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兩個李白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李白確實是一個不朽的存在。這不僅由于他是一位負有世界聲譽的瀟灑絕塵的詩仙,那些雄奇、奔放、瑰麗、飄逸的千秋絕唱生發(fā)出超越時空的深遠魅力;
而且,因為他是一位體現(xiàn)著人類個體生命的莊嚴性、充滿悲劇色彩的強者。
他一生被登龍入仕、經(jīng)國濟民的渴望糾纏著,卻困躓窮途,始終不能如愿,因而陷于強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郁與熬煎之中。而“蚌病成珠”,這種郁結(jié)與憂煎恰恰成為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杰作的不竭的源泉。
一方面是現(xiàn)實存在的李白,一方面是詩意存在的李白。其間的巨大反差,形成了強烈的內(nèi)在沖突,凸顯為試圖超越卻又無法超越,頑強地選擇命運卻又終歸為命運所選擇的無奈,展示著深刻的悲劇精神和人的自身的有限性。
李白的心路歷程及其窮通際遇所帶來的苦樂酸甜,在很大程度上映現(xiàn)了幾千年來中國文人的心態(tài)。
二
《侯鯖錄》載:唐開元年間,詩仙進謁宰相,擎著書有“海上釣鰲客李白”的手版。宰相問道:“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鉤線?”
答曰:“以風(fēng)浪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霓為絲,明月為鉤。”
又問:“以何物為餌?”
答曰:“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
宰相聞之悚然。
幾句簡單的答問,生動而真實地描畫出李白的高蹈、超拔、狂肆的精神世界。
這種精神風(fēng)貌以及他的詩文內(nèi)涵,原是中國文化精神的結(jié)晶。清代詩人龔自珍認為,李白是并莊、屈以為心,合儒、仙、俠以為氣的。他那飄逸絕塵、驅(qū)遣萬象的詩風(fēng),顯然肇源于《莊子》和《離騷》。而屈原的激濁揚清,治國澤民的宏偉抱負,莊周的浮云富貴、藐視權(quán)豪,擺脫傳統(tǒng)束縛、張揚主體意識的精神追求,對于李白價值觀的形成,影響至為深遠。除了儒、道兩家為主導(dǎo)因素,在李白身上,游俠、神仙、佛禪的影子也同時存在。
本來,唐代以前,儒、道、釋以及仙、俠諸多方面文化,均已陸續(xù)出現(xiàn),并日臻成熟;
但是,很少有哪一位詩人能夠?qū)⑺鼈兘蝗诨R于個人的實際生活。只有李白——這位主要活動于文化空氣異常活躍的開元、天寶年間的偉大詩人,將它們集于一身,完成了多元文化的綜合、匯聚。
當(dāng)然,這里也映現(xiàn)了盛唐文明涵融萬匯、兼容并蓄的博大氣魄和時代精神。正如嵇康、阮籍等人的精神風(fēng)貌反映了“魏晉風(fēng)度”一樣,李白的精神風(fēng)貌也折射出盛唐社會特別是盛唐士子所特有的豐神、氣度,這是盛唐氣象在精神生活方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三
我們固然不能因為李白有過“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的詩句,就簡單地斷定他并不看重立言;
但比較起來,在“三不朽”中,他所奉為人生至上、兢兢以求的,確實還是立功與立德。既然如此,那他為了能夠經(jīng)邦濟世,治國安民,以期創(chuàng)制垂法,惠澤無窮,就必須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與政治權(quán)勢。為此,他熱切地期待著:“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時刻渴望著登龍門,攝魏闕,據(jù)高位。但這個愿望,對他來說,不過是甜蜜蜜的夢想。他的整個一生歷盡了坎坷,充滿著矛盾,交織著生命的沖撞、掙扎和成敗翻覆的焦灼、痛苦。從這個角度看,他又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悲劇人物。
