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火,一個殉道者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火,剽悍而神秘。
世界上許多民族,早在幾千年前的孩提時代,便把火當成它們的崇拜的圖騰。熱愛可以產(chǎn)生崇拜,但恐怖,也未嘗不可以產(chǎn)生崇拜的。關(guān)于火的神話和傳說,總是美麗得令人傷心,而歷史則始終是那么嚴峻。普羅米修斯,所以終年以血肉飼高加索的鷹鷲,就因為盜取了“天火”的緣故?墒,先知不知道:火,帶給人類的竟會是毀滅性的打擊。打擊面大的,有古來的戰(zhàn)爭,即所謂“兵燹”;
小則可以成為一種對付思想者的酷刑!
意大利著名的哲學家、詩人和戰(zhàn)士布魯諾,就是葬身寸于火的。古人渺矣。至今挑燈讀斯人傳,觸指猶能感覺紙間逼人的灼熱來——火呵火呵。
中世紀,在通史的卷帙里不過占薄薄的幾十頁,實際上卻綿亙了數(shù)百年。這期間,一切科學、哲學、藝術(shù),都成了神學的婢女,整個社會彌漫著一種森涼的可怕的氣氛。作為時代的象征物,宗教法庭出現(xiàn)了。這頭專事搏噬“異端思想”的巨獸,其活動開始由地方教會進行,爾后便設(shè)立了中央集權(quán)的教皇異端裁判所。在歐洲,到處布置著眼睛、暗探和偽造者。他們的生存方式,惟靠告發(fā)那些據(jù)說是抨擊教會或?qū)塘x持有懷疑態(tài)度的人們。只要一旦成為嫌疑犯,就得接受各種酷刑,直至終身監(jiān)禁或燒死。后來的宗教改革家迫害異己,一律用的火與劍。他們努力鏟除思想不同的人,手段的殘酷絲毫不遜于他們的祖宗和兄弟,正統(tǒng)的教廷分子。西班牙學者塞爾維特,就是被新教徒的領(lǐng)袖加爾文親自下令燒死的。
布魯諾重復了塞爾維特的結(jié)局。對于他,本來是有許多可以脫逃的機會的,但都被他一一拋棄了!我不知道昆蟲學家怎樣解釋飛蛾赴火的現(xiàn)象,可驚異的是,在生物界,不同的生命實體,竟至于追求同一種熱烈的死亡!
布魯諾的道路不是開始時就布滿了荊棘。這個諾拉人,18歲就被授予修土的神品,以后逐步升為副助祭、助祭,直至神父的職務(wù)。不幸的是迷上了思考。自從在教義里,在傳統(tǒng)哲學權(quán)威亞里士多德的本本里發(fā)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漏洞,他變得躁動起來了。地球是世界的中心么?太陽呢?一個太陽還是千萬個太陽?……從懷疑的頭一天起,他就理所當然地被置于教會和世俗的對立位置上?膳碌膽已隆R灰站o韁繩?還是策縱前往?披著神學家的外衣,內(nèi)心卻是皈依真理的英雄激情者——難道這是可能的么?當他決意接過哥白尼的天體學說,去摧毀教士和庸俗哲學家制造的貧乏的天穹時,便立即成了追捕的對象。他逃跑了。
西諺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諾拉人前往羅馬的道路并不通暢。危機四伏。他不得不做了一件新僧服披上,以期獲得一種安全感。他輾轉(zhuǎn)到過許多地方:日內(nèi)瓦,巴黎,倫敦,布拉格,威尼斯……只要決心放棄危險的思想,他不是不可以選擇某個驛站作為一生永久的居所的。由于博學,他曾不只一次被聘為教授。倘使甘于充當神學教義的一名詮釋者,誰敢保證他不能成為奧古斯丁的光榮后代呢?可怕的是自我放逐。這個逃亡的修士,流浪的哲學家,不安分的自由思想者,竟公然宣布自己是不屬于任何一所學院的“獨立院土”!在大學講壇上,他一刻也不忘記自己的使命,繼續(xù)抨擊權(quán)威的偏見。他太愛議論了。面對大群的博士方帽,竟也那么咄咄逼人,一點不肯退讓;
甚至在書籍審查官的眼皮底下,不斷出版自己的叛逆性著作!背教者是沒有出路的。鋃鐺入獄,自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面前只有一條道路通往遙遠的自由。布魯諾知道,那就是悔罪!在異端裁判所推事們的面前表示順從!但是,他沒有做到。是的,為了逃出牢籠,他不得不堅持明顯的謊話;
而只要回到獄中,就決不會像其他犯人一樣,對墻上的圣像下跪,祈禱,唱贊美詩,頂禮膜拜。80個月以后,宗教裁判所把重點放在被告的言論和著作上面,從中選擇幾條肯定無疑的異端論點,定為《八條異端論點》,要他承認,并且表示放棄的決心。否則,將作為“頑抗到底”的異端犯在火刑架上燒死。
布魯諾的答復將決定他的命運。幸好他承認了。
呵,你不是說過,英勇地死于某個時代,結(jié)果卻是不死于一切時代么?那么,你為什么要逃避死亡呢?你曾經(jīng)把你的時代說成是“變節(jié)者的時代”,背叛自己難道不是背叛?放棄你所追求,你所創(chuàng)造,你為之生活為之奮斗的東西,難道不是變節(jié)?比起那些為了一根肉骨頭而愿意出賣一切的可憐的瞎子,你這個變節(jié)者是否更壞?……
布魯諾要求重新給他拿來文具、削筆刀和眼鏡。接著,教皇收到了他的一份聲明:拒絕承認一切錯誤!噢,經(jīng)過多年的磨難,這囚犯居然還有力量反抗!
