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重返下放地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不管我走向哪里,我的生命中,已經(jīng)印有這樣的風景,點點燈火。
——蔡翔《神圣回憶•驛路之思》
夢縈山鄉(xiāng)
正值青春年少、血氣方剛的時候,我與弟弟下放在一個離鄉(xiāng)政府25里,離最近的圩場足有20里的偏僻之鄉(xiāng)龍頭村,家——母親帶著三個妹妹跟隨而來(父親留在縣城的“牛棚”)。轉(zhuǎn)眼,我進入到離開捱了12年,家順延還捱了3年。1987年我回過一次下放地。生活烙印不會褪色,深巨的記憶不會抹去,心頭常涌起那段生命鑄下的沉郁,激蕩和喜悅每每注入沉重與憂傷。如今(2001年),我的在山鄉(xiāng)出生的兒子又做了父親。我認為自己了解農(nóng)村,別人也這樣以為——人們都認為來自鄉(xiāng)村家庭的人都了解鄉(xiāng)村。
不是么,來自鄉(xiāng)村說明被鄉(xiāng)土浸潤過,認識那里的認,能說那時的俚語,知道那里的習俗,可辨認那里溝溝坑坑的地理特征,和人們一般性的性格特征,知道經(jīng)常接觸的人的個性及背景,甚至知道一些人明明暗暗的隱私,那里有過的重大事件更是如數(shù)家珍……
也許知青歲月給我注入太多的沉重,我也付出太多的情感,與其說這段既漫長又短暫的歲月是我人生的重要組成,不如說是那個夢幻般的鄉(xiāng)村使我夢縈情遷,那些同艱苦共患難的鄉(xiāng)友使我夢縈情遷,當我見到他們與他們扯聊寒暄一番再行告別,我總是禁不住淚水盈眶。他們依然活的不輕松,依然不富裕,那裝束,那神情,那目光,依然如同羅中立油畫《父親》如出一轍。生活的巨變猶如一輪噴薄的太陽,他們感受著太陽,但撒在他們身上的陽光斑駁而孱弱多了,然而又是他們默默地推動著每天新的太陽。
有時我突發(fā)奇想,誰是真正意義即存在意義上的勞動人民?真正的勞動人民包括智力體力兩種,他們?nèi)缤聊拇蟮兀爻惺苣刳s路,他們的起點也是終點,而另一些人就像灰塵,來自大地又區(qū)別于大地,他們揚得高,有時遮天蔽日,但他們離太陽最近,大言不慚地以勞動人民自居。人們也都這樣認為,“大地”以其沉默也似乎認同了這些人的這種身份。真正的勞動人民并不是我們一般認可的那么多,那么顯,有的時候占人口比例并不高。
有時高喊革命口號意氣風發(fā)的人卻做出令人咋舌的乖張行為,這后者發(fā)生在隱秘的暗處。人的心性的變正不體現(xiàn)在這暗處,像小溪一樣已悄然改變了方向。
這么說來,我對我生活過十多年的下放地也時存疑竇,就是說,我真正了解那個彈丸之地么?近年來,對那里的縈懷與懷疑——追問老是深入到我的夢鄉(xiāng)。
剛過中秋節(jié)的一天,我在家里意外地同下放地的一個中年鄉(xiāng)友劉烈兆扯聊了許久,從他身上口里我又聞到了下放地熟悉的訊息。由于家庭背景,青少年的他便背負賤民的身份印記,日子沉重而艱辛,如今他成了一位排在末尾的村干部,即做村里實事而無甚實權(quán)的村干部。他有過真正農(nóng)技員的經(jīng)歷,他不再是賤民了。他確立了為人處世的準則:于已有利于人不利的事不做;
于己無利于人有利的事要做,于己于人均有利的事要做。
這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也是立足之本。當然,這利與不利都是以村里最世俗的標準來衡量,足見他的謹慎與超脫,他以最鄉(xiāng)土的眼光揣度這個世界。村里欠他5年的工資(每年兩千多塊),他的家庭是溫飽型,但他非常自足,他從心里感謝生活,感受這個光明而溫暖的世界,總認為大面積腐敗是危言聳聽,他來自苦難,新的時代在村里脫穎而出,卻真心地以善良之心來揣度這個混沌的世界。他被生活欺騙過,蹂躪過,依然相信生活,不如說他甘愿再接受生活的欺騙——對生活充斥既真切又虛幻的憧憬。依然葆住善良寬待之心。這些人是社會底層的真正礎(chǔ)石,默默維護著我們社會的安詳。
他講了村里許多老人的逝去,我所在的生產(chǎn)隊幾個中年人青年人的逝去,他們死之前大都在勞作;
他們在勞作中砰然倒下便不再起來。按城里人看來,他們沒享什么福。他們知道什么是幸福嗎?他們咀嚼過幸福嗎?倒是我自己失語了,因為這方面我一無所知或所知不確切,可見我并不了解我煨熟的村莊和鄉(xiāng)民。此時,我探尋下放地的興趣驟然濃烈起來。
他講起了1970年春,我受全縣下放知青一個實際并不存在的“9.30”反革命集團案的懷疑,當時的大隊基干民兵對我連番批斗,我始終矢口否認自己參加過這個現(xiàn)反集團,于是批斗會的主持者悄悄又調(diào)兵遣將,把另一個批斗會的人手撤下來。那個批斗會正在批斗隨家從省勞改農(nóng)場回到村里的十七八歲的劉烈兆。他笑著說:“那天晚上他們幾個人急急地跑過來,說李伯勇十分頑固,得趕快增援”他們低估了我又高估了我——我是村里最高學(xué)歷(67屆高中生)的知識分子。這些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天他們數(shù)十人批斗我一人,要我承認,以便宣布他們又一偉大勝利。說實在的,開頭我有些慌悚,后來我心里一直保持著冷靜,即使受了刑我也不承認!因為他們氣勢洶洶卻舉不出任何過硬的證據(jù)。大約半年光景,公社治安主任進村對我說:“沒這事了,你不必背包袱。”權(quán)勢人物的一句話就把受害對象的肉體和精神苦難給抹去了,還振振有辭說這是政治需要,于是他們也就推卻了自己良心的拷問。政治之役是不需要良心的,只需要對權(quán)勢無條件的服從,創(chuàng)造性地心領(lǐng)神會。千百萬仰慕權(quán)勢的人瘋狂地投入政治之役,既有效地保護了自己,又可分得權(quán)勢的一懷殘羹,在龐大的惶惶不可終日的賤民面前,他們可以發(fā)泄權(quán)勢的淫威。中國人人心民心的大面積腐敗就起始于這種歷史情境,并急速地向草根社會滲透,當然,這些大大小小的權(quán)勢者本身率先受到毒害。人格的頹喪、心靈的沙漠化正是那個時代真實的精神狀況。
——他侃侃而談,我是相信的;
頓時我覺得自己對下放地的了解多么貧乏, 這類話他對他在圩鎮(zhèn)做皮鞋匠的兒子說,他兒子天真地說:“有這事?爺不要嚇我!”這說明他兒子心存天真善良——苦難家庭長出善良之苗,也說明對苦難的遺忘。
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了十幾年甚至一輩子,并不決定他必定了解這塊地方。置身其中可能成為一個局外人。人開始真正了解一個地方是在他離開這個地方之后。要真正地了解——理解,人又必須重新從容地進入這個地方。我感受到下放地的魅力——下放地的召喚。
下放迄今34下年頭,我離開下放地已22年。家里離開那里將近20年。1987年秋我匆匆地回過一次,至今又15年。人生易逝,人生如夢……
瞬間夢幻
從電話里得知龍頭村晚稻尚未大面積開鐮,我便急不可捺地出發(fā)了。在圩鎮(zhèn)開摩托車修配店的年輕人老井用自己剛剛買進的中檔摩托送我。我離開生產(chǎn)隊時他還小,經(jīng)過幾句交談,我們的距離縮短了。他是個年輕的小業(yè)主,剛剛在圩上做起一棟四層樓高的紅磚平頂房子。以前他家的成份也偏高。70年代龍頭大隊是全縣抓階級斗爭學(xué)大寨的典型,龍頭的地富戶偏多,因而他家日子不會順暢,他父親極老實,樹葉掉下怕砸腦殼,父輩給兒輩植下善良之根,因而這個小青年比同齡人要成熟淳厚。
