，沒過幾年，就恢復(fù)了元氣和實力。“就算現(xiàn)在，如果只剩這身衣服，把我扔出去，我有把握，要不了多長時間，還能東山再起。因為我，就是后面的那個零�！�
　　在他畫廊墻上，掛著第二任太太的油畫像，是徐龍森的手筆，用色潑辣，紅、綠、黑……里間還有一幅，太太身著素色旗袍，挽一披肩，顯得嫻靜許多。徐龍森現(xiàn)在畫畫不多，“我畫得最好的，是山水。再過幾年，我會慢慢淡出畫廊業(yè)，名正言順地、專心致志地，做一個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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