最后40天!宗教裁判所相當寬容,給了布魯諾40天時間,讓他再三考慮面臨的下場。40天!還有40天!只有40天!然而,一切說服工作都無濟于事,最后一次機會仍然被他放棄了!
1600年2月,布魯諾被正式宣布處以火刑,其一切作品當眾焚毀并列人禁書目錄。他沒有屈服。他站了起來。他朝向?qū)徟兴娜,神情決絕而嚴峻地高聲說道:
“你們向我宣布判決比我聽宣判更感到恐懼!”
布魯諾。八年的囚禁日子結(jié)束了。所有屬于他的日子都結(jié)束了。天亮之前,他被換上了異端犯的囚衣。一把特制的鐵鉗夾住舌頭。除了腦袋,舌頭自然是人體最重要的部件了。然后是火;;稹ur花廣場沒有鮮花,只有火。鐵鏈;鹦碳。一根桿子把耶穌像從遠處伸了過來。眼睛閃閃若有雷電。他伸直頸項,立即轉(zhuǎn)過臉去!事實證明,宗教裁判所的裁判無誤:布魯諾,確乎是神的最頑固的敵人。
在中世紀,拿一個人的力量去對抗一個制度化了的龐大的宗教體系,肯定是絕望的。那么,布魯諾的希望在哪兒?未來?迢遙的未來與一名死囚有什么關(guān)系?也許,希望和絕望對他來說是沒有意義的,他所以敢于蔑視熊熊的火刑柱,僅僅是出于內(nèi)心的使命,內(nèi)在的激情,對于思想的迷戀。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獵人阿克特翁,因為窺見了月亮和狩獵女神狄安娜,結(jié)果遭到女神的報復,在追逐中最后變做了一頭鹿。戲劇性在于:獵人反而成了獵物,被自己的獵狗撕成碎塊!在這里,真理是狄安娜,被撕成碎塊的獵人是布魯諾。為了一種刻骨銘心的追求,結(jié)果做出了最徹底的犧牲。追求是執(zhí)著的,持久的,殘酷的,所以是崇高的。最美好的詞匯都被詩人用來歌頌堅貞的愛情,我們將用什么語言去歌頌這種比愛情更為崇高的情操呢?
馬克思把偷竊“天火”的普羅米修斯稱作“哲學歷書上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死于火刑架的布魯諾,不也是這樣一個圣者和殉道者么?他一樣不愿意成為“上帝的忠順奴仆”,卻以最深沉的苦難和最坦蕩的犧牲,完成了自己的人格。
關(guān)于宇宙天體的多元、無限,運動的學說,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小學生的常識。那么,布魯諾當時是否值得付出高昂的代價呢?他是不是過于嚴肅了一點?不過,倘使從來未曾出現(xiàn)過布魯諾一樣的“太陽的兒子,宇宙的公民”,我們是不是仍然得躲向僧侶的袍角,猜有關(guān)世界的啞謎呢?全書的結(jié)束語道:“人類是經(jīng)過火刑架飛向宇宙的!彪y道這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所謂歷史么?
而今,于數(shù)百年之外回望中世紀,無論專制、苦難與抗爭,畢竟都如古成語說的“隔岸觀火”,可堪鑒賞。把筆之頃,夜涼如水;
呷一口清清冽冽的茉莉茶,聽一段咿咿呀呀的時代曲,此等情調(diào),去布魯諾則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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