村道依舊,坑坑洼洼,顛簸突發(fā)其來,村落、田地、青山向后奔去。下放歲月,挑糧挑肥,我無數(shù)次地走過這25里村道,那時往返需要一天。每一處都能勾起我親切的回憶。因為初下農(nóng)村不諳農(nóng)活,加上是獨姓,我更多地被派做苦活累活臟活,與那些身強力壯成份不好的人結(jié)伴。當時我雖有“為什么老是派這些人挑擔背勒”的疑問,但不覺得自己加入其中是受懲罰掉身份。根本沒有身份的考慮。當老師的父親被揪,我被斗,我已從心底抹去“身份”之慮。勞動起來也不會覺得特別難捱,倒覺得告別沉悶的縣城是個解脫。我走進了賤民的行列,感受到了賤民心中的善良和忍受。他們的父輩或許有罪孽,但報復(fù)與摧殘落在他們頭上。他們難以娶親,一心一意勞動,一年下來工分不低,能得現(xiàn)金,但大隊以種種政治理由把他們的所得罰掉,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以來,他們的義務(wù)工大增,被隨便命令去做建房、修路、開茶山一類活。集體資產(chǎn)增加了,但好處落在少數(shù)幾個管理者手中,還增加了他們的威權(quán)。一批批判剝削批判資本主義的權(quán)勢者亮著革命的尊容過著地主富農(nóng)曾經(jīng)過的日子,自然他們打著“為人民服務(wù)”和“解放全人類”的招牌。果然,好些貧下中農(nóng)也賞到了身份的甜頭,其年輕子弟就是干農(nóng)活也遠離了臟活累活,投機取巧大行其道,卻每 每得到表揚和重任,他們的幸福感溢于言表?上恋夭粻帤,長出的糧食一年比一年少,餓肚子同樣不可避免,不過在少許的救濟糧中,這些人仍可多占一點以體現(xiàn)階級路線,可以說他們鬧哄哄樂支支地趨近生活的懸崖……
糟糕的政治舉措會掃蕩和污染人心,猶如洪水決堤毀棄一大片田園綠野。心靈被污染最深巨的倒是那些占了政治優(yōu)勢,大得政策好處的人,所謂“美人贈我蒙汗藥”就是,他們的生存能力承受能力急速下降,喪失了明辨真正善惡是非的能力,心靈弱化甚至沙漠化,這就能解釋,在市場經(jīng)濟兩極分化加劇的今天,偏僻山鄉(xiāng)冒出為數(shù)不少的精神病患者,幾乎都是成份好文化少向來有優(yōu)越感的人的子弟,這些人是今天村里的累贅和禍害,但村人對這種人無可奈何。這是鄉(xiāng)村在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中令人沮喪的代價。汰劣擇優(yōu)的進化規(guī)律得到殘酷的印證。
我叫老井駛得慢一些,路道太顛簸了。老井的駕駛技術(shù)很好,他怎會知道,我想慢一些——深情地感受每一寸山道。觸景生情,我記起當年歇肩的情形,風雨中挺進的情形。這條村道——機耕道,當年我也參與了年復(fù)一年的修建。
進入龍頭地界需翻一個長長的陡坡,穿過幾個山坳,沒足夠的馬力,駕駛技術(shù)不高明,只有扶車上坡,而老井的摩托一路雄勁。
這四五里公路是70年代學(xué)大寨的一個沒有消失的成果。68-70年這三年冬天各生產(chǎn)隊組織大量勞力投入開路,我可以自豪地說,我沒少流汗水。我干活認真,不會偷懶,不會投機取巧,這成了我的性格,多年之后生產(chǎn)隊民主投票要我做生產(chǎn)隊長,這說明鄉(xiāng)民認可了我。當時我埋頭苦干,決不是為圖表揚,為早日進城做工人,為能當上生產(chǎn)隊干部;
其時我對生活深深的失望,只剩下青春較勁的念頭,想盡快適應(yīng)農(nóng)村生活,建立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下放之前,已成對立面的同學(xué)對我窮追猛批,我寫的大字報有“魯迅風”,使他們大為光火,趁下放之際他們合謀整治我。我猶豫躑躅了一段時間才投入政治運動,投入政治的戰(zhàn)車反倒叫自己受踐踏,這叫玩火者必自焚,我同樣沒能逃脫這普遍的邏輯。于是我把下鄉(xiāng)當作“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它春夏與秋冬的”的好去向,潛意識里我仍把鄉(xiāng)村當作陶淵明筆下避世的“桃花園”。我守住了誠摯勤勞的人生底線。豈不知偌大的中國已沒有“桃花園”,到處是人斗人仇恨復(fù)仇恨的戰(zhàn)場。因此我以埋頭苦干來重建對生活的信心。何況,龍頭的許多賤民比我還要受苦,還要艱辛。
我清楚地記得,修路工地紅旗飄飄人聲喧嘩 ,修公路確實是一樁壯舉。大隊干部和另外幾個女知青組織的婦女造反隊沿路逡巡,趁休息時開批斗會,批斗對象是四類分子及家庭成員,這類人不但奮力干活,還要接受批斗,眾目睽睽之下,他們跪在工地上。幾個女知青不斷地領(lǐng)呼革命口號。其時,我并不了解當?shù)刎毾轮修r(nóng)和賤民真實的內(nèi)心,置身此地我仍是局外人,但我知道這幾位女知青想早日進城當工人的心理。平心而論,她們在學(xué)校很一般,非常不起眼,但下到農(nóng)村便換了副斗士臉孔,批斗人十分兇狠,自然頗得大隊書記、大隊婦女主任(大隊書記的老婆)、大隊會計(大隊書記的親家)的贊賞,因而學(xué)大寨更是有聲有色。果然不久,她們便陸續(xù)進城當偉大的工人,大隊恩賜了她們“活學(xué)活用”“積極肯干”“與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等極光彩的評語。我對模范,先進產(chǎn)生了懷疑。真正做實事、踏實做事的人永遠與模范無緣。當然模范者先進者也在做事,大部分做的則是順從領(lǐng)導(dǎo)意愿和政治需要的虛事,在那個時代,做虛事比做實事更能獲得諸多名譽和實惠。世界是靠做實事推動的,當越來越多的人遠離做實事而做虛事,世界便趨于停頓了,盡管這樣,那些勤勞善良的人即使在困厄中也默默地支撐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
上午10點多我進入了龍頭村。第一個印象是山場更綠了更濃郁了,屋后房前的大樹有古色古香的味兒,原先的大隊部(會場、辦公室、倉庫、養(yǎng)豬場等)不復(fù)存在,已被朝向不同的新房所擠占。我剛下放時村里有一所寬敞的民國時代的“保學(xué)”(40年代民國縣長王繼春用向富戶派款之法籌集資金建起了被蔣經(jīng)國稱贊為全國一流的縣中學(xué)以及許多格式一樣的鄉(xiāng)間小學(xué)),不久被拆除改建在山嘴上(即可破“四舊”又可擴大稻田),不久因風大又改建在另一山窩。這些大隊建筑都是用“一平二調(diào)”之法建的,大多是賤民懲罰性勞動的成果,鄉(xiāng)民做出的貢獻可想而知,當然也有我的一分切實的勞動。鄉(xiāng)民艱巨的勞動成果往往被權(quán)勢人物一句話所推翻,鄉(xiāng)村老是這樣折騰來折騰去。當年就是這樣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當年大隊書記有句流傳甚廣的名言“什么無產(chǎn)階級專政,我就是扁擔專政”。隨便抓人打人罰做義務(wù)工,咳一句有人記錄,有人報告。70年全縣組織到這里參觀。如今除了這條村道又留下了什么?山窩里的小學(xué)又建回原地。一切如同回到起點,就像我當年下放進村見許多古色古香的大樹,都被當作集體財物砍伐賣掉,村民賣柴為生,山場光得厲害,山泉枯竭,現(xiàn)在山場濃郁又現(xiàn)古色古香之氣。消失和重現(xiàn)的僅僅是綠樹嗎?流失的僅僅是泥土嗎?心靈的流失——沙漠化——重新?lián)碛芯G色,怕要經(jīng)幾代人的滋潤。心靈的綠色源頭又在哪里?
