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魯迅郁達夫日記比較閱讀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閑來無事,讀魯迅。郁達夫日記。魯迅。郁達夫同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大作家,二人在現(xiàn)代文學的許多門類中都留下了傳世之作,令人肅然起敬。平日讀書,多看他們的小說。雜文,與日記是較為疏遠的,最近讀了,感到還是有話可說。把魯迅、郁達夫的日記比較著看,可以了解兩位作家性格的差異和文風的不同,作為一種文本研究,看引己或許比看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更能見出作家的真性情。
魯迅生于1881年,郁達夫生于1896年,晚魯迅15年。兩人同為浙江人,同為留日學生,又同中途改行從文,而且二人私交甚好。說到早年經(jīng)歷,又有許多相似處。魯迅少年喪父,郁達夫從小失怙,家道中落,寡母撫孤,在二人的心靈上都留下的影響。魯迅說過:“有誰從小康墜入困頓的嗎?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魯迅全集》第一卷第41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終身難忘為給父親治病而在當鋪前所受的白眼。郁達夫有過母親為了滿足他穿一雙皮鞋的愿望,“老了面皮”,“上大街上的洋文貨店去賒去”的感受。(《郁達夫文集》第三卷)魯迅由于父親為中醫(yī)誤治而死,一生對中醫(yī)都無好感;
而郁達夫自“皮鞋”事后,非但“皮鞋不穿”,就是衣服用具都不用新的了。他說:“對有錢的人,經(jīng)商的人仇視等,也是從這時候而起的,……經(jīng)過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樣子來,直到現(xiàn)在,覺得這一種怪癖的性格,還是改不過來!保ā队暨_夫文集》第3卷第376頁,花城出版社:1991)從以上的事情可以看出,魯迅、郁達夫都是異常敏感的人,這種性格的特質(zhì)來源干早年的經(jīng)歷,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家道中落這一條。長久的貧困和長久的富足對人們的性格形成固然都有影響,但由貧到富或由富到貧的逆轉常常給人的刺激強烈。由貧到富易產(chǎn)生報復心理,把以往的苦難往富人身上發(fā)泄;
由富到貧則易體味世態(tài)之變化,人情之冷暖。由貧到富,常是得意忘形,而由富到貧多用良知去體味貧困,二者的變化有質(zhì)的不同。由貧到富,易為物質(zhì)所誘惑,由富到貧則易為情感所驅(qū)使,曾經(jīng)擁有的失去和曾經(jīng)無有的得到,給人心理所留下的印跡是有很大區(qū)別的。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從作家的出身看,大體經(jīng)歷了由富到貧的轉折,作家的出身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愈來愈貧窮了。(謝泳《論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出身》,山西《火花》、1992第6期)魯迅性格孤傲、自信、內(nèi)向。含蓄。而郁達夫的性格是情感過于纖敏,以致于顯得有些柔弱,再是情感過于外露,故而氣質(zhì)特別真率。從二人的日記中可以明顯感到這種性格上的差異。
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魯迅的日記大概要算是完整的了,從1912年到他逝世,二十多年中,魯迅幾乎沒有停止過記日記。但魯迅生前沒有發(fā)表過自己的日記。魯迅的日記是完全流水帳式的,奇怪的是魯迅在日記中只記述與自己日常生活和讀書生活有關的事宜,除此之外,絲毫不涉及其他,充滿了神秘感?呆斞溉沼,能感覺到他簡潔明快的文風。他的日記用字極為洗練、簡省,能用一字的,絕不用兩字。所記事件往來,極其客觀,少有情感的因素在其間。魯迅日記可做史料讀,郁達夫的日記可當散文看,這是兩種日記的最大區(qū)別。魯迅記日記只寫時間,不寫題目。郁達夫是既有時間,而且給每一階段的日記都命了題。魯迅日記極其客觀,不隨情感的變化而變化。郁達夫的日記時斷時續(xù),完全為情感的變化所驅(qū)使。郁達夫的日記同他的小說一樣有直率的真情,袒露的胸懷。魯迅的日記為記事,郁達夫的日記為抒情。魯迅日記無情感色彩,也許是都轉移到雜文和政論中去了。
