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暉:學在民間話天則--賀北京天則經(jīng)濟研究所十歲生日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十年天則,茅于軾老師說像一場夢,盛洪說是一個奇跡。虛幻的夢變成了真實的奇跡,悲壯而美麗,令人蕩氣回腸。這場夢,這個奇跡,就是張曙光老師所堅持的“學在民間”的理想,在官學霸道的當代中國所走過的艱難旅程。盡管走到今天,雖然只實現(xiàn)了“安身立命”(盛洪語),不管下一個十年將走向何方,但天則“已經(jīng)是永遠”(何帆語)。
我曾經(jīng)誤入歧途達6年之久,在黨學殿堂里和商海中彷徨漂浮。當我終于走回正路(盛洪說學術乃我的正路)時,恰逢天則呱呱墜地。承蒙盛洪錯愛(這么說是因為當時在天則的創(chuàng)始人中,只有盛洪認識我),我有幸忝列首批天則特約研究員隊伍。直到今天,我依然享受著這份榮譽。自感汗顏的是,我得之于天則的太多,為她付出的卻太少。作為一個勉強可稱之為學者的人來說,我的學問之路正是從天則成立那一年開始的,如果沒有天則,我的確不知道學問該怎么做,也斷斷無法體味學在民間的真正含義。
這篇紀念文章的題目,原本是“大學天則”,想說明一個觀點,即天則雖然無大學之名,卻有大學之實——至少是一所人文社科大學(除了沒有校園、固定的教授和不給學生文憑)。但轉(zhuǎn)念細想,“大學”在中國教育史上乃屬官學,即便在現(xiàn)在,“大學”也絕大多數(shù)屬于官學。而天則乃純粹之私學,與歷史上的“精舍”或“書院”類似,甚至比后者還更“私”。西方的“Universty”乃以私學為主,翻譯成中文的“大學”似不盡貼切。如果天則有一天真正成為一所“私立大學”,也應該與西方的私立大學同,而與當今國內(nèi)之“大學”(官辦的或民辦的)異。所以改用“學在民間話天則”,是為了強調(diào)天則“私學”的獨立性、公益性、兼容并包和自由主義精神,而這正是時下各色官辦和民辦大學以及智囊研究院所缺失的,后三者的區(qū)別只不過在維持生存和賺錢的手段不同而已。當然,天則還具有其學術上的權威性,這就是她對制度經(jīng)濟學的弘揚。正因為她把制度上升到“天則”的高度,才奠定了她的獨立性、公益性、兼容并包和自由主義精神的基礎。一個民間機構(gòu),以研究作為公共產(chǎn)品的制度為己任,在一個朝野上下普遍缺乏公德的社會中,其生存和發(fā)展的難度可想而知!
中國歷史上私學的興起始于春秋戰(zhàn)國,所謂“天子失官,學在四夷”?、墨、孟、莊荀都廣設私學,形成學派。兩漢則出現(xiàn)了相當于太學的“精舍”或“精廬”和相當于小學的“蒙館”或“書館”。到唐宋時期,因政府的高度自信和相對自由化的文治,“學館”普及,而新型“書院”更是登峰造極。但作為館主和山長的許多著名學者(如柳宗元、韓愈、孔穎達、朱熹、陸九淵),或既做官又講學,或先講學后做官,或卸官后再講學,總難脫離一個官字。雖然它們以私人捐助的圖書為教材,還自由聘任教學和管理人員,其獨立性仍有相當?shù)恼劭邸L靹t的獨立性,體現(xiàn)在四大“山長”茅、盛、張和汪(丁丁)身上,可謂與官絕緣;
而且天則成立之初,即明確聲明與政府保持遠距離獨立,從不向政府遞“奏折”。天則的經(jīng)費,也絕大多數(shù)源自國內(nèi)外民間機構(gòu)及企業(yè)的捐助和課題合作。因此,天則的獨立性比書院和學館要強得多。當然,要保持這種獨立性,在視民間組織為臥榻擾魂的現(xiàn)存政制下,并非沒有風險。正如明清兩代,雖私學書院仍有發(fā)展,但自由講學、學派體系、議政之風卻屢遭中央集權政府的抨擊,甚至有禁毀書院事件發(fā)生。天則這十年弱冠學步,難免如履薄冰。在這個意義上,天則的客觀命運,實乃奉“三個代表”為圭臬的現(xiàn)政府之自信力和寬容度的試金石。
無論與當今教育部和其他政府各部舉辦的官學官研,還是與近年始濫觴的民辦大學或智囊機構(gòu)相比,一個小小的天則所提供的公益服務之大及其公益性特征之顯著,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天則的公益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財務公開。按理,國有化的和靠社會捐助的非營利性大學和研究機構(gòu),都具有公益性特征,在國外,其財務狀況必須向社會公開。但在國內(nèi),似乎只有天則一家主動公開其財務收支。以天則2002年財務收支狀況為例,可以發(fā)現(xiàn),其總收入277萬元中,有174萬元用于課題支出,行政管理費用支出90萬元,只占不足30%,而在行政管理費中,人員工資為50.5萬元,雖然占大頭,但按人員構(gòu)成20人計算,平均每人年收入只有2.5萬元,其收入之低令人嘆惋!茅老師在《十年歷程》中說起過,在天則早期困難時,“有好幾個月不得不拿個人的家庭儲蓄借給所里開工資和支付出差費”。這使我想起,茅老師總是自己從家里帶午餐盒飯,而盛洪也一直蝸居于大北窯的二居室,到今年才購置新居。張老師的衣著也普通得像個下崗工人。像他們這樣的學術權威和社會名流,如果在大學里,何致于如此節(jié)儉和拮據(jù)!二是開放性雙周論壇。天則的雙周論壇,堅持了十年,接近240次,這恐怕也是舉世無雙的奇跡了。雙周論壇從來就是開放的,吸引了無數(shù)國內(nèi)外的一流學者、在校學生、媒體記者、政企人事和社會慕名者。盡管天則囊中羞澀,論壇主講人和評論人卻都有報酬,飲料無償供給,特約研究員甚至還可以報銷出租車費。三是免費內(nèi)部文稿。天則的內(nèi)部文稿,我沒有仔細統(tǒng)計過,大概不下300期吧,即使只向160名特約研究員贈送,也高達48,000份,其公益性之大可見一斑!四是茅老師的個人公益實踐。茅老師說退休10年來,只做了三件事,除天則外,就是發(fā)起建立了呂梁龍水頭村小額貸款扶貧基金和富平保姆學校。光這兩件“小事”,就足以使政府的各種小家子氣的扶貧計劃黯然失色,也使得天則的公益性和公信力大放異彩。相比之下,我們的政府建立了無數(shù)國有企業(yè)和公共事業(yè)(如教育、醫(yī)療、傳媒、研究機構(gòu)等),但至今尚未形成合理的管理制度,使得它們往往以財政投入不足為由,利用相對壟斷優(yōu)勢地位,大發(fā)不義之財,以至其公益性蕩然無存。天則的經(jīng)驗證明,如果政府給以非政府非企業(yè)組織足夠的發(fā)展空間,同時完善民間捐助制度,中國民間公益事業(yè)的組織和社會效率的增長潛力將何其巨大!