當我站在原先的生產(chǎn)隊放眼望去,稻穗沉甸田野豐實,一片豐收景象。盡管稻谷賤價,農(nóng)民仍勤勉耕作,不見荒蕪的田塊。早上有些冷意,中午陽光強勁,田野迷蒙。對面山排上豎起了幾棟新房。幾乎都是新土房,也有幾棟紅磚平頂房子(尚未粉刷裝修)。我墜入了真切的夢幻中。每條田埂,每塊田,都有我的汗水和足跡,我的青春埋葬在這里,我的心熱燙著,淚水漫上眼眶。
作為單個的知青跟有家的知青是不同的,這種區(qū)別我在長篇小說《輪回》已描述過,簡言之就是一根藤與一株樹的不同。單個的知青看起來沒什么力量,但在有家累的山民看來是足夠的震懾力,因為單個的知青沒牽掛敢跟人拼命;
而有家的知青(當?shù)刭v民也一樣)就沒有這種決絕的力量,因而一些有身份的鄉(xiāng)民下手就特別狠辣。眾多賤民只有忍受和忍耐,結(jié)果,高貴鄉(xiāng)民(尤其是他們年輕的子弟)無知的仇恨的火焰就越燒越旺,傷害了別人也毒害了自己。不是么,當年義憤填膺地批判“剝削”“壓迫”的,有的人現(xiàn)在也雇了工,那欺騙、剝削甚至壓榨的手段比解放前的地主更厲害。一株樹就意味著向上伸展枝葉,勢必跟本人爭奪生存空間;
向下扎進根須,與當?shù)厝私⒕W(wǎng)絡(luò)般的聯(lián)系。這是個痛苦的過程。由于鄉(xiāng)土的長期積淀,一些身份高的鄉(xiāng)民能夠跟賤民團結(jié)在一起對付我這樣的異鄉(xiāng)客。比如一戶當了生產(chǎn)隊干部的人家,一夜之間幾只雞被人毒死,他就可以肯定是我家放的藥。當然平時他對我家有成見。我向許多人申述都無效。有的人保持沉默,有的人也跟著斥責我。公理正義何在?難道沒一個是明白人嗎?當時我歸于他們是本地人的緣故,一些人借機向權(quán)勢效忠的緣故。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此情形在單位也一樣,權(quán)勢者即使假話錯話立即可得附和與擁護。
這種看法不錯但過于膚淺。這次回到下放地,聽大家談吐著家常往事,有過的恩恩怨怨,我突然明白,山民面對事實首先面對情感的掂量,再交惡的兩家也有過親密的時候得到幫助的時候,于是屈從情感作為報答,也為將來自家留下余地即退路。因此一個人一家子溶入一個地方,是個長期的過程。不過,即使百多年過去,那種失敗與挫折烙進家族的精神創(chuàng)傷不會消失,封閉的生活有限的空間足使你玩味和保存這種創(chuàng)傷,于是化入了性格,也形成了一種生活的內(nèi)在動力,但總的趨勢是走向和解,即使在高揚階級斗爭利劍宣揚仇恨的年代,和解也在悄悄地滋生,畢竟在這塊土地上隔灶吃飯火煙相連,抬頭不見低頭見,生活與生存需要和解,會最終使一切既定的清規(guī)戒律失效。
陽光下我置身自己無數(shù)次碰摔過的地方,此時此刻我面前竟有遼闊深邃之感。一般而言,當多年后你重返某地某屋,會產(chǎn)生“如是老屋已變窄”的感覺,而這次卻不是這樣。一個原因恐怕是田野有茁壯豐實的連片稻子,一旦收割,田野便清瘦了,窄小了。還有個原因也許是在一些以前沒有房屋的地方已冒出好些新房,新房周圍的綠樹如蔭,一些樹古香古色,這給我陌生之感夢幻之感。那些年輕人自然露出“客從何處來”的神情,幸好些人認識我。若干年過后,我和我家在這里生活過會成為一個夢幻般的傳說,留下影子的影子,隨后消失,就像一千年以前誰也識不清有哪姓人盤桓過一樣。自然,有過的恩怨喜怒也隨同消失。
我站在水井邊良久。當年七八十人飲它,下午收工后擔水者擁擠,常常把井水舀干,只有等待一會。那時我家在兩百米外到這里擔水,水質(zhì)新鮮而清涼,F(xiàn)在山上濃郁,泉水多了,大家用細管子從山上把水接到灶間,連水也不用擔了,這口井浮著濃稠的綠苔,井真正蒼老了被閑置了,完成了由貴到賤的轉(zhuǎn)換。
山坳上我親手建的土屋在我家離開時賣給了當?shù)厝。男主人已辭世,女主人不在家,大門兩邊貼著紅對聯(lián)。剛剛?cè)⑦^媳婦。我走進屋里,一個10多歲的妹子驚訝地看著我,我解釋了一番,她依然驚訝。她只知道這房子是她家的,并不了解它的歷史。不必要去了解。當年為建屬于自己的住房而挖山不止的情景歷歷在目。那段日子,生產(chǎn)隊許多人晚上幫我清理地基,情形令人感動。這種情景表明我家開始融入這塊地方,在石壁處扎下家的根。那時,山坳上只有我一家,現(xiàn)在新增了好幾家新房,起屋是山民的一樁偉業(yè),生產(chǎn)隊幾乎所有的家庭都建了新房。自然都少不了請風水先生定方向,揀良辰吉日。送我進來的老井也在這山坳建了新房,不過,他家是鐵鎖把門,他結(jié)了婚把母親也帶了出去。生活的震蕩變化顯現(xiàn)于房屋的變遷。做了新房也就涵育新的希望,如今一些青年人為了新的希望而悄悄擱下新房而去圩鎮(zhèn)建房創(chuàng)業(yè)。千人的龍頭村竟有數(shù)百人外出打工,可以肯定他們中的一部分不會也不愿回來了,一些新房又成空房。物流人流的暢通打破了精神的封閉,生活的深刻震蕩悄悄地進行。增多的空房顯示生活真正巨變的開始。
幾十年、百多年、數(shù)千年的生活都是一場場夢幻,沒人說的真切。我因品賞了這瞬間夢幻而感慨萬千……
活著的幾個鄉(xiāng)友
人總是生活在某個圈子中,由于接觸的頻率和情性,總會跟某幾人比較相投,建立起友情;
我經(jīng)常懷念下放地一些給我真切幫助的鄉(xiāng)友,此次重返故地,我希望能見到他們。這種心情有些急切,是因為闊別,隨著年歲的增長,對往事的回想成了不可或缺的精神生活;
也是因為不久前我在家里接待過一位70多歲慈情的鄉(xiāng)友倆夫婦,從他們口中得知幾個正值盛年的鄉(xiāng)友突然撒手而去,我非常震驚。在我的印象中,這幾人身體強壯極耐磨。龍頭有名句俗語:斜樹難倒,正樹會霉根;
它一直被生活所反復(fù)印證。
