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國陪審制發(fā)展中的疑惑

　　2004年8月28日，我國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于2005年5月1日起正式施行。一年過去了，2006年 5月10至11日，在江蘇省揚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舉辦的人民陪審員論壇上，竟然有人提出：陪審員“應該趨向‘精英化"，甚至可以改人民陪審為專家陪審。陪審員在中國應該要求精英化，目前中國人總體受教育水平并不高，知識層次差異很大，而且隨著社會發(fā)展，各種類型的案件越來越復雜，如果對陪審員素質沒有起碼的要求，必定會帶來司法的混亂，精英化是現(xiàn)階段必須的進程。”另外，在實踐中，陪審員還出現(xiàn)了專業(yè)化的趨勢，陪審員成了長期在法院辦案的“編外法官”：重慶重慶沙坪壩區(qū)法院一名人民陪審員，“從1998年便開始擔任人民陪審員，原工作單位破產(chǎn)后就沒有再就業(yè)，目前他平均每個月要參與審理10～12起案件，最忙的時候一周就參與審理了 5起案件，比有的專職法官審案還多�！� （人民陪審員制度之方向：陪審員在中國應精英化， 崔世海，http://www.guoyanglawyer.net/list.asp?unid=3066，2006.6.5，來源：
民主與法制時報。）

　　先不去談陪審制的法理基礎和陪審員的應然狀態(tài)，憑著直覺，普通人會問：既然陪審員要走向精英化和專業(yè)化，那么為什么不直接擴大法官的隊伍，從檢察官、律師等法律職業(yè)人員中去選拔陪審員？或者，如果法律職業(yè)人員隊伍不夠，何不從取得法律文憑的人員中去選拔陪審員呢？目前，我國共有423所高校有法律院系，占全國1700多所高校的1/4。在校法科學生 36萬多人，占所有高校在校生人數(shù)的 5%。（關于中國法治建設中的幾個問題，司法部研究室主任、司法研究所所長董開軍，http://www.lawstudy.gov.cn/asp/news/file/20050429091735.doc，2005.4.29。）有這么多現(xiàn)成的法律人才不用，偏要從不一定懂法的公民中去選擇陪審員，再去進行所謂法律培訓，豈不是令人費解嗎？

　　二、為什么需要普通公民審理案件

　　其實，陪審制度在世界各國的存在，其出發(fā)點就是為了讓不一定懂法的普通公民去參與案件的審理，陪審員恰恰應當民主化（通過平民化）和非職業(yè)化。其原因要從為什么設立陪審制去理解。只有了解陪審制度存在的倫理基礎，才能知道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陪審制，而這一點是中國少數(shù)的專家和絕大部分司法人員和普通公民所不了解的�？偟膩碚f，陪審制度的存在是為了實現(xiàn)純粹由專業(yè)法官審理時難以完全實現(xiàn)的自由、民主、公正、人道四大價值。

　　從自由價值來看。陪審制可以通過無責任司法防止政府通過司法侵犯公民自由，這是陪審制度的最根本的目的。立法和司法經(jīng)常是政府壓迫人民的工具：一是通過對惡法的“有法必依”壓迫人民；
二是通過對個案的政治干預打擊政府不喜歡的人。而陪審員通過無理裁判，可以用“事實不成立”的名義拒絕適用他們認為的惡法；
同時他們是審判組織的臨時人員，案件審理完畢以后就回到民間，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擔心政府的報復。實際上這是一種責任分擔的方式，由所有民眾承擔審判的后果，政府往往對審判人員無可奈何。我國如果由陪審員進行審判，司法的獨立性就會更強。要做到這一點，陪審員就不能太固定，我們今天這種由人大選任的做法，只不過在原有的法官的基礎上增加了一些法官的數(shù)量而已，這些被選出來的精英陪審員本來可能就是權勢者看中的“聽話的人”。

