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學術上的集中與搏殺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要寫一篇關于佛利民在經(jīng)濟學術上的貢獻,但這里的篇幅不夠,又不想切斷該文,還是轉向《南窗集》那邊打主意吧。正在猶豫,卻想起當年佛老對經(jīng)濟問題的思想集中,有點怕人。跟他交朋友可真不易,因為除了經(jīng)濟話題沒有什么可以引得起他的興趣。也是當年,高斯說到馬歇爾對經(jīng)濟學的思想集中,很佩服,而高斯自己的集中,不在佛老之下。
我的老師艾智仁,當年是行內公認的絕無僅有的經(jīng)濟學天才。但他喜歡打高爾夫球,又多花時間修改他的經(jīng)濟學課本,行內朋友有微辭,認為艾老的成就低于他的本領。他當然不同意,孰是孰非只能讓歷史作判斷了。我知道,艾師從事經(jīng)濟學也是集中的。
批評我在經(jīng)濟學上的天賦遠高于我在經(jīng)濟學術上的成就的行內君子無數(shù)。皆胡說八道。這些人可能見我不務正業(yè)(其實我是在各行各業(yè)調查研究),或興趣多多(攝影、書法、散文、收藏等,下文會解釋),又或者見到回港任職后我少有發(fā)表英語文章(跟蹤中國的經(jīng)改,提出建議,不能不全力以赴)。然而,我的英語論文結集長達八百頁,還有人記得的作品逾十篇,而中文則二百多萬字,文章千篇,其中一半以上是關于經(jīng)濟的,怎樣看也算是多產(chǎn)了。你要不算中文嗎?讀了我三卷本的《經(jīng)濟解釋》再說吧。
不能否認,在經(jīng)濟學行內――或任何學術行內――不容易找到一個比我興趣更多而每項走得那么盡、那么痛快的人。我處理經(jīng)濟研究的法門,不是不斷地集中或專注,而是搏殺。搏殺是需要久不久脫離學術,松弛一下的。
記得作研究生時,費盡心機,花了年多時間也找不到自己滿意的論文題材。于是把心一橫,索性拿著照相機,天天靜坐園林三個月,任何有關經(jīng)濟學的問題也不想。是在這三個月中,我想出前所未見的攝影法門,天下獨有,一九六七年在加州搞起風浪,最近在上海及杭州舉行攝影個展,風浪也見。是奇怪的品性。一連出版了七本攝影集后,兩年前說封機就封機;
今天,杭州后,說封展就封展。
想當年,園林攝影三個月,再在校園出現(xiàn),卷土重來,找論文題材拼命六個月,找到足夠的關于臺灣土地改革的資料,決定以佃農(nóng)理論的分析處理,跟著八個月聽不知音,食不知味,完工。這是搏殺。
一九六九年開始調查香港的租務管制,每次回港度假一定到處跑,什么天臺木屋,什么租客吵罵,而租務法庭見我是常客,拿著他們的廢紙慎重影印,以為我發(fā)神經(jīng)。一九七二年認為自己知得足,想得夠,動筆寫《價格管制理論》(七四年發(fā)表)。此寫也,驚天地,泣鬼神,只數(shù)十頁紙寫了一年,易稿十余次。這是搏殺。
《公司的合約性質》是一九八三發(fā)表的。從一九六八開始想,為此題一九六九年開始在香港跑工廠,調查件工合約。想,想,想,想到一九八二年初,為高斯的榮休動筆,不分晝夜,不記得有沒有睡過覺。記得是不停地寫下去,用手寫,稿紙不知多少頁,時間不知多少天。完稿,還沒有重讀,還沒有交給打字員,我知道該文可以傳世。于是站起來,仰天大笑。這也是搏殺。
學術之道,人各有法也。沒有興趣的不應該搞?上槊渍垩,今天的后起之秀逼著要在什么水平的學報發(fā)表文章,既非為興趣而集中,也非為過癮而搏殺。這是把他們可能有的天賦抹殺了。能不悲乎?
佛利民活到九十四歲;
艾智仁九十二,高斯九十六,還健在。搞學術,他們集中,不搏殺。搏殺者的壽命會較短吧。難道我要去學打高爾夫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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