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獲國際筆會獎的答謝辭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我從少年而青年,從青年而壯年,從壯年而中年,其間貫穿始終的一件事,是不間斷地寫檢查,寫交代,寫總結(jié),寫匯報。由中年而鬢發(fā)皆斑,才開始了寫作。如今,因?qū)懽鞫@獎。悲耶?喜耶?但無論是喜是悲,我都要感謝國際筆會獨立中文作家筆會授予我的2004年度自由寫作獎。
這個獎項是給那些獨立自由的寫者和作家。對于知識分子而言,怎樣才能獨立?如何算是自由呢?我想,恐怕首先是要以經(jīng)濟獨立為前提。唯如此,方可做到不依附于任何體制與權(quán)力而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在中國,自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毛澤東發(fā)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后,作家、藝術(shù)家除了成為革命的“螺絲釘”以外,還必須成為“歌手”、“戰(zhàn)士”。沉默都是不可以的,因為沉默被視為消極對抗、心懷敵意。有人不堪體制的束縛企圖“自我放逐”,其結(jié)果是從地球上長期消失或永久消失。前者如蕭軍,后者如王實味。漸漸地,那些很有頭腦和才氣的人,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強硬統(tǒng)攝下,失去了個人表達的勇氣和社會洞察力。如果有人問:近現(xiàn)代中國最大的災難是什么?我會回答:是每個人天性與自由的剝奪。
現(xiàn)在的情況大有變化。知識分子的生活好了,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但是,另一種情況隨之出現(xiàn)--很多人對“物”的熱烈追求遠遠超過了對人性之“深”、對生活之“真”的冷靜探究。神州大地,美不勝收。但是任何一個人只要懷著人道情懷和苦難意識,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美景背后的災難與幸福底下的不幸。我們似乎正從一種專制中走出,又轉(zhuǎn)身跌入另一種專橫。
我們這些人究竟應該做些什么才好?這不禁使我想起了父親的一個朋友——梁漱溟先生。他在中國民主同盟被執(zhí)政的國民黨取締以后,立即宣稱:“政治問題的根本在文化”,要以思想見解主張貢獻于國人。他是言者,也是行者。他言到行到,寫出了《敬告中國共產(chǎn)黨》一文。文章鄭重請求共產(chǎn)黨,容許一切異己者之存在。否則,將重蹈國民黨的覆轍。梁先生早已去世,卻仍是我的榜樣,我們的榜樣。
中國一向有著“文以載道”的文學傳統(tǒng),但文學畢竟是人學,寫作是私人的事,是純個體性的精神勞動。它屬于民間,屬于社會,與“官學”無涉、與“官場”無干。官方可以成立宣傳部,大搞宣傳,大搞“五個一”工程,但從本質(zhì)上是非文學、非藝術(shù)活動。而作家的使命就是關(guān)注和思考人類的命運及其生存狀態(tài),并以此喚起別人的關(guān)注和思考。這也是寫作的原動力。
《往事并不如煙》(香港牛津版更名為《最后的貴族》)說的都是陳年舊事。這些事浸透著父輩的血淚,而我的筆并不出色,只是字字來得辛苦,也痛苦。有朋友問:“你寫作的訣竅,是不是由于記憶力特好?”我說:“我無非是有些經(jīng)歷,并對經(jīng)歷有些認識罷了!比粘鲈侣洌豕m因。從至大的動靜到至微的氣息,淺薄的我是永遠寫不出的。
獎項是獎勵,于我也是一種戒懼。一者,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幾年的活頭。命是個定數(shù),誰也難以預料。
二者,本人能力水平極其有限,未來的寫作很可能是個虎頭蛇尾的結(jié)局。像徐志摩在《“詩刊”弁言》中所言。再者,今天我愿意接受這個獎項,也是自己將繼續(xù)堅守獨立自由寫作立場的表達。
再次感謝國際筆會獨立中文作家筆會。
在答謝辭以外,請容許再說兩句。我今年已年過花甲、六十開外,可以說——我這一輩子了。我這一輩子,除了父母給我以溫暖,命運 幾乎對我沒有微笑過。今天,我看到了許多微笑。謝謝!為了微笑。
2004年10月8日于北京,10月30修訂.
這是章詒和先生2004年10月30日為獲得國際筆會寫作獎所作的答謝辭(標準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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