　　從民主價值來看。陪審制度作為民主的產(chǎn)物，強調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陪審員，除非他因為年齡、精神狀態(tài)不能對事物有辨別和認識能力，或者有犯罪記錄等特殊情況，否則社區(qū)的所有的人都應當有其代表。陪審團是“社區(qū)的縮影和鏡子 ”，它應當包括不同年齡（成年人）、性別、職業(yè)、文化程度、種族的人�！澳愦�表社區(qū)，可以根據(jù)你的感覺確定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即使政府已經(jīng)證明了事實的存在�！� “任何人有權從他的同伴的激情和智慧中獲益” （State v.Ragland,Suprenme Court of New jesey,1986.105 N.J 189,519 A.2d 1361.）因此，從陪審的本意來看，陪審員應當代表具有政治權利的各個階層，而不是精英的代表。因為任何法律適用都不可能是絕對的，法官也不是機器，法官的自由裁量是由法官的價值觀最終決定的，因此，隨機挑選的陪審員能照顧到各種價值的平衡，而避免根據(jù)少數(shù)人的偏見判案。

　　從公正價值來看。一方面是非職業(yè)法官對生活中自己身邊發(fā)生的案件具有事實經(jīng)驗，比整天呆在法院的人更容易根據(jù)法庭展示的證據(jù)推斷出案件事實。來自民間的陪審員的裁判綜合了大多數(shù)人的感覺和經(jīng)驗，不容易出錯。二是陪審制度也是防止司法腐敗的一種方式，控辯雙方或原被告雙方都難以在此作弊。一個地方的法官、行政官員、有權勢者畢竟是少數(shù)，目標集中，容易成為賄賂或拉攏的對象，不可避免地會有形無形地相互護衛(wèi)。但隨機抽簽所依據(jù)的公民名單則是成千上萬，這樣分散的目標不好賄賂。

　　從人道價值來看。司法中的人道是人作為人因為寬容與良心產(chǎn)生的對待人的態(tài)度和方式。在具體案件中，正因為法律不可能規(guī)定絕對可以直接照搬的法律，法律只可能盡可能減少而不可能消滅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只有通過人們的心理感受才能確定最終裁判的結果。而體現(xiàn)民眾對一個具體案件心理感受的最佳方式應當是陪審，因為作為“社區(qū)縮影”的陪審員是社會心理的反映，由他們來判案能夠更加合理地將寬容與良心運用在具體的案件中。

　　三、外國的陪審制的共同特征

　　在世界上，陪審制又分為參審制和陪審團制。參審制是由陪審員和專業(yè)法官一起組成合議庭行使相同權利、共同審理案件，如法、德、意等國審理重大案件時采用。在陪審團制中，專業(yè)法官只是主持人，由全部由陪審員組成的法庭審理案件，但是只是就事實問題進行裁判，在刑事案件中，量刑由另行指定的專業(yè)法官審理裁判，如英國、美國、俄羅斯（其中英、俄只有部分案件有由陪審團審判的權利）。但是，無論是哪一個國家，只要有陪審制，陪審員的組成民主化、辦案非職業(yè)化、權利實質化都是其最基本的特征。

　　從平民化來看，上述五國陪審員都來自本地區(qū)普通選民，只作了一定的抽象限制，都由一案一選的方式隨機臨時選擇，更不會由立法機關任命。從辦案非職業(yè)化來看，由于選擇的范圍廣大，一年中被多次選中擔任陪審員的機率很小，除了德國規(guī)定陪審員任期四年、一年要在法院工作12天以外，其他國家都不規(guī)定任期和辦案數(shù)量上的要求，而有的國家甚至要求每一個陪審員在一年中最多只能參審一個案件。從陪審員權利實質化來看，在英國和美國，陪審團的成員全部為陪審員，對事實問題他們有完全的決定權，專業(yè)法官沒有這個權利，即使主持審判的專業(yè)法官（只是程序上的主持人）與他們的意見相反，也不能干涉。而從參審制國家來看，法國的陪審法庭由3名專業(yè)法官和9名陪審員組成、德國和意大利的陪審法庭由2名法官和6名陪審員組成，專業(yè)法官和陪審員共同決定事實和法律問題， 但是陪審員的比例較高，他們對案件真正能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法國刑事訴訟法還規(guī)定，為了讓陪審員在不利于被告人的裁決中占主導地位，僅在8票以上同意的情況下，重罪被告人才受有罪判決。