魯迅生前沒有發(fā)表過自己的日記,但在1933年卻將他和許文平的通信發(fā)表了。郁達夫一生放蕩不羈,飲酒、狎妓是其生活中常有的內(nèi)容,對女性的泛愛,使他一生和許多女性有過或深或淺的交往,但郁達夫生前沒有發(fā)表過他和王映霞的情書,例是把自己的日記給發(fā)表了。
出版日記,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郁達夫大概是第一人。從1921年刊于《時事新報/學燈》上的《蕪城日記》到1937年的《回程日記》,光自己日記就有20多萬字!稖嬷萑沼洝、《水明樓日記》記載1932年青島北平之行,后來還有《梅雨日記》、《秋霖日記》、《冬余日記》,不過最著名的還是前期的《日記九種》,曾經(jīng)風靡一時,其影響不亞于他的小說。
郁達夫的日記沒有故事情節(jié),沒有虛構的人物,有的只是一個赤裸裸的自我。他也記錄每日的起居行蹤沐浴吃飯購書寫作,時間具體,地名確切,或詳或略,不厭其煩。就這一點看,與魯迅日記有相同之處,但不同的是郁達夫不僅在日記中記事,更在日記中抒情?此娜沼,有時甚至覺得不像是個著名作家的日記,倒像是一個青春勃發(fā)的孤獨的少年無法向世人訴說自己的情感,才把滿腹的話語作假吐在日記中。他寫會友晤談,發(fā)熱受寒,甚至酗酒,抽大煙,出入妓院等等,毫不隱晦,和盤托出,這恐怕也是郁達夫日記發(fā)表后為人爭相閱讀之原因,因為從他的日記中,人們不由得會想到他小說中的人物,像于質(zhì)夫文樸等,像他們的痛哭,像他們的悲嘆。郁達夫還在日記中不厭其煩地記載自己的陋習污行,他不斷懺悔,不斷下決心痛改,但事過之后又依然故我。這種敢做敢為而又敢于將這一切告訴世人,方顯出郁達夫獨特的個性和直率的性格。
魯迅郁達夫的日記中都有大量購書的記載。魯迅的書賬特別詳細,每月都有總賬而且把書的人格都詳細統(tǒng)計出來,每月如此。郁達夫也常記購書事,但好像隨便得多,常是遇上就買,不計價錢。魯迅日記寫購書抄書事多,寫看書事反而少。郁達夫則記看書事多,而且多為小說,尤其是外國小說。魯迅購中國書多,而且特別雜。郁達夫日記中寫購外文書多,常是小說。郁達夫通日英德語,常讀原版書,自然也可以想見其受外國小說之影響。
魯迅郁達夫日記的差異,當然是個人的習慣問題。但從這種差異中,我們可以捕捉到許多關于他們的性格思想以及文學觀社會觀政治觀等文化信息。
上面我說過看魯迅日記有一種神秘感,這種神秘感不僅來自于日記的過于簡略單純,而且來自于魯迅日記中情感色彩的過于淡化,甚至隱晦。魯迅是一個常以超人的毅力將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和緊張感深埋在心底的人,看他的日記,這一印象也特別強烈。由魯迅、郁達夫日記的比較閱讀中,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魯迅日記中"空白"的一日和“五日失記“問題。這是魯迅日記研究中的一個著名問題。自從胡菊人提出這一問題后,日本竹內(nèi)實、渡邊新一等人曾做過詳細的考證,并得出了“失記”是“有想記的事,但不能夠記”。(樂黛云編,《國外魯迅研究論集》第154或《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2期渡邊新一文章)的結論。關于魯迅在上!耙、二八”事變中避難的問題,這種結論或者說推測大體是符合當時的情況的。但這種推測卻忽視了從魯迅日記的整體風格上把握魯迅日記的特點。在我看來,“空白”與“失記”其實是完全符合魯迅日記的記載方式的,因為看魯迅日記,我的一個明確感受是魯迅在日記中從來不記政治事件,更不會把自己對事件的評價出來,這是魯迅日記的一貫風格。上!耙弧⒍恕笔伦兒,以魯迅日記中的“空白”與“失記”似乎并不一定能得出目前流行的結論,因為這種結論似乎也不符合魯迅的性格。我們不妨看一下魯迅日記中關于政治事件的記載:1919年“五。四運行”:這天在魯迅日記中是這樣的:
四日曇。星期休息。徐吉軒為父設奠,上午赴吊并賻三元。下午孫福源來。劉半農(nóng)來,交與書籍二冊,是丸善寄來者。(見《魯迅全集》第14卷第335頁)
。保梗玻的辍拔澹獞K案”:魯迅日記載:
三十日晴。上午訪季芾。下午大睡。宗武寄贈《文錄》一本。夜衣萍來。(同上,第548頁)
。保梗玻赌,“三、一八慘案”:魯迅日記載:
十八日晴。上午寄小峰信。下午有麟來并贈糖食三種。夜魯豢來,得秋芳信。(同上,第592頁)
。保梗玻纺辍八摹⒁欢儭保呼斞溉沼涊d:
十二日晴。午后得靖華信,一日發(fā)。(同上,第894頁)
。保梗常的辍耙欢、九運動”:魯迅日記載:
九日小雨。上午張瑩來。午后得劉崗信信并木刻八幅。得三笠書房編輯小川正夫信并贈《卜卜亻工夕戈亻全集》普及本全部,先得第一及第六兩冊。(見《魯迅全集》第15卷258頁)
以上是就當時國內(nèi)發(fā)生的一些重大事件查魯迅日記中的記載,從中可以看出魯迅日記的整體風格,如果顧及這點,那么關于魯迅日記中“空白”和“失記”的問題或許就不見得要做那樣的推測了,因為那種推測忽視了對魯迅日記整體風格的把握。而郁達夫都沒有日記,但“四、一二政變”那天,郁達夫日記是這樣記的。從中也可以看出郁達夫日記和魯迅日記的區(qū)別所在:
十二日,星期二,晴(三月十一日)。東天未明,就聽見窗外槍聲四起。起床來洗面更衣,寒冷不可耐。急出戶外,向駐在近旁的兵隊問訊,知道總工會糾察隊總部,在和軍部內(nèi)來繳械的軍人開火,路上行人,受傷者數(shù)人,死者一二人。我披上大衣,冒險奪圍,想沖出去,上南站去趁車,不意路途為戒嚴兵所阻。
天氣很好,午前伏處在家里,心里很不舒服,窗外的輪聲時斷時續(xù),大約此番繳械沖突,須持續(xù)至一晝夜以上。我頗悔昨晚不去南站,否則此刻已在杭滬道上。
午后出去訪友人,談及此番蔣介石的高壓政策,大家都只敢怒而不敢言。從友人處出來,又上南站去打聽滬杭車。晚上天又下雨,至法科大學上了一小時課,冒雨回至英界,向鼎新旅館內(nèi)投宿。
上床后,回想映霞心切,不能入睡。同鄉(xiāng)陸某邀我打牌,就入局打了十二圈牌,至午前三時就寢。
郁達夫?qū)θ沼浀脑u價很高,認為這是一種文學手法。他曾寫過《有目的的日記》《日記九種/序》《日記文學》《再談日記》等文專門論述日記的價值。
郁達夫從他一貫主張的“文學作品都是作者的自敘傳”這一觀點出發(fā),認為日記、日記體和書簡體是散文中最便當、最富真實感情的體裁。他說:“在日記里,無論什么話,什么幻想,什么不近人情的事情,全可以自由自在地記敘下來,眾不會說你在說謊……”而魯迅對郁達夫的這一觀點卻不同意,他在《怎么寫》中曾順便對郁達夫做了回答。魯迅覺得,就文學的真實性來說,“體裁似乎不關重要”,“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于感到幻滅,即時有時不合事實,然而是真實。”倘若僅僅為了追求體裁和形式的真,以至“犧牲了抒寫的自由”,那就“無異于削足適履”,魯迅更注重“真實性”。所謂讀者的幻滅,“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風假一說,郁達夫后來也承認“此論極是”。
然而郁達夫?qū)嗴w、日記體的偏愛,同他注重主觀抒情的浪漫主義藝術態(tài)度有很大關系。郁達夫的自敘形式,自白口吻,事實上也確實增強了作品的親切感、自然、真實感。魯迅也就過:“所以從作家的日記或尺牘上,往往能得到比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見,也就是他自己簡潔的注釋!笨梢婔斞鸽m然與郁達夫觀點有區(qū)別,但也有相似的地方,魯迅的話雖然對自己的日記不一定適用,但對郁達夫的日記,卻是非常適合的。1933年,郁達夫在《有目的的日記》中曾說過:“我因為我自己曾出過一本日記,被人家攻得體無完膚,就是到了七八年后的現(xiàn)在,這冊日記也還在作各種小報及文壇消息等取笑的材料,所以平時一見到日記之類,就非常注意!庇暨_夫偏愛日記遠基于魯迅,比較魯迅和郁達夫的日記,除了史料價值的意義之外,對于了解這兩位作家的文體風格,也是一個極好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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