這次我一進入下放的生產(chǎn)隊的地界,我還在摩托車上,就看到戴著墨鏡、戴著草帽擔著谷子的劉光健。他已60出頭,背有些彎,臉上皺紋縱橫,現(xiàn)出老相。他身材高大,勞作中逞強喜勝,青壯年時擔一百五六仍負重若輕步履矯健,又是犁耙好手。他家是富農(nóng),1957年在做田能手、泥水匠父親的帶領(lǐng)下建起了一棟大屋,勤勞奮斗的精神可見一斑。文化大革命他家受到巨大的沖擊,不但被揪斗,而且新房被沒收,分派給大隊會計和另一家貧農(nóng)居住。由于他家勞力強,工分多,每年得現(xiàn)金,大隊一些人眼紅極了,趁著政治運動把他一家成十人趕回窄小低矮的舊居,還以買賣婚姻為由(他的一個妹妹嫁到本隊,得了幾桌酒席錢,這在鄉(xiāng)間是極平常的,女家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兒拉扯大,得一些酒席錢是正當?shù)难a償,今天的鄉(xiāng)間依然如此進行嫁娶),把他家所得的現(xiàn)金罰掉轉(zhuǎn)給了大隊,作為長子——富農(nóng)成員,他總是被勒令跟父親一道去做義務(wù)工,地富戶的口糧也比貧下中農(nóng)戶的口糧低。他家悲慘的生活從此開始。
在逆來順受中,他并沒有瞬息萬變自暴自棄,而是憑著自己的勞力成為生產(chǎn)隊勞力的中堅。無數(shù)次的擔肥擔柴擔糧擔農(nóng)特產(chǎn),我們經(jīng)常結(jié)伴,他經(jīng)常關(guān)照我,從他——他們身上我感受人的善良誠摯和耐力。我同情他。我弄不明白他家解放后建的新房怎么成了剝削所得應(yīng)被沒收的東西。
他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為能收回和保護他家的新房而頑韌地奔走求助。他們被趕出新房,但他一直從心底認定這是自己的房子。當政治運動的高潮一過,他又悄悄地打聽有關(guān)政策,向上級申述?h信訪辦、法院、公社,都有他幾度申述的足跡。有關(guān)人亮給他原原本本的政策法規(guī),但無力改變房屋被搶占的現(xiàn)狀,因為其時龍頭是全縣學(xué)大塞的典型,大隊書記是縣委委員,紅得發(fā)紫,他只去縣里開會而拒絕去公社開會(公社書記不是縣委委員),對上面的政策只取所需,他實際上成了土皇帝。不過他也知道了劉光健在爭奪房屋,除加強專政手段,跟他的兒女親家(大隊會計)終于商定要拆除此房。消息傳出,劉光健更是頻頻急火去縣里反映。終于,拆房的行為被制止。不久,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中國已急轉(zhuǎn)彎,這位大隊書記大勢已去(下臺后不久便病逝),劉光健一家終于回到自己做的住房。
現(xiàn)在光健的房屋又是1992年推倒重建的,僅僅為了使地面升高一尺多,他家不惜舉全家之力重建。在40年里,他家為房子耗去了巨大的精力。在我看來,顯示了他家沒有被厄運壓垮,他家雄風不減,活出了人樣。他牢記為人在世三件必須盡義務(wù)完成的大事:做屋,養(yǎng)兒育女,(給兒子)娶親和嫁女。這也是鄉(xiāng)民引以自豪的神圣大業(yè)。就是說,他們意識到自己肩上的重任,因而一次又一次咬緊牙關(guān)挺過一次次艱難困苦和滅頂之災(zāi)。
也有過幾乎不能再忍受殘暴和污辱的時候,光健眼看就要豁出去拼命,擱倒一個夠本,但他又想到人生大事中還有未完成的(如還有女兒未嫁),又一次忍耐下來。許許多多鄉(xiāng)民就是這樣熬過來的。在無望中仍尋找希望的維系。這就是鄉(xiāng)民質(zhì)樸無華的生命哲學(xué)或生存哲學(xué)。這也是循環(huán)的人生觀。生活螺旋般緩慢提升。善良,熱忱,忍耐,執(zhí)著,入世,就是這種鄉(xiāng)間哲學(xué)的必然的派生物和潤滑劑。
他的兒子外出打工,所以他仍發(fā)揮頂梁柱的作用,有一份力發(fā)一份光,仍不為擔谷所累。我心里想應(yīng)該歇歇了。他笑笑,這是他自覺擔承的,因而不覺其累。第二天沒有割禾,他又頂著烈日墾復(fù)油茶山。我勸他已勞累了一輩子,悠著點。他說某家的油茶山年年墾復(fù),產(chǎn)量一直均衡。他在近距離的比較中瞄準更高的目標。山民永不會絕望。鄉(xiāng)間有許多六七十歲的老人仍勤勞田間。
我在路上遇見了從山棚下來的劉承柄。家是中農(nóng)。他瘦小,腳有些瘸,壞了一只眼,62歲。我家下放時就住在他家(他一個伯父的一間房屋被沒收做生產(chǎn)隊倉庫,我家數(shù)口人就住在那里),72年我結(jié)婚還租了他家一間住房,在他的大廳舉行結(jié)婚慶典。50年代他在縣城高小讀書,是我父親的學(xué)生,這也是我家下放此地的一個原因。他父親是個國營礦工,死后,他家每月可得一筆撫恤費。他社會關(guān)系不好,文革中自然受沖擊,撫恤費被中止。他一直在生產(chǎn)隊任會計,是個幾起幾落有閱歷的人,同“正”方“反”方都有瓜葛。他的遭遇不是最慘的。
他家同樣趕上了新時期生活的轉(zhuǎn)折。生產(chǎn)隊時期他家里超支大,生活困難。80年代兩個兒子長大,女兒陸續(xù)出嫁。大兒子打鎢砂意外地賺了好幾十萬,成了當?shù)匾晃淮罂。二兒子也賺了一筆錢另外做了新房,還經(jīng)營過一個小店和碾米坊。承柄曾經(jīng)打算在縣城置房店。
可惜好景不長。大兒子在縣里玩汽車,嫖賭揮霍,帶情婦,債臺高筑,信譽喪盡。青年人離開山鄉(xiāng)到縣城打天下,地皮沒站穩(wěn),卻被邪風刮倒。城里仿佛遍地黃金,誰都可以伸手打撈,萬千的鄉(xiāng)民經(jīng)打工之途進軍城鎮(zhèn),同樣有個順應(yīng)城市游戲規(guī)則求得發(fā)展壯大的過程,城市生活有其內(nèi)在的生命節(jié)拍,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種善良忍耐奮斗的鄉(xiāng)間傳統(tǒng)同樣適應(yīng),但許多人拋棄了這一精神傳統(tǒng),沾上了城市惡習,想捷徑掙錢,又想揮霍威風。對他們,極有限的文化水平促發(fā)其雄心,卻推動他們走上邪路。大兒子去年去廣東取貨款,途中突然消失了,急得承柄發(fā)動一切社會關(guān)系四處尋找,有被人殺害的說法,也有跟情婦而去的說法,有躲債的說法,莫衷 一是。大兒媳一氣之下扔下子女也去了廣東打工。