　　四、中國陪審制向何處去

　　而從今天我國的陪審制來看，由于立法和司法解釋確立的陪審員任命制產(chǎn)生機制（任職資格專家化— 大專以上并且必須經(jīng)過培訓、任職程序官員化— 人大正式任命、任職期限固定化—任期五年）使陪審員難以體現(xiàn)各現(xiàn)各個階層的觀念、難以擺脫專業(yè)法官的控制，其民主價值無法體現(xiàn)；
相對固定的陪審員長期辦案機制，成為防止腐敗的公正價值無法發(fā)揮，由于其與法官相比還少了法院內部黨政機構的監(jiān)督，反而成了腐敗的新的增長點，還可能出現(xiàn)接受案件當事人吃請，為其說情打招呼、徇私舞弊等行為，卻不必受針對法官的紀律的約束；
專業(yè)法官主導下的陪審員參與機制使法官審理案件時陪審員比例較低（“人民陪審員和法官組成合議庭審判案件時，合議庭中人民陪審員所占人數(shù)比例應當不少于三分之一”），專業(yè)法官可以控制審判，司法獨立、保障自由的價值和體現(xiàn)人道的價值也無法體現(xiàn)。

　　我們現(xiàn)在這樣的陪審制，其立法的缺陷和司法中對本來就不合理的立法的異化，使法官把陪審制誤解成為吸收各行業(yè)專家參與審判解決問題的辦法 ：“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迎來了 20位具有高學歷的專家學者型陪審員，這些專家和學者分別來自于銀行、保險、物流、醫(yī)療、審計、證券和期貨等各個行業(yè)，不僅彌補了以往大多數(shù)人民陪審員存在的“ 大眾思維 ”、“只講輪廓不精專業(yè)”的缺陷，而且對浦東新區(qū)日漸增多的金融、醫(yī)療糾紛、知識產(chǎn)權等專業(yè)性很強的案件提供了強有力的專業(yè)咨詢保障。

”還有的人把陪審制誤解成減輕法院辦案壓力的措施：深圳市羅湖區(qū)法院的人民陪審員何俊杰“充滿激情的介紹”說，他“一年參審242件案件，幫法院義務整理上訴卷400多宗，并在法院有閱卷辦公室�！保ㄈ嗣衽銓弳T制度之方向：陪審員在中國應精英化， 崔世海，http://www.guoyanglawyer.net/list.asp?unid=3066，2006.6.5，來源：
民主與法制時報。）可以說，我國陪審制度與其發(fā)源地的制度設計者的初衷愈行愈遠。

　　因此，我國陪審制應當回歸陪審制的初創(chuàng)者所設計的合理本位，實現(xiàn)陪審制的民主化讓其具有廣泛代表性，通過一案一選的方式從有一定限制的普通選民中隨機抽�。�
實現(xiàn)其非職業(yè)化，讓每一個陪審員參與案件的機會減少到不是“法院熟人”的地步，更不能讓其淪落為法官的同僚；
實現(xiàn)其權利實質化，在暫時難以實行陪審團的情況下，擴大陪審員在合議庭中的比例，使其不要因為專業(yè)法官比例過大的情況下受專業(yè)法官的控制而成為“ 陪襯”。只有這樣的陪審制才能真正實現(xiàn)其應當有的倫理價值。

　　當然，這樣的陪審制通常會讓人提出兩個在陪審制比較成熟的國家認為是“常識”的問題：一是不一定懂法的陪審員如何能解決專業(yè)案件；
二是陪審員違背法律進行裁判時怎么辦。

　　對于前者，要依靠當事人雙方或者控辯雙方的法庭舉證和辯論行為將法律事實作生活化處理來解決（這需要完善庭審程序來實現(xiàn)），其實，這個問題很容易理解，即使是專業(yè)法官，他也不可能是技術專家，涉及特定技術問題的案件（如醫(yī)療、建筑等）時，他們也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了解案情進行公正裁判。對于后者，陪審員參審制是通過專業(yè)法官的引導和對法律的解釋來實現(xiàn)（所以這種情況只適用于法律相對明確的法典化國家）；
陪審團制是通過不讓陪審團作法律問題裁判，只作事實裁判來解決。而在美國，認為陪審團可以作不說理由的“無理裁判”，通過陪審團以事實不成立的名義拒不適用他們認為不合理的法律（即陪審團廢法，英文為nullification），是實現(xiàn)實質法治的一種途徑，是防止政府以惡法的名義壓迫人民的重要方式。

　　2006.6.7，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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