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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宇寬:寧愿光腳趟出路來——對話導演李揚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李揚簡介:

  1986年,北京廣播學院導演系的大三學生李揚,主動輟學留學德國,在科隆電影?拼髮W專修電影導演的課程,此后他一直拍紀錄片。直到2003年他拍出了《盲井》,此片改編自劉慶邦的中篇小說《神木》,這是李揚的電影處女作,有強烈的寫實風格,全部場景沒有一處是在攝影棚里拍出來的。

  它在國內(nèi)尚未公映但已在國際上產(chǎn)生了強烈反響,獲得了5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藝術(shù)貢獻銀熊獎 ;
第2屆美國紐約垂北卡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故事片(劇情片) ;
27屆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火鳥銀獎;
第5屆法國杜維爾(Deauville)亞洲電影節(jié)榮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王保強)、最佳評論、最受觀眾歡迎五項大獎 ;
第57屆英國愛丁堡國際電影節(jié)優(yōu)秀電影獎 ;
西班牙塞維拉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故事片 ;
2003荷蘭國際海濱電影節(jié)文學電影大獎 ;
第五屆阿根廷國際獨立制片電影節(jié)柯達最佳影片、最佳攝影 ;
挪威貝爾根國際電影節(jié)評審團大獎 ;
第四十屆金馬電影節(jié)唯一內(nèi)地入選影片,獲故事片、改編劇本、最佳新人三項提名獎……

  

  電影不是簡單的宣傳工具

  

  郭:前一段時間看了您執(zhí)導的《盲井》,真的是非常感動,不過不好意思,我看的是街上買的盜版碟。

  李:可以理解,作為一個導演我應(yīng)該是反對盜版的,但我作為一個電影愛好者又不得不說,是盜版幫助了中國觀眾接觸到世界上優(yōu)秀的影片,提高了欣賞趣味。

  郭:也有很多人都說,在目前的市場上好像太另類了一些,現(xiàn)在中國最熱門的是娛樂片。

  李:我沒覺得自己是什么另類,我只想把我覺得有意思的故事拍出來,至于娛樂片,我要說中國現(xiàn)在電影市場上有了這么多,是件好事,但要是我們的國家繁榮的只有這些,那就是一種悲哀。

  郭:說實話我剛看到你片子的時候,我想當然地以為你是一個二十多歲的“新銳導演”,居然能拍出這么深刻地影片,真讓人贊嘆;
當我看到你都快五十的人了,更是大吃一驚,居然在這個年紀能拍出這么有個性的影片,按理說這個年紀的人早就拍“主流影片”了。

  李:我也同意電影不是導演個人玩?zhèn)性,但更不是簡單的宣傳工具,從我們現(xiàn)在很多“主旋律影片”,“主流影片”的表現(xiàn)手法來看,包括鏡頭的運用,我感覺受德國三十年代《意志的勝利》這樣的影片影響是很大的。

  郭:你如何看待我們國家在市場上目前最成功的一些導演的影片?

  李:我從不愿意評價其他導演,國內(nèi)的很多影片我也沒看過,但我看了《英雄》實在受不了,都什么時代了,歌頌秦始皇追求天下,毫無歷史觀可言,就跟德國人今天拍一部片子歌頌希特勒獻身德意志帝國的復興事業(yè)一樣可笑。

  郭:不過從目前國內(nèi)比較影響大的影片來看,從故事上我不好評價,但從制作上普遍視覺效果精美,場面宏大且大量運用特技效果,有人說這種大資本大制作大宣傳就是電影產(chǎn)業(yè)的客觀規(guī)律是好萊塢模式。

  李:有人自己以為中國學習了大制作就是學了好萊塢模式也就罷了,還要告訴中國老百姓,電影就是這種模式就太不負責了。其實去過好萊塢的人就別回來閉著眼睛說瞎話,好萊塢有的是小成本的影片,好萊塢也有大量有思想性的影片,包括對于美國主流文化和政府有反思的影片,而且好萊塢的運作核心就是開放市場,決不可能實現(xiàn)院線壟斷,比如在某個月讓所有的影片給某個所謂“國產(chǎn)大片”讓路。而我們呢?拍電影打個比方就好象你想生產(chǎn)一種商品,但商店是國家的,批發(fā)商是國家的,而且你只能和它打交道,生產(chǎn)是又國家控制的,得獲得他們的審核批準,得按他們指定的幾個人的趣味加工,如果我們還把電影視作藝術(shù),能這樣么?就這種體制學好萊塢只能學出個怪胎!