可苦了在家的承柄。大兒子的兩個子女讀中學(xué)只得由老人負擔。同時,他還得承擔兩個兒子在山場砍伐一氣的后果。
承柄家的山場有一片油茶樹,幾年前被兩個兒子統(tǒng)統(tǒng)砍掉,打穴種上三花李,可兒子從不參加管理。承柄一人守山場,守住希望。我在山棚跟他聊了很久。說實在的,山場的陽光不很足,跟別處像樣的果園相比,他的果園實在凄惶。他說他的李子樹只開花不結(jié)果,我告訴他有可能是嫁接過的種苗不行,他種的是假貨,他被欺騙了。他守的其實是杉樹,盡管現(xiàn)在杉木不好賣(都建水泥紅磚房、鋁合金門窗),他一年出售杉木也在千元以上。他已成孤獨而寂寞的老人。
出山時,我遇見了他的老婆田桂英,她比他高大,也老了,她在家?guī)O子孫女,不時上山陪伴他。他在山棚養(yǎng)了牛和豬,養(yǎng)了雞。滿目青山,我覺得這位老房東有些凄清。這個有頭腦的鄉(xiāng)間老人因兒子失足和不爭氣而家境不如人意。
第二天我去看望承柄的家——我的老住處。原住處已拆除,被劉家擴建,院子擴大了,院墻是新的。當年我一家七八口人就擠在一間半小屋,而小屋已消失,我惘然若失,心里涌起惆悵。承柄的二兒子在屋后另起一棟房子。門口原屬于生產(chǎn)隊的一大片竹林已稀稀落落,這是沒有分到戶的緣故,(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山民只愛惜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1981年我也分得近3畝田和幾處山場,我家離開龍頭之后,田立即劃給別的人,可我那塊山場光禿禿的,他們說是李伯勇的。其實是集體的,眾家的。我想去看看,但覺得沒意思。我相信,這塊“李伯勇山場”會成為一個久遠的傳說,我已同它沒有任何實際的關(guān)系,為什么山民還要這么說呢?這是有過的歷史濃縮地保存于言語的效用吧。
龍頭狗真多,家家戶戶養(yǎng)狗,眼下正是母狗產(chǎn)仔季節(jié)。我走進劉家大院,幾條狗輕汪了幾聲,我立即看到屋角有一窩5只狗仔,烈兆對狗沒咬我感到奇怪。承柄在山棚,他老婆給人割禾去了。我看望了81歲的廖壬姑(承柄的二伯母)。
廖氏仍很健朗。在我的印象中,自己下放住進這里,她就很老了。她是個寡婦,帶著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過活。她娘家就在縣城附近因此我常常用縣城話跟她交談,增加了一份親近。她靠勤勞和節(jié)儉繼持一個家。我記得她娶兒媳的情形。應(yīng)該說,我同她兒子承恩、媳婦曾氏是熟悉的,F(xiàn)在,承恩外出去了打工,曾氏看看我而離開,承恩的一個成年兒子穿著整潔,埋頭舉斧劈柴,對我冷漠。
我以為廖氏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事實并非如此。家里貧困。承恩屬弱智者,據(jù)說他兒子有精神病,整天游手好閑好吃懶做。婆媳關(guān)系極為緊張,40多歲的曾氏嫌棄廖氏,巴不得她早日死去,對她苛刻。這是無法解決的難題。但我認為曾氏應(yīng)承當贍養(yǎng)的責任。她沒有覺察,自己責任感的喪失已在她年青兒子身上開始顯現(xiàn)消極的后果。
這是一個缺失真正男人頂梁柱的鄉(xiāng)村家庭的后果,這也說明,有堅定生活目標,奮斗精神的男人對于一個鄉(xiāng)間家庭多么重要!
廖氏對我的看望很高興,小聲對我說她家的人沒規(guī)矩,但她沒說媳婦的孬話。我倒是聽別的人告訴她家的實況。當年我家與她家比鄰而居的時候,許多用物(如石磨、風車等)都得借用,借多了我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于是轉(zhuǎn)向往得較遠的人家借。確實,以前比如借石磨,她家有過臉色難看的時候,認為多用一次,東西(石磨)就會磨損一次。這也是事實,F(xiàn)在我理解了,她家是摳著過日子,養(yǎng)成“摳”的性格,何況我家跟她家無親無故。我還是感謝他們,因為我家在這棟屋場呆了7年(后來搬進自己做的新房)!對廖氏,完全可用“好人一生平安”來概括,來祝福。
還得說一說同生產(chǎn)隊的鄺振奎。我所下放的生產(chǎn)隊也叫鄺屋隊,可見鄺姓占了大頭。振奎也奔60了,他老婆姓李,因此我家與他家多了層親熱。他三個女兒,嫁的嫁,打工的打工(都在廣東),兩夫婦在家。他耳朵聾戴起了助聽器。這次見面,我能感覺他們夫婦由衷的高興。他沒什么文化,遇事較豁達,他是送我進村的老井的二叔。他是唯一沒做新房的人家,仍住在低矮但收拾得干凈的小屋。因幾個都是女兒,他也就打消了做新房的念頭。沒有兒子是他最大的人生遺憾,也可以說是人生失敗。我勸他想開些,男女都一樣,只要有本事有孝心。他覺得這方面老受別人白眼甚至欺侮!皟鹤硬攀莻鞔恕币廊皇巧嚼锏纳顚右庾R——精神現(xiàn)實。所以,還是有人因沒生個兒子而舉家外逃,數(shù)年不歸,不怕房屋被拆家俱被抄,有的愿罰一兩萬,但鄉(xiāng)里咬定要四五萬,于是干脆一分不交外逃不回。
振奎要小女兒嫁個附近的對象,以后有事好走動好使喚。我也勸他別把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女兒,女兒的婚事由女兒作主。他向我吐露另一個遺憾:他沒有把我的房子要過來。1982年我的房子以不到三千元的價格轉(zhuǎn)讓。在新的世紀,這三千元算不了什么;
振奎感慨地說:“當時我買下來多好呀!”這是以今天的境況估量過去,當時他實在支付不起,誰知道以后會興起打工狂潮呢?誰知道龍頭數(shù)百個后生會遠離鄉(xiāng)土打工創(chuàng)業(yè),有的成為小業(yè)主呢?誰知道門戶一旦打開就再關(guān)不住——深刻的動蕩和變革在后頭呢?
