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釗:為了正義和真實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奧威爾(George Orwell)著,許卉艷等譯:《向加泰羅尼亞致敬》(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2)。
繼《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以后,這幾年國內翻譯、出版了不少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著作,如《奧威爾書信集》、《奧威爾經典文集》等。昆德拉(Milan Kundera)與眾人的視角相反,曾經在《被背叛的遺囑》中表示不喜歡奧威爾的作品,他認為,奧威爾的小說把一個現實無情地縮減為它的純政治的方面,所以,「且不說它的意圖,本身也是專制精神,宣傳精神之一種」(頁207)。昆德拉的觀點源于奔達(Julien Benda),源于奔達那本警世的再。ò妫┝藥资蔚摹吨R份子的背叛》(La Trahison des Clercs)的理想:小說作為文學藝術的一種,應該和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追求人類普遍的價值。然而,我想,奔達在書中也承認了,現代社會使得追求超越地上意識的形而上學的專門的精神工作者(clericus,圣職者)失去了生存條件,但是,至少要保持的道德底線是必須追求正義和真實。所以,我還是喜歡奧威爾,至少他還是個理想主義者,追求正義與真實這兩點他都努力去做了。奧威爾最初也是想去探索奔達主張的那種具有普遍價值的東西──正義和真實,而促成他拋棄幻想中的社會主義的,卻是他身歷其境的西班牙內戰(zhàn)。
不久前,奧威爾一部重要作品《向加泰羅尼亞致敬》的中文版問世。筆者曾經讀到一位中國讀者寫的評論,他認為奧威爾未曾在極權主義制度的社會中生活過,卻能寫出《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這樣揭露、剖析極權主義的寓言小說,實屬難得。其實這一評價只能說「一知半解」,因為,奧威爾雖然沒有在極權主義體制下生活過,卻在西班牙內戰(zhàn)中經歷過極權主義的政治恐怖,那段短暫的經歷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也成為他對極權主義體制抱有極大關注的文學生涯的新起點!断蚣犹┝_尼亞致敬》作為一部回憶錄,記敘了西班牙內戰(zhàn)時期及以后奧威爾的人生和思想軌跡,是研究奧威爾必讀不可的材料。對于在西班牙的經歷,不僅許多歐美的奧威爾研究者如是說,奧威爾自己也是這么評價的:「這段時間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過渡期,它不同于以往的以及未來的任何經歷,我所得到的也是其他途徑學不到的」(頁81)。
奧威爾去西班牙時已經三十出頭了,是個理想主義者,在政治上依然十分單純。因此,當踏上西班牙的土地,一位記者告訴他,這場戰(zhàn)爭像其他戰(zhàn)爭一樣是個騙局,他并沒太在意。他「來西班牙本是想寫些新聞報導」,更主要的是「法西斯總得有人去阻止它!」他到西班牙后很快就加入了屬于「統一工黨」(P.O.U.M)的民兵團,這是因為他「一到巴塞羅那就見到了《獨立工黨報》」的偶然緣故。初到西班牙的他「不僅對政治局勢不感興趣而且對此毫無覺察」。有人問他為甚么加入民兵團,回答是:「與法西斯作斗爭。」倘若人家再追問他為甚么而戰(zhàn),他會回答:「為了共同的利益」。所以,當他發(fā)現除了他加入的民兵團之外還有多得令人眼花繚亂的政黨和工會時,他只是簡單地感到一種由字母縮寫命名的黨團組織多得泛濫成災,卻無意搞懂它們之間的區(qū)別。他迷惑不解地問:「我們難道不全是社會主義者嗎?」或者用「為了生存而斗爭的人們就應該有各自不同的政黨」(頁36),或者用「黨內斗爭令人討厭甚至令人憎惡,但對我來說卻像是家庭內部矛盾」來作自我辯解。幾個月后,當他「在巴塞羅那暴亂中躲閃共產黨的機槍時」,「最終被后面攻上來的人民警衛(wèi)隊追捕而逃離西班牙時」,才發(fā)現「(他)加入的民兵團是統一工黨的而不是社會主義同盟(P.S.U.C)的。這兩套字母的區(qū)別真大!」(頁37)
1936年底與新婚妻子抵達工人階級掌權的巴塞羅那時,從英國來的奧威爾感到震驚:每幢建筑物都被工人階級占領了,掛滿了政黨或團體的旗幟;
幾乎每座教堂都被毀掉;
每家商店和餐館都掛出了牌子表示已經集體化,甚至擦皮鞋為生的人也被集體化了;