  郭:看得出你想和我們的主旋律保持一定的距離,但其實美國的不少影片主旋律也很強烈,比如梅爾吉布森的片子.

  李:我毫不反感主旋律,而且我認為中國迫切的需要主旋律,但我們必須搞明白什么才是主旋律,比如你提到的梅爾吉布森,他那個《勇敢的心》多棒呀,歌頌追求自由,反抗壓迫,這種主旋律多好呀?難道非得一個領(lǐng)導握了一下老百姓的手,老百姓就激動地哆哆嗦嗦山呼萬歲就是主旋律?電視劇里整天歌頌皇帝,告訴大家中國只有當皇帝最不容易,天天操心,而且還想再坐天下500年,這就是主旋律?當然西方國家的電影往往也有主旋律,但和我們的所謂主旋律就有高下之分。

  郭:可以說中國的“主旋律”即亢奮又空洞,其實是“偽主旋律”。

  李:對,我相信真、善、美;
民主、自由、博愛;
關(guān)懷人的痛苦和生命的尊嚴才是超越國界、信仰和膚色的主旋律。

  

  好電影要有大關(guān)懷

  

  郭:我設(shè)想在反映人性的真誠中,有沒有可能在具體題材上回避比較敏感的內(nèi)容呢?比如能否把你的故事不要安排在農(nóng)村的礦井,安排在大都市,或者經(jīng)濟比較好的鄉(xiāng)村,以免展現(xiàn)中國落后的一面。

  李:有人說中國有這么多進步,發(fā)展,你為什么不拍一拍反映城市日新月異,農(nóng)村幸福生活的影片,你為什么一定要把鏡頭對準那些落后的地方呢?我要反問中國如果確實還有70%的人生活在農(nóng)村,連我們的政府都在天天談三農(nóng)問題,以人為本,家寶總理到了礦井都要流淚,既然我們確實有這么多人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生存,我們的鏡頭為什么就不能對準他們呢?

  郭:可能有人覺得你的故事太灰暗了。

  李:我的影片中間你其實能夠感受到很多人性對于美好的追求,我的影片是很正面的。西方國家也有嚴格法制化的電影分級制度,但絕不是幾個人隨心所欲!什么來界定是否是灰暗呢?我們口口聲聲說三貼近,那幾個人審查人就能代表人民的趣味么?拍北京非得陽光燦爛,否則就是調(diào)子太灰?《十七歲的單車》里主人公雙手脫把,就是鼓勵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世界上還有幾個國家能找到這么可笑的事情?

  郭:前一段時間我看了韓國拍的《太極旗飄揚》,其中有對歷史的深刻反思,非常感慨,我們國家?guī)资昵斑@么多骨肉相殘的戰(zhàn)爭,卻停留在解放軍消滅蔣匪軍,“宜將甚剩勇追窮寇”的歌頌上,沒有一部反思深刻的影片。

  李:韓國電影事業(yè)的崛起和他們軍事獨裁政權(quán)的垮臺是有直接聯(lián)系的。象你說的《太極旗飄揚》當然不錯,好電影就是要有一種超越黨派和意識形態(tài),出于人道關(guān)懷的大情懷,可我們中國電影行業(yè)延續(xù)的所謂“重大歷史題材”審查制度使得中國產(chǎn)生不了這樣的影片。

  郭:那么象伊朗那些題材切入點比較小的電影,按理來說政治上應(yīng)該不那么敏感,這類電影在宗教勢力非常保守的國家都能拍出來,制作成本也不高,我們國家為什么也少有類似的出色之作呢?