他自視極高,嘗以搏擊云天、氣凌穹宇的大鵬自況:“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fēng)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闭J為自己是鳳凰:“恥將雞并食,長與鳳為群。一擊九千仞,相期凌紫氛”。與這種極度自負的傲氣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對歷史上那些建不世之功、創(chuàng)回天偉業(yè),充分實現(xiàn)其自我價值的杰出人物,則拳拳服膺,傾心仰慕,特別是對他們崛起于草澤之間,風(fēng)虎云龍,君臣合契,終于奇才大展的際遇,更是由衷地歆羨。
他確信,只要能夠幸遇明主,身居樞要,大柄在手,則治國平天下易如反掌。在他看來,這一切作為與創(chuàng)作詩文并無本質(zhì)的差異,同樣能夠“日試萬言,倚馬可待”。顯而易見,他的這些宏誓大愿,多半是基于情感的蒸騰,無非是詩性情懷,意氣用事,而缺乏設(shè)身處地、切合實際的構(gòu)想;
并且,對于政治斗爭所要擔(dān)承的風(fēng)險和可能遇到的顛折,也缺乏透徹的認識,當(dāng)然更談不上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四
李白有過兩次從政的經(jīng)歷。
天寶元年秋天,唐玄宗下詔征召李白入京。這年李白四十二歲。當(dāng)時住在安徽南陵的一個山村里,接到喜訊后,他即烹雞置酒,高歌取醉,樂不可支。告別兒女時,寫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詩句,可謂意氣揚揚,躊躇滿志。他原以為,此去定可酬其為帝王師、畫經(jīng)綸策的夙愿,不料,現(xiàn)實無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進京陛見后,只被安排一個翰林院供奉的閑差,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接之以師禮,委之以重任。
原來,這時的玄宗已經(jīng)在位三十年,腐朽昏庸,縱情聲色,信用奸佞,久疏朝政?吹竭@些,李白自然極度失望。以他的宏偉抱負和傲岸性格,怎么會接受“以俳優(yōu)蓄之”的待遇,甘當(dāng)一個跟在帝王、貴妃身后,賦詩紀盛、歌詠升平的“文學(xué)弄臣”呢?但就是這樣,也還是“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謗言忽生,眾口攢毀”。最后的下場是上疏請歸,一走了之。在朝僅僅一年又八個月,此后,再沒有登過朝堂。
天寶十四載冬天,李白正在江南漫游。是時,安祿山起兵反唐,次年攻陷潼關(guān),玄宗逃往四川。途中下詔,以十六子李璘為四道節(jié)度使、江陵郡大都督。野心勃勃的永王李璘,招募將士數(shù)萬人,以抗敵、平亂為號召,率師東下,實際是要乘機擴張自己的勢力。對于國家顛危破敗,人民流離失所的現(xiàn)狀,李白早已感到痛苦和殷憂。恰在此時,永王李璘兵過九江,征李白為幕佐。詩人認為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的機會已到,于是,又一次激揚志氣,滿懷著“欲仰以立事”的決心,在永王身上寄托著重大期望:“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賢王遠道來。”以為靖難殺敵、重整金甌,非斯人莫屬。
豈料,報國丹心換來的竟是一場滅頂之災(zāi)。他糊里糊涂地卷入了最高統(tǒng)治層爭奪皇權(quán)的斗爭漩渦,結(jié)果是玄宗第三子、太子李亨即位,李璘兵敗被殺,追隨他的黨羽多遭刑戮,李白也以附逆罪被竄逐夜郎,險些送了性命。這是李白第二次從政,為時不足三個月。
盡管政治上兩遭慘敗,但李白是既不肯認輸也不愿甘心的,亟欲尋覓機會重抵政壇,鋒芒再試。六十一歲這年,他投靠族叔、當(dāng)涂縣令李陽冰,定居于采石磯。雖然已經(jīng)處于生命的尾聲,但當(dāng)他聽到太尉李光弼為討伐叛將史朝義,帶甲百萬出征東南的訊息,一時按捺不住心潮的狂涌,便又投書軍中,表示“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無奈中途病還,未償所愿。
五
表面上看,兩番政治上的蹉跌,都是由于客觀因素,頗帶偶然性質(zhì);
