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沐猴而冠的衍生故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沐猴而冠是句成語,用句俗的歇后語來解釋,就是狗戴帽子——裝人。此話,原本是用來罵楚人的,因為當(dāng)年的楚人把獼猴稱為沐猴,正好那位力可拔山的項羽先生,在進了咸陽之后,不在現(xiàn)成的皇宮里做皇帝,非要回家鄉(xiāng)去顯擺,說是富貴不還鄉(xiāng),等于繡衣夜行。于是一把火燒了阿房宮,擺隊南歸。有人批評道,難怪人說楚人沐猴而冠。
說項羽沐猴而冠,其實一點都不冤枉,這種燒房子連帶燒書(秦火剩余的皇宮藏書),之行,連他的同鄉(xiāng)同為楚人的劉邦都不如,這位仁兄雖然進了宮,見了美女眼睛就發(fā)直,畢竟不會這樣暴殄天物。項羽居然還有臉把這位一針見血的批評者抓住,丟進鍋里給煮了,等于直接驗證了批評的無比正確。
接下來要講的沐猴而冠的故事,已經(jīng)不是對強者的批評諷刺,反而是強者對弱者的嘲弄。第一個故事發(fā)生在晚清太平天國大動蕩的之際,當(dāng)時湖南巡撫駱秉章養(yǎng)了一個寵物,一只大馬猴,這只大馬猴,巡撫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沒事就把隨從戈什哈的大帽子,所謂頂戴(巡撫的隨從,自然是有品級的,當(dāng)然有官帽子),摘下來戴在自己頭上,戴夠了,就隨地一扔,泥里水里。隨從恨得壓根癢癢,但巡撫大人的寵物,哪個敢說個不字,戲弄,也只好隨它戲弄。馬猴搶人帽子,固然是天性使然,但它的主人不管,任其胡鬧,看來是成心借這個猴子,演一場又一場的弄臣插科打諢的好戲。清朝的大帽子,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了,為了應(yīng)付一出又一出清宮戲的需要,跟假辮子一樣,做道具的廠家,不知做了多少,沒想到在當(dāng)初,這玩意居然就有這樣的遭遇。
自己人圈里的人猴鬧劇,就像是一種征兆,很快就引來了模仿者,模仿的人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打進廣州的英國和法國人。英法聯(lián)軍占領(lǐng)廣州之后,只是把總督葉名琛押走,依舊讓旗人柏貴做他的巡撫,街上,依然有清朝官員在管事,名義上,廣州還是清朝政府在統(tǒng)治,華洋雜處,華人官員為傀儡的境況,讓生活在異域的洋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讓自己開心的好辦法,他們逼迫為他們拉車抗包的苦力,戴上清朝官員的大帽子,為他們服務(wù),帽子掉了,就讓人撿起來再戴上,他們在一旁看著,哈哈大笑。有時甚至直接把“在任”的清朝官員的頂戴摘下來,扣在苦力頭上,看著雙方的窘態(tài),自己樂不可支。
這樣的故事,到了上海租界,居然成了常態(tài)的演義。有段時間,凡是在租界里服役的中國人,無論拉車還是運東西,甚至傭人,一律戴大帽子,這個大帽子,雖然未必是正牌的官家頂戴,但卻跟官帽子一模一樣,擺明了,是拿我們的朝廷命官尋開心。
拿一個國家的朝廷命官尋開心,無疑是對這個國家所有人的羞辱和嘲弄,在那個時代,這是很多來華洋人的共同愛好。但有意思的是,這種羞辱,在當(dāng)時并未引起被逼參與其間的中國百姓的強烈反感,所有的苦力,都恨順從,戴也就戴了,洋鬼子開心,他們也無所謂。你可以說,中國底層的百姓麻木不仁,沒有民族意識,也可以說,中國的官,其實跟老百姓的距離,并不比洋人跟百姓更近,在很多情景下,百姓對于官員,甚至滿懷怨恨,辱官,不等于辱民。每次洋鬼子打進來,都有膽子大的百姓,主動出來跟洋人做生意,而中國的官方,卻一面千方百計在自己的國土上防止洋人的奸細,一面擔(dān)心刁民乘機造反。如果說,駱秉章縱容猴子羞辱他的隨從,暗含著官場位居高位者對小官吏的輕蔑,洋人捉弄中國官員的帽子戲法,卻隱含著中國古已有之的官民裂痕。
自中國的大門被人用大炮轟開,中外沖突,一直多體現(xiàn)在官員跟洋人之間。清朝官方花了很大的力氣,經(jīng)過幾十年的努力,也由于基督教在華如水銀瀉地似的傳播,才在民間激起了以民教沖突為象征的華洋民間層次的對抗。即便如此,殺洋滅教的義和團,也一樣仇官,動輒平白無故地把官員拖出轎子,加以折辱。沒辦法,一個王朝的末世,官員無論大小,似乎都意味著貪官污吏,即使在對抗西方侵略之時亟需官民合作,但現(xiàn)實卻處處是官民敵視。這種分裂,如果有人點明清朝統(tǒng)治者其實是應(yīng)該被驅(qū)逐的“韃虜”,那么,作為披發(fā)左衽胡服一部分的大帽子怎樣被羞辱,就更沒有人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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