  李:伊朗的那些電影在中國估計在中國要劃到三農(nóng)題材,審查也非常嚴格。

  郭:你可能堅守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個性,而且在國際上獲了獎,但我見過一個導演,他就很不以為然,認為拍影片自稱“地下影片”拿到國際上去獲獎是投機行為?

  李:我的片子主要是花我自己的錢拍的,我現(xiàn)在還欠了不少債,但我可以不看任何人的眼色,拍我自己想要的東西。那個導演說的是一句屁話,他可以摸摸自己的良心,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勇氣,他敢不敢正視為什么這些影片會成為“地下”。

  郭:有人看到這種對中國反思深刻的影片,會覺得這是用自己國家的落后來迎合西方國家的趣味。

  李:當年有人批評張藝謀說他在國際上獲了獎是展現(xiàn)了中國的落后是為了迎合外國人的趣味,這也是一樣的屁話。外國對于中國永遠是有偏見的,中國對于外國也永遠有偏見,但你要以為外國人的趣味就是你拍中國的落后就能迎合了?你去迎合試試,只有關(guān)懷人性的東西才是世界語言。

  郭:說實話作為一個記者我有時也有這方面的感觸,我很想擔負起責任讓大家知道在中國發(fā)生的事實的真相,但在外國朋友面前如果要我說起中國不好的一面總是有些不是滋味。

  李:這種觀念其實我原來也很強烈,當年我剛到德國時,見到任何人批評中國我都受不了,跳著和他們辯論,盡管我知道他們說的很多都是真的,當時我?guī)缀鯕鈶嵉讲辉敢庖娙魏闻u中國的人。

  后來我的認識逐步發(fā)生了變化,現(xiàn)在的世界是一個地球村了,不能再有這么狹礙偏頗的觀點,如果我們不僅把中國人笑與愛也把中國人的苦與淚與世界分享,就是討好外國人,就是賣國。那么我們怎么理解印度洋海嘯以后的全世界援助,中國也在其中?難道當年唐山大地震之后,面對這么多需要幫助的百姓,我們的政府對外封鎖信息,后來被國外知道了還拒絕接受援助就代表了中國的尊嚴么?由于蔣彥勇先生的無私無畏讓全世界知道發(fā)生在中國的SARS事件的真相,也及時幫助中國人民了解真相,推動政府及時采取措施,這難道不是一件于國于民有利的事情么,按照那種邏輯,蔣先生難道也是為了討好外國人么?

  

  寧愿光腳趟出條路來

  

  郭:你對中國電影的未來樂觀么?

  李:我還比較樂觀,我離開中國的時候,過去人道主義甚至民主這樣的概念都被當成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東西,今天我們在主流媒體上都可以理直氣壯的談?wù)。但在電影領(lǐng)域,我們國家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對于電影的理解停留在看了《保爾科查金》;
《鄉(xiāng)村女教師》,一感動就參加革命這種水平,所以會簡單把電影當成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工具,這是非常遺憾的事情。好在社會進步的潮流是不可逆轉(zhuǎn)的。

  郭:你有沒有考慮抓緊現(xiàn)在的時間多拍一些影片,為了自己追求的東西,哪怕暫時是委屈一下自己?

  李:我懂得妥協(xié)的道理 ,一個人內(nèi)心總有自己的底線,可能我的底線更嚴格一些,有人也許能在這種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甘之如飴,但我無法忍受,對于我認為重要的段落,我不能容忍有人不講道理的粗暴刪減。回到中國,是因為我熱愛這片土地,對于你說的那些“游戲規(guī)則”,我當然懂,但我不能委屈自己的文化良知去遷就它不合理的地方,與其穿小鞋跳舞,我寧愿光腳趟出條路來。

  現(xiàn)在我除了沒什么錢賺,其實一點都沒有閑著,我可以寫寫劇本,干些別的,我現(xiàn)在過得很簡單,連車也沒有,但我對得起良心,什么是好電影歷史會作出判斷,用不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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