侍者和售貨員的禮貌言辭都消失了,沒有人說「長官」或「先生」或者甚至「您」等等(頁2)。這樣的「革命」景象,在整整三十年后的中國上海的馬路上非常相似地重演了一遍──就筆者少年時代的經歷所見──這恐怕是奧威爾絕對沒有想到過的。但是,對于還是理想主義者的他,「所有這一切無不令人感到奇怪和感動」,并且,他「很快地意識到這是一種值得為之奮斗的事業(yè)」。即使后來民兵團的生活困苦、危險,但是,那種烏托邦主義對奧威爾也有極大吸引力。劫后余生的他在書中幾處流露了這種情感,他寫道:「在阿拉貢,你就是數以萬計的人中的一員,盡管他們大多數都不是工人,他們有著相同的生活水準,相互之間平等。從理論上講,這是一種完美的平等相處。人們覺得這是社會主義的前奏,我指的是縈繞在人們大腦中的社會主義的印象。許多文明生活中的正常動機──勢力、拜金、敬畏權力,等等──已經不復存在」。雖然,這些深深地吸引著他,但他也意識到了「它只是全球巨大游戲中短暫的一幕」(頁82)。
從今天的西班牙內戰(zhàn)史研究成果來看,奧威爾加入民兵團的那天,莫斯科已經決定了數月后統一工黨及其所屬的民兵和工會的命運。斯大林在西班牙的角逐對象不僅有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背后的德國和意大利,還有和他同樣在西班牙爭取利益的英國,所以,斯大林通過提供武器、組織國際縱隊等手段增強蘇聯對馬德里政府的影響和控制,使得情報、安全、警察系統脫離內務部管轄,并直接聽命于莫斯科派來的伯格烏的代表。1936年9月22日斯大林給拉爾戈·卡瓦列羅(Francisco Largo Caballero)總理的信中就要求西班牙政府通過減稅解決農民問題,結束無政府主義者及其工會組織控制局勢的現狀──「過!沟摹腹と穗A級革命」正是實現這個目標的絆腳石。如何踢開這些絆腳石(包括當時的拉爾戈·卡瓦列羅總理)只是一個時間問題。1937年5月政府制造了巴塞羅那電信大樓事件,6月15日嫁禍于統一工黨,稱事件系該黨的托派、法西斯間諜所為,由此宣布取締統一工黨,開始大肆搜捕該黨黨員和民兵。這種清洗是同年蘇聯國內大清洗的延伸。奧威爾許多與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反法西斯戰(zhàn)友被捕入獄,有的被槍斃了,有的干脆失蹤了。這對他來說確實是刻骨銘心的噩夢。
羅素(Bertrand Russell)稱:「作為『時代的良心』,奧威爾當之無愧」。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的字里行間可以讀到奧威爾個人的良知。在統一工黨被宣布為非法政黨、法西斯份子后,「統一工黨的民兵所能夠做到的不是躲起來就是坐牢」。被子彈打穿喉嚨、胳膊又負傷的奧威爾為了逃避警察的追蹤,五天里只睡在大街上、廢棄的教堂和防空洞里。然而,半年后他回憶當時情景時,好幾次用懺悔的口氣寫道:大多數民兵都加入了統一工黨,「我自己從未加入任何政黨──因為這一點,當后來統一工黨被鎮(zhèn)壓時,我感到很過意不去」(頁55),「而遇事我只想逃避──也許有點不太高尚」,「我主要是出自一種自私的動機。我急切地盼望離開這里;
遠離這個可怕的充滿政治懷疑和憎恨氣氛的地方」(頁153)。其實,且不說奧威爾僥幸逃回英國不久即馬上著手寫這本書,為那些邊在阿拉貢前線與佛朗哥叛軍作戰(zhàn),獻出熱血、自由乃至生命,邊在后方被法西斯份子殘酷鎮(zhèn)壓的民兵們伸張正義,講述歷史真相;
在離開西班牙前夕,他更不顧個人安危前往軍隊指揮部,為營救他所屬民兵團的團長、那位無辜的比利時反法西斯志愿者柯普(Georges Kopp)少校作最后努力。那時連統一工黨黨員也不是的奧威爾,甚至可能只因其因病退伍民兵的身份而隨時被抓進監(jiān)獄。
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中也可看到,經歷了不尋常的遭遇后,奧威爾開始關心政治體制問題,由此預示了他將與斯大林的極權主義最終決裂。比如,他憑直覺感到:以西班牙的傳統和國民性很難建立一個高效率的極權主義政治體制,只可能建立專制的獨裁政權。又如,盡管在西班牙遭受了如此不幸,他執(zhí)筆寫這部回憶錄時,已經看到了德意志法西斯有更加直接的威脅,并把斯大林體制與日益甚囂塵上的法西斯作了權衡比較:「如果我們能把佛朗哥和他的國外雇傭兵趕進海里,即使西班牙政府自己出現令人窒息的獨裁統治,……這可能使世界局勢大大改觀,單就這個目的而言這場戰(zhàn)爭就值得一贏」(頁140)。再如,當時各國的斯大林主義者都通過媒體捏造事實,中傷政治敵人已經不是新鮮事,譬如把非莫斯科系統的、與佛朗哥叛軍作戰(zhàn)的社會主義者稱為托洛茨基、法西斯份子、蓋世太保的間諜等等。但是,追隨莫斯科的英國共產黨就只能用非常含糊的用詞制造謊言。奧威爾指出,這是民主體制遏止謊言的結果,「英國共產黨的新聞媒體領教過誹謗法的厲害,并從中汲取了一些深刻教訓。在一個事實可能得到確認的國家卻沒有這樣做,足以證明這些事實是謊言」(頁137)。
最后一提,可能出版社匆忙要推出新書,未經細校,該中譯本雖文字流暢,有兩處意似有誤,但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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