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二號 象征,拙政園黃昏,居住者和旅行者的權(quán)利
發(fā)布時間:2020-03-2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收到梅丹理短信:“十五日下午在巨鹿路見面好嗎?當天晚上在作協(xié)咖啡廳有一個朗誦活動!边祝孟袼麑ι虾1任疫熟門熟路,居然作協(xié)作協(xié)的。梅丹理,那個喜歡坐地板上的高個子美國人,對美國對華政策沒有絲毫影響力的中國通,討厭戰(zhàn)爭討厭布什的民主黨人士,赤著兩只巨大的光腳丫子,用流暢的漢語向我努力解釋《周易》可不可以翻成英語,以及不懂漢語的西方人如何照樣談?wù)搨ゴ蟮摹吨芤住贰返だ硎菄懒淼呐笥。那天嚴力送給我一本自選集《事物是它們自己的象征》,書名源自金斯堡的一句詩。我一向很在意別人引用過的格言啊詩句啊乃至無關(guān)緊要的話,無關(guān)緊要更易于讓人產(chǎn)生敬意。比如,就在同一本書里,為嚴力寫序的另一位美國人諾曼斯班瑟還轉(zhuǎn)引了鮑勃?迪倫(又是美國人)的一句話:“你不必像氣象員那樣知道風往哪個方向刮!迸W畜鹧园。手,樸素,滿不在乎,它儼然就是風本身。
此刻寫作的桌子上方,是一幅洪磊的作品,攝于1998年蘇州的黃昏:殘陽如血,蒼茫、靜謐、杳無人蹤的死寂,亭臺樓閣的墻縫里滲出詭異的超現(xiàn)實主義流血!暴力、謀殺或洗劫的現(xiàn)場見證,也是起義、鎮(zhèn)壓或革命的現(xiàn)場見證,流血分裂成了兩個對立體系共用的象征物:是野蠻的象征,復(fù)仇的象征,祭祀的象征,忠誠的象征,密謀的象征,純潔的象征,新生的象征,剝奪的象征,獻身的象征,篡位的象征,弒君的象征,強權(quán)的象征,恐怖的象征……有時候來歷不明的流血(意外的血跡)詞義模糊,僅是一種暗示與懸疑但它可以通過解釋者(偵探、證人和淵博的考古學家)把我們引至某一無人之處,它和解釋者合謀劫持了我們?nèi)缤笳鹘俪至耸挛铩?
1994年10月去了一趟蘇州,張隆與我同行。王林的一位朋友在蘇州開了家照相館。“是哥幾個的活動據(jù)點。”王林說。我們在照相館二樓見而,很北方的幾個漢子,或坐或站,不吭一聲,只抽煙。那陣勢有點像地下交通站。后來一起喝酒,就著街頭買來的蘇錫鹵菜;中間聊些什么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惟一記得的是“干了干了”……杯里乾坤小,壺中日月長,一直喝到最后一抹陽光從窗玻璃上消失。
房間忽然變冷,王林建議去外面逛逛,“旁邊就是拙政園”,大家晃晃悠悠來到街上……啊,我無意寫小說,哪怕是小說體,甚至也談不上什么歷史回憶。就像霍布斯鮑姆說的,他寫《帝國的年代》的目的不是告訴人們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如果人們想對歷史有更多了解,可以去查閱數(shù)量龐大的文獻資料;舨妓辊U姆是為了對歷史給出一種解釋,即過去的各方面生活怎樣合乎邏輯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我不是。我的目的僅僅是:對過去所有生活的回憶是如何在寫作的一刻,非常偶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稍微和柏格森的意識流沾點邊,只是我的意識流既不那么混亂也不那么費解(順便向喬伊斯和?思{脫帽致敬)。我無意于專門去寫一個什么上海,那個上海對我一點都不重要,它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當馬可?波羅向忽必烈介紹他游歷過的幾十座城市時,其實只是在描述惟一的一個威尼斯罷了。馬可?波羅明白,惟一的一個威尼斯無法單獨描述,它必須被拆解為不同片斷,一個一個分開來,分成許多個虛擬的城市。
拙政同的黃昏!洪磊的照片喚起了我對拙政園的回憶,在微醺之間,詞語的滑動之間,圖像的類比之間……那天黃昏,拙政同和獅子林之間(又是之間!)的白墻小巷里擠滿了金發(fā)碧眼的外國游客,他們把攝像機鏡頭伸進當?shù)鼐用翊箝T敞開的房間,那些涼椅、竹床、茶壺和蚊帳,東方威尼斯奇觀,當代馬可?波羅的拍立得日記,水之城,不設(shè)防之城,平面之城,花園之城,擁塞之城……若干年后,我給洪磊寫的第一篇評論題目就叫《夢中的歷史后花園》,拙政園,留園,太和殿東回廊和西回廊,紫禁城的黃昏……我和他看到的拙政園如此迥然不同,誰更接近真實?也許都不真實,壓根不存在什么真實。一切被觀察物的狀況報告取決于觀察者的條件和工具,測不準原理的一個著名發(fā)現(xiàn)。
1995年,我偶然在一份報紙的世界博覽版讀到一則消息,一位名叫夏勃奈的87歲老藝術(shù)家,居住在蒙馬特小鎮(zhèn),那兒可以眺望全巴黎?墒乾F(xiàn)在,小鎮(zhèn)被全世界蜂擁而至的游客塞滿,靜謐安詳?shù)纳钜蝗ゲ粡?fù)返了。夏勃奈帶領(lǐng)他的鄰居拒絕旅游巴士進入蒙馬特,一舉獲得成功?墒牵瑘(zhí)著的觀光客熱情不減,他們搭乘纜車,或者干脆徒步上山。當時我就在思考:巴黎屬于巴黎人民,還是屬于全世界人民?就像蘇州屬于蘇州人民,還是屬于全世界人民?那些靠旅游業(yè)為生的蒙馬特居民是不會站在夏勃奈那一邊的,藝術(shù)家怎么啦,為游客畫肖像就不是藝術(shù)家,賣些小風景畫片的就不是藝術(shù)家?當然,假如我居住的那條街有天變成了露天集市,整天擠滿五顏六色的人,我也會發(fā)瘋。一想到免不了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事不及己才夸夸其談,我很沮喪。
我不喜歡上海的理由之一,倒不是覺得上海的人太多,而是幾乎所有上海人都抱怨上海的人太多,卻從來不認為自己多余。我是極少數(shù)認為自己比較多余的人中的一個,所以我很不喜歡上海人的那種操性。有一次我獨個兒在八達嶺逛,突然涌過來一幫上海人,麻雀一般,連男人們都嘰嘰喳喳。他們效率很高地拍完照片,呼啦啦就走了。我突然對他們產(chǎn)生了感激之情:他們的效率,他們拍照時的流水作業(yè)精神,我沒有看到他們中有一個人站在烽火臺上極目遠眺,大發(fā)思古之幽情。北方男人愛玩虛的,動輒吟詩題字大江東去北國風光浪淘盡秦皇漢武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什么的。我一直記得豐子愷1970年前后在上海拍的一張照片:中式棉襖,粗呢帽,微笑著站在長樂路長樂坊他的家門口(離我現(xiàn)在寫作的房子只有一箭之遙)。我可以想象出他面對的那個依然動亂的世俗上海,可是我難以想象他那一瞬間的內(nèi)心景觀,那是即便親臨緣緣堂虔誠尋找豐子愷行蹤的旅行者都無法窺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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