竊以為,作為一個學術研究機構(gòu),天則乃繼北大之后,54年來尤其是近十年來唯一僅存的高舉蔡元培先生“囊括大典,網(wǎng)羅眾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旗幟的自由主義思想陣地。中國現(xiàn)有的國有大學,不但公益性式微,自由主義精神也被束之高閣。具有自由主義精神的少數(shù)學者,在其所屬校所,不但勢單力薄,而且還屢遭歧視甚至驅(qū)逐。一位在北京某著名大學法學院任教的朋友曾說起過,在該校授課可得小心翼翼,因為學生們很可能把你的“出格”言論記錄下來并向校方打小報告,以此培養(yǎng)他們的政治資本。但這些學者至少在天則尋找到了精神的家園,正如不久前駕鶴西去的李慎之先生,在他于天則的最后一次演講中所坦言的那樣:“天則所可能是全中國最能夠自由發(fā)言的地方,所以我要抓住這機會,來‘大放厥詞’一番,因為北京已經(jīng)沒有我多少發(fā)言余地!鼻安痪迷谔靹t舉行的李慎之先生追思會上,小小的會議室已容不下150余慕名者。我再一次體驗到了那撲面而來的自由主義氣息,并為之深深感動而熱淚盈眶。要證明天則的兼容并包和思想自由精神,除了其座右銘“君子和而不同”外,我們只需瀏覽一下天則的特約研究員名單即可。在天則最新的168名特約研究員中,學科涉及全部人文社科專業(yè),還有少量自然科學專家。而且都是各學科目前挑大梁的中青年學者,經(jīng)濟學中有張維迎、林毅夫、楊小凱、周其仁等;
法學中有梁治平、賀衛(wèi)方、朱蘇力等;
政治學中有劉軍寧、王炎、鄧正來、蕭公秦等;
社會學中有孫立平、李銀河、鄭也夫等;
歷史學中有秦暉、許紀霖;
哲學中有陳來、何懷宏、徐友漁、蔣慶等;
宗教學中有陳明、何光滬;
文學中汪暉、劉東。可謂菁華薈萃,濟濟一堂。國內(nèi)有那一所學術機構(gòu)能夠?qū)⑺麄內(nèi)绱恕耙痪W(wǎng)打盡”呢?他們來自于全國各大學和研究結(jié)構(gòu),且并非在天則只掛有虛名,大都積極參加天則的雙周論壇和各種研討會。他們在學術上甚至存在嚴重分歧,如汪暉、黃平被稱之為“新左派”,與所謂上述名單中的某些“右派”勢同水火。再如胡鞍鋼,他有關增加中央政府財政汲取能力的研究,受到許多經(jīng)濟學家的質(zhì)疑,曾經(jīng)被天則請來演講并陷入激烈爭論,但他也最終成為天則的特約研究員。只要參加過天則雙周研討會的人,永遠不會忘記天則在堅持“盡管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堅決維護你說話的自由”理念上的玉樹風范。
正是因為天則擁有這許多優(yōu)秀學者,才使她保持著學術的高水準和權威性。尤其在制度經(jīng)濟學領域,成為舉世公認的權威學術團體。天則的氣派很大:“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在全球化的時代,她要做的是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改造西方文明,為未來世界傳造新倫理價值的大事業(yè)。盛洪在這方面體現(xiàn)得尤其執(zhí)著。因此,天則在推動制度的研究中,強調(diào)的是一種全球化的良治,努力探尋和構(gòu)造一種包括成文制度和非成文的習俗文化在內(nèi)的良性互動的社會經(jīng)濟治理結(jié)構(gòu)。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則所孜孜以求的乃“合乎天道自然之制度規(guī)則”。天則的事業(yè)何嘗不是中華民族在21世紀的光榮使命,何嘗不是我輩拳拳學子的共同目標。愿全社會給以天則寬容、愛護和支持,愿天則在下一個十年成為形神兼?zhèn)渑e世聞名的“私立大學”。
學在民間,天則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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