實際上,李白的性格、氣質(zhì)、識見,決定了他在仕途上的失敗命運和悲劇角色。他是地地道道的詩人氣質(zhì),情緒沖動,耽于幻想,天真幼稚,放縱不羈,習(xí)慣于按照理想化的方案來構(gòu)建現(xiàn)實,憑借直覺的觀察去把握客觀世界,因而在分析形勢、知人論世、運籌決策方面,常常流于一廂情愿,脫離實際。
剖析李白第一次從政的挫折,一是,本來他就不是擺弄政治的角色。玄宗召他入京,原有幾分看重,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并非“廊廟之材”,便只對他的文學(xué)才能加以賞識,所以后來他要求離開,也并不著意挽留。二是,李白缺乏政治的眼光。當(dāng)時,玄宗已不再是一位勵精圖治的開明君主了,而李白卻仍然寄厚望于他,最后當(dāng)然是失望與絕望。
而“從璘”一舉,益發(fā)暴露其政治上的幼稚。他對“安史之亂”中的全國政局,估計得過于嚴重,詩中所云:“頗似楚漢時,翻覆無定止”,“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顯然是違反實際的。形勢判斷失誤,行動上必然舉措失當(dāng)。在他看來,當(dāng)時朝廷應(yīng)急之策,是退保東南半壁江山,茍延殘喘;
而永王正好陳兵長江下游,自然可以穩(wěn)操勝券,收拾殘局。這是他毅然“從璘”的真正原因所在。而這一著,他恰恰把“寶”押錯了,結(jié)果又一次犯下了知人不明的錯誤——他既未發(fā)覺李璘擁兵自重、意在割據(jù)的野心,更沒有認識到這是一個剛愎自用,見識短淺,不足以成大事的庸才。把立功報國的希望寄托于這種角色,未免太孟浪了。
看來,一個人的政治抱負同他的政治才能、政治識見并不都是統(tǒng)一的。歸根到底,李白并不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大概連合格也談不上。他只是一個詩人,當(dāng)然是一個偉大的詩人。雖然他常常以政治家傲然自詡,但他并不具備政治家應(yīng)有的才能、經(jīng)驗與素質(zhì),不善于審時度勢,疏于政治斗爭的策略與藝術(shù)。其后果如何,不問可知。對此,宋人王安石、蘇轍、陸游、羅大經(jīng)等,都曾有所論列。
這種主觀與客觀嚴重背離、實踐與愿望相互脫節(jié)的悲劇現(xiàn)象,在中國歷代文人中并不鮮見,值得我們深長思之。
六
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悲劇現(xiàn)象,自然應(yīng)該歸咎于文人的傲睨自詡、自不量力的性格弱點。但若尋根溯源,又和儒家的積極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和“修齊治平”的價值取向有直接關(guān)系。儒家的祖師爺孔子,終生為求仕行道而四處奔波,席不暇暖,“惶惶如喪家之犬”,在旁人看來本是無法實現(xiàn)的事,他也要“知其不可而為之”。這種人格精神對于后世的封建士子特別是文人的熏陶,是至為深刻的。
比起李白來,杜甫可能更典型一些。這位大詩人受他的十三世祖杜預(yù)的影響很深,他對這位精通戰(zhàn)略、博學(xué)多才、功勛卓著,有“杜武庫”之稱的西晉名將備極景仰。三十歲那年,他從齊魯來到洛陽,曾在首陽山下的杜預(yù)墓旁筑舍居留,表示不忘先祖的勛績和建業(yè)垂統(tǒng)、光宗耀祖的雄心。爾后,便進入京城長安,開始其十年困守的生涯,無非是要“立登要路津”,“欲陳濟世策”。他曾分別向朝中的許多權(quán)貴投詩干謁,請求汲引,但如同李白一樣,都以失望而告終。
總共算起來,杜甫真正為官的時間也只有兩三年,而且,官卑職小。即便如此,他也仍是刻板、認真,恪盡職守,絕不荒怠王事。在任諫官左拾遺這個從八品官時,他曾頻頻上疏,痛陳時弊,以致上任不到半個月,就因抗疏營救房琯而觸怒了肅宗皇帝。房琯為玄宗朝舊臣,原在伺機清洗之列。而杜甫卻不明白個中底細,不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體,硬是堅持要任人以賢、惟才是用,書生氣十足地和皇帝辯論什么“罪細不宜免大臣”,最后險致殺身之禍,由于宰相大力援救,遭貶了事。這大概又是一個文人當(dāng)不了官的實例。
可是,四百年后的陸游卻為之大鳴不平:
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
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
向令天開太宗業(yè),馬周遇合非公誰?