幾個死去的鄉(xiāng)友
振奎對我說:“好些人躲起來了!笔堑,我下放的生產(chǎn)隊,如今許多人永遠地躲起來——他們永遠不回頭地遠行了。逝者的名字可以算出一大把,足見歲月的流逝、歲月的無情,世人都是趕圩般的匆匆過客。
我一人立在一塊地頭,油然記起生產(chǎn)隊的一次勞作,數(shù)十人集中在這塊地揚鋤敲打硬土,劉光健的爺詼諧地說:“30年過后,又剩下哪些人呢?”別小看這句話,當時批斗風正烈,地富戶被整得嗚呼哀哉,婦女造反隊橫行無忌,有些既得利益者以為如此風光萬萬年,心眼特別狠煞。這句話確有消彌斗志叫人反省做事留有余地的意味,明白大家無論貴賤都是匆匆過客,從而維護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溫情。
人老入土為安,這是正常的,任何人難逃此劫。親人悲傷一陣也就過去了。但那些年富力強不該這么快打轉(zhuǎn)身的人,即非正常死亡,對我激起的倒是震驚。一些年輕人在社會激烈的風雨中因背家庭的黑鍋受盡了折磨和屈辱,風雨過后苦盡甘來他們卻過早地告別人世,而且,他們不是在久病中辭世的,而是在勞作中突然倒下來不及說句告別的話。
劉光健的大弟光連因腿癱而亡,這是我早幾年聽到的。他是40多歲死的。
光連沒有文化,身體壯實卻有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腸。他結(jié)婚頗遲。文革前講妥了婚事,對象是賴氏,家里一受沖擊,賴氏便改變了主意。賴氏家里成份也偏高,也不是好嫁的。又過了幾年,賴氏還是嫁給了光連,她心里一直不滿意這門婚事。兩夫婦性格明顯不合。光連做活內(nèi)行而扎勁。那時他一小家住在一個會漏水的草棚,灶間、吃飯間、廳子、睡房四位一體,光線幽暗,沒有什么家具。賴氏一張嘴沒有分寸,極易得罪人。
我記得他兒子一出世就病蔫蔫皮包骨頭不像人的樣子,經(jīng)常傷風感冒得肺炎,幾乎都是他抱著找大隊赤腳醫(yī)生。許多人都斷定小子長不大。
同是家里受沖擊,經(jīng)濟拮據(jù),光健的家庭較和諧,而光連更遭遇多重不幸:夫婦長期失和,細伢多病。但還是挺過來了。一兒一女天天長大,日子終于有了轉(zhuǎn)機,不料他風濕骨痛,很快癱瘓而死。除幾年童年無憂無慮的生活,他一生辛勞苦累,到死沒過上好的日子。他死后,賴氏很快又改嫁,依然是那種“舌刀子”性格,落局不會美妙。愿他們的后代生活得美滿。光連是拼著自己的身體熬日子的。生命總是脆弱的,叫生命去承擔熬挺,也得給生命以撫慰,所謂“ 者易折”在光連身上得到印證。他有的是無可奈何,缺乏內(nèi)在的柔韌。
50多歲劉光林的死令我驚愕。他身材高大勻稱,是個農(nóng)活能手,還會織毛線(這是女人的活),還會拉簡單的二胡曲子。他家成份高,他沒文化。他笑起來質(zhì)樸,說一話讓人很快得知此人沒內(nèi)涵少底蘊,遠不如矮小的劉承柄。我下放時,對這個大齡青年還是單身非常奇怪。成份不好在婚事上有難度,但不能肯定擇偶無望,在龍頭這個地富偏多的村莊,有許多一表人材的成份高者降低標準多出錢還是成了家,成家立業(yè)是人生最重要的目標。
下放后除上工,晚上記工分,我不會走家家,也沒有這種精神需求,而本地一些青年人晚上喜歡串門,嘮嘴皮子到深夜,村里的許多事情許多隱秘像水一樣暗中流淌,因此許多事我一直蒙在鼓中,很久以來我只知道一個外在的村莊,而不清楚還有一個內(nèi)在的村莊,后者才是本質(zhì),才是生存與生活的真正所現(xiàn)。我敢說大部分下放農(nóng)村所謂插隊的知青,從他們下放到離開,充其量只是表面的、淺層次的“結(jié)合”,他們從沒有深入到村莊的網(wǎng)絡(luò)——內(nèi)在的村莊,而我卻做到了,這里有個決定性因素;
我有個家。當然我也是不自覺地慢慢地趟入村莊的深處。在一個不短的時段,我一直停留單個的知青心態(tài),所以,我很久并沒有真正認識自己生活多年的村莊。
我“認識”劉光林就屬這種情形。我終于斷斷續(xù)續(xù)地得知,好幾年前光林結(jié)過婚,女人姓郭,60年大饑荒他寡瘦,遍體銹跡斑斑。郭氏追求過家境尚可的承柄,不成,她改嫁給另一個生產(chǎn)隊的一個劉姓男人。到了30歲(也是捱過了饑荒),光林顯示出大男人的光采,但政治氣氛日緊,年齡也一年比一年失去優(yōu)勢,不過他并沒顯現(xiàn)特別的憂郁,他正視了他的生活現(xiàn)實,善良,老實,膽子特小。后來了弟弟娶了親,他更顯尷尬。就在我家離開山鄉(xiāng)時,他一直沒有成家。
生活轉(zhuǎn)折之后,政治運動的重壓消除了,一個山里大男人的使命感責任感突出起來,年邁的雙親和家庭子叔也積極拉扯,終于他娶了一個喪夫的帶著兩個子女的中年女人,完成了成家的大業(yè)。
光林是滿足的,遲遲組建的家庭滋潤了他的人生,此時,他更是全力撲進他所熟悉的農(nóng)活。他干農(nóng)活內(nèi)行,利索,質(zhì)量高,他是公社時代勞力的真正中堅。準確說起來,生產(chǎn)隊好幾十號男女勞力中,有許多是平庸者,是可有可無者,下放的最初幾年我也屬于這樣的人,屬于搭車者。如果說生產(chǎn)精英總是少量是一種社會常態(tài),那么在那個成份化階級化政治化的年代,生產(chǎn)者中的平庸化加劇著,好些講究技術(shù)的苦活累活臟活幾乎都被賤民承擔,正宗的貧下中農(nóng)及其子弟都揀輕快活,但后者享受較高的政治待遇經(jīng)濟待遇,在勞力隊伍里形成貴賤兩個階層。這種情形在我所下放的生產(chǎn)隊——大隊尤顯突出,勞力大面積平庸化一年比一年加劇。生產(chǎn)隊的勞力中堅都是在50年代合作化時成長起來,他們熱愛土地熱愛家鄉(xiāng),農(nóng)活技術(shù)較全面,農(nóng)活質(zhì)量較高,有人(干部)在場不在場都是一個樣。這種勞動態(tài)度化入他們的性格化入了他們的精神素質(zhì)。問題的嚴重性在于,許多較年輕的賤民不再像父兄即使受了批斗做農(nóng)活仍一絲不茍(他們始終不敢和不愿糊弄神圣的土地),而悄悄地消極著,不愿真心學(xué)技術(shù)農(nóng)活,勞作也偷工減料,大家泡在日頭下的田地,表面上熱汽騰騰,實際上是無奈地送日過山坡,生產(chǎn)能搞好嗎?誰也改變不了餓肚子的現(xiàn)實。我所在的生產(chǎn)隊口糧還是中等水平,人平400來斤,好的年成有500來斤,過了春節(jié),許多勞力多的農(nóng)戶就鬧糧荒了。餓肚子上,正是光林這樣的強勞力首當其中。