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
由于政壇失意,只能寄情于翰墨,弄得“后世但作詩人看”,這對杜甫、對許許多多文士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
七
持平地看,李白的官運蹭蹬,也并非完全種因于政治才識的欠缺。即以唐代詩人而論,這方面的水準遠在李白之下而穩(wěn)登仕進者也數(shù)不在少。要之,在封建社會里,一般士子都把個人納入社會組合之中,并逐漸養(yǎng)成對社會政治權(quán)勢的深深依附和對習(xí)慣勢力的無奈屈從。如果李白能夠認同這一點,甘心泯滅自己的個性,肯于降志辱身,隨俗俯仰,與世浮沉,其實,是完全能夠做個富于文譽的高官的。
可是,他是一個自我意識十分突出的人,時刻把自己作為一個自由獨立的個體,把人格的獨立視為自我價值的最高體現(xiàn)。他重視生命個體的外向膨脹,建立了一種志在牢籠萬有的主體意識,總要做一個能夠自由選擇自己命運與前途的人。
他反對儒家的等級觀念和虛偽道德,高揚“不屈已、不干人”的旗幟。由于渴求為世所用,進取之心至為熱切,自然也要常常進表上書,銳身自薦,但大前提是不失去自由,不喪失人格,不降志辱身、出賣靈魂。如果用世、進取要以自我的喪失、人格的扭曲、情感的矯飾為代價,那他就會毅然決絕,毫不顧惜。
他輕世肆志,蕩檢逾閑,總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塑造自我,從骨子里就沒有對圣帝賢王誠惶誠恐的敬畏心情,更不把那些政治倫理、道德規(guī)范、社會習(xí)慣放在眼里,一直鬧到這種地步:“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家仙”(杜甫詩),痛飲狂歌,飛揚無忌。這要寄身官場,進而出將入相,飛黃騰達,豈不是南其轅而北其轍嗎?
八
不僅此也。正由于李白以不與群雞爭食的鳳凰、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自居,因此,他不屑于按部就班地參加科考,走唐代士人一般的晉身之路;
他也不滿足于作個普通僚屬,而要“為帝王師”,以一介布衣位至卿相,做呂尚、管仲、諸葛亮、謝安一流人物。他想在得到足夠尊崇與信任的條件下,實現(xiàn)與當(dāng)朝政治勢力的合作,而且要保持一種不即不離的關(guān)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合則留,不合則去”,有相當(dāng)大的自由度。
他在辭京還山時,吟出:
嚴陵不從萬乘游,歸臥空山釣碧流。
自是客星辭帝座,原非太白醉揚州。
從這里可以看出,他把自己與皇帝視為東漢隱士嚴光與漢光武帝的來去自由、彼此平等的朋友關(guān)系,而不是君臣上下的嚴格的隸屬關(guān)系。這類詩章,沒被人羅織成“烏臺詩案”之類的文網(wǎng),說明盛唐時期的文化環(huán)境還是十分寬松的。如果李白生在北宋時期,那他的“辮子”可比蘇東坡的粗多了。
這種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新爭得“士”的真正社會地位,在較高層次上維護知識階層的基本價值和獨立性的期望,不過是嚴重脫離現(xiàn)實的一廂情愿的幻想。李白忽略了一個基本的現(xiàn)實:他處身于大一統(tǒng)的盛唐之世,而不是王綱解紐、諸侯割據(jù)、群雄并起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同兩漢之交農(nóng)民起義軍推翻王莽政權(quán),未能建立起新的朝廷,南陽豪強集團首領(lǐng)劉秀利用農(nóng)民軍的成果,恢復(fù)漢朝統(tǒng)治的形勢,也大不一樣。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屬于特殊階層,具有特殊作用、特殊地位,那種諸侯爭養(yǎng)士、君主競攬賢的局面,在盛唐時期已不復(fù)存在,也沒有可能再度出現(xiàn)。當(dāng)此之時,天下承平,宇內(nèi)一統(tǒng),政治上層建筑高度完備,特別是開科取士已使“天下英雄盡入彀中”(唐太宗語),大多數(shù)士子的人格與個性愈來愈為晉身仕階和臣服于皇權(quán)的大勢所雌化,“帝王師”反過來成了“天子門生”,“游士”階層已徹底喪失其存在條件。
李白既暗于知人,又未能明于知己,更不能審時度勢,偏要“生今之世,返古之道”,自然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難免到處碰壁了。歸根結(jié)底,李白還是脫不開他的名士派頭與浪漫主義的詩人氣質(zhì)。
九
壯志難酬,懷才不遇,使李白陷入無邊的苦悶與激憤的感情漩渦里。盡管莊子的超越意識和恬淡忘我、虛靜無為的處世哲學(xué),使李白在長安放回之后,寄情于皖南的錦山繡水,耗壯心,遣余年,徜徉其間,流連忘返,盡管他從貌似靜止的世界中看出無窮的變態(tài),把漫長的歷史壓縮成瞬間的過程,能夠用審美的眼光和豁達的態(tài)度來看待政治上的失意,達到一種順乎自然,寵辱皆忘的超然境界,使其內(nèi)心的煎熬有所緩解;
但他畢竟是一個豪情似火的詩人,只要遇到一種觸媒,悲慨之情就會沛然傾泄。