可以想見,在包產(chǎn)到戶(農(nóng)村普遍說分田單干)后,光林的積極性是內(nèi)在的,也是全力投入的。當外出打工成為一種時尚一種潮流一種徹底改變命運的最佳機遇,光林他們已過了時,但他們不見異思遷,依然一往情深地伺候?qū)儆谧约旱耐恋,陶醉于沉甸甸的豐收之中。也碰上農(nóng)業(yè)后繼令人的問題——外出打工者有幾個愿意回來呢?所以當今作田者大都是中老年人。
光林忽視了致命疾病的侵襲。那天下午他在犁田,突然肚子劇痛,倒在田里。他以這種方式告別土地告別人世。家里也以為是一般的發(fā)痧肚痛,服服草藥,休息幾天也許能好,山里人就是這樣過來的。我估計是急性闌尾炎。第二天他就死了。按照現(xiàn)代人眼光,他沒有享受生活享受人生,生活虧待了他。從他的經(jīng)歷,他總是在周而復(fù)始的沉重的勞作中度過,間接地領(lǐng)受了政治運動的折磨,情形確乎如此。不過,現(xiàn)代人所忽視,而我卻體會到了,他把自由自在耕作自己的土地看作一種莫大的愉悅。人只要衷情某件活兒,即使活兒再枯燥單調(diào),他也樂此不疲,所衷情的活兒本身就是快活的源泉。好像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也有類似的見解。光林一定把中年成家的喜悅和滿足轉(zhuǎn)化成他一以貫之的勞作,此時的勞作不再是無望的勞作,而是充滿希望的勞作,他以自己的勞作盡養(yǎng)妻糊口的神圣職責,他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跟當下許多中年知識分子衰亡一樣,劉光林式的真正農(nóng)村勞動者的身體挺到了極限,他死于艱辛的勞動負荷。
同生產(chǎn)隊的鄺先旺中年瘁死,他完全是死于勞累。
先旺家境較好,是家里獨苗,父親是個精打細算的角色,在生產(chǎn)隊擔任現(xiàn)金出納。先旺善良老實得近于木納,做活認真,一絲不茍,不過不利索,沉滯。給隊上做活,給別人做活,他都當作做自已的活,決不投機取巧,人稱笨腦瓜子。沒多事,好做伴。收工后他把工具洗得干凈,放得整齊,這樣回家常吃剩菜殘汁,他也不在乎,仿佛沒有尊嚴感。他眼皮厚,人稱厚皮,沒有朝氣。這樣的后生是不會討靈巧的妹子喜歡,偏偏他娶了個靈巧大方的老婆三鳳。三鳳是劉光健的妹妹,當時她實在不愿嫁他,只是迫于家里的壓力,還是嫁給了他,生下二男二女。
先旺一輩子沒真正當家,就是說都是別人給他做主。父親在世父親當家,父親過世老婆當家,接著兒子長大兒子當家。兩個兒子爭氣,掙錢而不亂花錢,各做了一棟非常顯眼的紅磚平頂房,在這個村民小組簡直鶴立雞群。紅磚房尚未裝修,只是顯出一股雄心壯志。可以說,先旺自懂事起,為家里打了一輩子長工。
隊里一些人因他少一點男人氣而鄙視他,但結(jié)伴做工,大家都要他。我尊敬他。一次一道外出搞副業(yè),一到目的地,他把住所打掃干凈,把床鋪搞得舒貼。睡得晚,起得早,他把自己創(chuàng)造的環(huán)境讓給別人去享受,毫無怨言。他可以一個人磨磨噌噌地從早做到晚,仿佛除了做活,就沒別的興趣。他不喜聊天,不會開玩笑,對男女情事也不感興趣。老婆經(jīng)常罵他,這也是自然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應(yīng)該說他經(jīng)常做洗碗筷一類女人做的活,給老婆減輕了負擔,但她似乎不領(lǐng)他的情,大概嫌他太沒男人氣吧。
由于長年累月做苦活累活,他未老先衰,背早早地彎起來。生產(chǎn)隊時代他如此,分田到戶后他更是如此,銹花一樣做活。他嚴格地按照耕作傳統(tǒng),精耕細作。他不會害人,一次險些被人害了。他家旁邊是生產(chǎn)隊豬場,一天早上發(fā)現(xiàn)飼料米被人偷,他成了懷疑對象之一。整人極兇殘的大隊治安主任老駝(本人姓溫,因背駝而得名)坐鎮(zhèn)偵察,故弄玄虛神乎其神地把盆清水置在先旺面前,說了一道做賊者必顯形一類恫嚇的話,眾目睽睽之下,先旺渾身發(fā)抖面如土色,他父親也給鎮(zhèn)住了。后來此事不了了之。聽說其父盛情宴請了老駝。但我不相信是先旺偷的。他父親耽心兒子受不了這種精神折磨。
轉(zhuǎn)眼雙親先后去世,先旺仿佛還沒察覺生命的短暫,長期的苦累和節(jié)儉,身體已病變,像一根老鐵絲緊繃得太久了,雖沒生銹但已老化,依然忙了田里忙家里。那陣兒子正在做房。他從田里歸來,褲腳未放下,兩腳沾著泥花花,便點著煤油燈去喂鵝。他儼然成了一架做活的機器。他已陷進某種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孤獨狀態(tài)。世界的變化生活的變化跟他沒甚關(guān)系。這時他突然摔倒了,從此說不出話,嘴里咕嚕嚕的,一兩天便死了。他也是一輩子沒過幾天輕松的日子。他也同光林一樣,把做活當作快樂的唯一源泉。我以為,他還把做活當作度日的唯一手段。他是鄉(xiāng)村不為人知、自己也不知的孤獨者。正是這樣的孤獨者切實地推動著生活。
鄉(xiāng)間男人的三大任務(wù),先旺都完成了,但不是他直接完成的,先由父母、后由老婆、再由長大的兒子自己。照理說,他一輩子過得最輕松瀟灑、最幸福,其實他活的同樣沉重。凡有責任感的人活的都沉重。生活讓他們沉重。在那個單一單向社會,這些最基本的農(nóng)民不可能設(shè)想除了勤勉耕地產(chǎn)糧養(yǎng)家糊口還有別的更有意義更有興味的活法即選擇。在這些默默者孤獨者身上,卻真正體現(xiàn)了“活著干死了算”的豪言壯語。我們的鄉(xiāng)土幾千年就是這樣過來的,在大講階級斗爭的年代,鄉(xiāng)土更增加了沉重——不是前進而是物質(zhì)倒退精神倒退的沉重,真正的勞動者也就成了真正的孤獨者。社會對他們只有剝奪和榨取,而缺乏真正的理解;
若說有一點廉價的贊揚和理解,也落在勞動群眾中平庸者身上。許多鄉(xiāng)村干部和得到某些好外的刁人都是這樣的平庸者。下放之初我也屬平庸者,在我一度落入賤民隊伍,我以我的堅實勞動從平庸者轉(zhuǎn)為真正的勞動者,以后我又成了生產(chǎn)隊長,我也不是指手劃腳,而是事必躬親,而是應(yīng)用了我的文化有效地防蟲滅病,同大家一起奪得好收成,我慶幸自己沒有成為這種平庸者,就像我現(xiàn)在以筆用心耕耘,也不是一個平庸者。