史載,晉代袁宏少時孤貧,以運租為業(yè)。鎮(zhèn)西將軍謝尚鎮(zhèn)守牛渚,秋夜趁月泛江,聽到袁宏在運租船上詠詩述懷,大加贊賞,于是把他邀請過來細論詩文,直到天明。由于得到謝將軍的贊譽,從此袁宏聲名大著。李白十分羨慕袁宏以詩才受知于謝尚的幸運,聯(lián)想到自己懷才不遇的遭際,因而在夜泊牛渚時,觸景傷情,慷慨悲吟: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
他的心境是萬分凄苦的,漫游秋浦,悲吟“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登謝脁樓,慨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眺望橫江,驚呼“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fēng)愁殺峭帆人”。眼處心生,緣情狀物,感慨隨地觸發(fā),全都緊密結(jié)合著自己的境遇。
他通常只跟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對話,這種收視反聽的心理活動,使他與社會現(xiàn)實日益隔絕起來;
加上他喜好大言高調(diào),經(jīng)常發(fā)表悖俗違時的見解,難免遭致一些人的白眼與非議,正如他自己所言:“時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這更加劇了他對社會的反感和對人際關(guān)系的失望,使他感到無邊的悵惘與孤獨。《獨坐敬亭山》只有二十個字,卻把他在宣城時的孤凄心境絕妙地刻畫出來: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大約同時期的作品《月下獨酌》,對這種寂寞的情懷反映得尤為深刻,堪稱描寫孤獨心境的千秋絕唱。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孤獨,到了邀約月亮和影子來共飲,其程度之深自可想見。這還不算,他甚至認為,在以后的悠悠歲月中,也難于找到同懷共飲之人,以致只能與月光、身影鼎足而三,永結(jié)無情之游,并相期在那邈遠的云空重見。這在孤獨之上又平添了幾許孤獨。結(jié)末兩句,寫盡了詩人的側(cè)身天地,踽踽涼涼之感。
十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這類“夫子自道”式的描形擬態(tài)、述志達情,顯示出詩人對現(xiàn)實的強烈的憤慨與深深的絕望。他要徹底地遺落世事,離開現(xiàn)實,回到醉夢的沉酣中忘卻痛苦,求得解脫。晚清詩人邱逢甲在《題太白醉酒圖》中,對這種心境作如是解釋:
天寶年間萬事非,祿山在外內(nèi)楊妃。
先生沉醉寧無意?愁看胡塵入帝畿。
不管怎么說,佯狂痛飲總是一種排遣,一種宣泄,一種不是出路的出路,一種痛苦的選擇。他要通過醉飲,來解決悠悠無盡的時空與短暫的人生、局促的活動天地之間的巨大矛盾。在他看來,醉飲就是重視生命本身,擺脫外在對于生命的羈絆,就是擁抱生命,熱愛生命,充分享受生命,是生命個體意識的徹底解放與真正覺醒。
當(dāng)然,作為詩仙,李白解脫苦悶、排遣壓抑,宣泄情感、釋放潛能,表現(xiàn)欲求、實現(xiàn)自我的最根本的渠道,還是吟詩詠懷。正如清初著名文人金圣嘆所說:“詩者,詩人心中之轟然一聲雷也!痹娛亲罹邆性特征的文學(xué)形式。李白的詩歌往往是主觀情思支配客觀景物,一切都圍繞著“我”的情感轉(zhuǎn)!爱(dāng)其得意,斗酒百篇”,“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有人統(tǒng)計,在他的千余首詩歌中,出現(xiàn)我、吾、予、余或“李白”、“太白”字樣的竟達半數(shù)以上,這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是僅見的。
詩,酒,名山大川,使他的情感能量得到成功的轉(zhuǎn)移,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精神上的重壓。但是,際遇的顛折和靈魂的煎熬卻又為最終成就偉大詩人夯實了基礎(chǔ)。以自我為時空中心的心態(tài),主體意識的張揚,超越現(xiàn)實的價值觀同殘酷現(xiàn)實的劇烈沖突,構(gòu)成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造的心理基因與不竭源泉,給他帶來了超越時代的持久的生命力和極高的視點、廣闊的襟懷、悠遠的境界、空前的張力。
就這個意義來說,既是時代造就了偉大的詩人,也是李白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個性造就了自己。當(dāng)然,反過來也可以說,他的悲劇,既是時代悲劇、社會悲劇,也是性格悲劇。
歷史很會開玩笑,生生把一個完整的李白劈成了兩半:一半是,志不在于為詩為文,最后竟以詩仙、文豪名垂萬古,攀上榮譽的巔峰;
而另一半是,醒里夢里,時時想著登龍入仕,卻坎坷一世,落拓窮途,不斷地跌入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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