有必要再提一筆30多歲死去的鄺宏新。他是90年代死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50來歲突然死去,死于70年代末,當時我在生產(chǎn)隊。父親是個礦工,不太懂農(nóng)業(yè),回鄉(xiāng)后卻做了好幾年隊長,自然沒沾重活累活,許多時間是在開會中打發(fā)的。人精明,與大隊關(guān)系好。他分親疏對同姓的賤民較優(yōu)待,對別姓的賤民不那么客氣。在他手上生產(chǎn)上不去。他得的是腫肚病,那天天熱,大隊醫(yī)生來了,好些人聚集房門前,一會兒就說他不行了,只捱了半天多。一個人就這樣消失了,當時我難以相信。從一些人說他“爆肚死”,我察覺一些人的放松與慶幸。對一個人的貶損性評價要等這個人去世之后,說明此人在世的威權(quán)。
由于家境頗好,十幾歲的宏新叫賤民往往直呼其名,這是沒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他比他父輩差遠了),但也是有權(quán)勢的表現(xiàn)。那時我已不是賤民,他對我同樣直呼名字,表明我家是弱勢的獨姓,他用不著對我禮貌。當然他屬平庸勞動者之列。如果按照70年代政治的慣性,年紀輕輕的他肯定會登上隊長寶座。不過沒有。父親一死,他家每況愈下,一個弟弟過繼給別人。
他結(jié)婚時我已離開山鄉(xiāng)。聽說大隊培養(yǎng)他當村干部。不是他有真能耐,而是謀劃者出于全村姓氏勢力平衡的考慮,許多鄺姓青年外出,機遇就落在他身上?墒菚r運不濟,那天晚上他上床睡覺,竟因心股梗塞而不起,年紀輕輕就打了轉(zhuǎn)身。
其實這也是死生由命的一件平常事,對一個家庭卻是悲傷的,打擊是深巨的。我不禁惋嘆。這次重返下放地,我卻聽見不無幸災(zāi)樂禍的說法:“宏新的爺做了太多的缺德事……”看來沉默的山民總有暴露真實心跡、發(fā)表真實評判的時候,山民多有忍耐呀!人心真是口“深井”。不過,我并不知道他爺做的一些缺德事,只知道他爺狡黠,精明,常掛微笑,偶有變臉,報復(fù)之心甚重,家境好、個人身份好是其底氣,大隊頭頭的支持更是個決定因素。
另外幾個青年如打農(nóng)藥中毒而死、外出打工遇不測等,我就不再敘述了。
逝者已去,而當?shù)氐臍v史綿延著。
一家人的消亡
我寫了許多鄉(xiāng)民的死,決沒有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因為死是個人的悲劇也是家庭的悲劇,悲劇——死更撞擊人心,更能把人的思索引向深入。事實上,對每個死者,山民都喋喋不休而談,把死者生前鮮為所知的一面公開化,揭示其本真道德情操。不能排除排遣幽憤的動機,更重要的是籍此警示活著的人,做人做事不能太絕。
我寫鄉(xiāng)民之死,也不是為著警示什么;
這方面鄉(xiāng)民比我做的更早也更好。我只是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只是表達出人們無奈意味的美好心愿,許多時候許多人其實是“善無善報,惡無惡報,”這同樣是歷史的本色人的真實。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總是運用一切警示手段向善靠攏,這種人的本性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不是么,許多行惡的人也認為自己在行善,即使做惡事也是出于善的指引。
我寫鄉(xiāng)民之死,其實是想揭示:人無論有什么強大的依傍,一旦面對自己,都是孤立無援的,因為死,傷痛,永遠是個人的事,別人無從預(yù)測也無從替代。正是在這種時時發(fā)生的孤立無援狀態(tài),人性才得到張揚,人的潛力才得到發(fā)揮,人的進化或退化才成為可能,其它一切都是外部因素。有時外部因素不能起有效的作用。許多時候,人自身是人的原因和結(jié)果。這種對人存在的探幽常常令我著迷。鄉(xiāng)間有的人確是這樣存在并消亡的。
現(xiàn)在我又記錄下放地一善良人家的消亡了。
在我下放六七個年頭的時候,隊上的鄺振和因爛腳而死了,不到60歲。振和是我下放后較早接觸的人,他一雙大手一雙大腳,走路干活慢吞吞,犁田技術(shù)偏低。我尊重他,他喜歡到我的住處聊天。他青年時被抓壯丁,解放戰(zhàn)爭起義加入解放軍,后退伍回家;丶液蟊阏{(diào)去修公路筑水庫,文革前夕才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帶回了一個老婆。家門口那塊“光榮軍屬”的方牌仍在,他自己卻黯然無光,他也不炫耀,他參加過國民黨軍隊是其“污點”。年紀一大把娶了個地主的小老婆黃氏,也是他灰灰的原因。有時別人罵他兵痞,他發(fā)怒,卻不善言辭,幾次差點要打架,當隊干部的哥哥(先旺的父親)罵阻他,老婆也勸阻他。那時候隨便揪出一個有歷史污點的人批斗是莊易事。他低聲嘟噥著退開了。
他退讓的還有兩個原因:一個女兒是黃氏改嫁帶過來的,黃氏原夫是個地主;
他與黃氏的兒子很小。這些使他失卻底氣。黃氏精明,仗著他的好成份,時而含而不露地說風涼話,但不露明顯的破碇。女兒叫紅仙,兒子叫冬狗。紅仙模樣尚可,不到16歲就成了勞力,垂眉順眼的。他家在鄺姓明顯是個弱勢群體。
振和因爛腳不能出工,好幾年窩在家里。從不去衛(wèi)生院,都是黃氏拔草藥擂爛敷上。他腳的瘡口一天擴大。黃氏都推說沒錢治病。我也不相信爛腳有性命危險。他早已失去軍人和男人的銳氣,把自己交給老婆安排。黃氏都是用草藥。病毒往心里滲透了。我進他家幽暗的住所看過一回,腳腫得好大,可見骨頭,他的臉非常蒼白,神情平靜?梢哉f,他人生遭際的結(jié)果是自動放棄了生的權(quán)力,放棄了一家之主的責任;
也可以說,他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沒有續(xù)上山鄉(xiāng)男人應(yīng)有的傳統(tǒng);
社會動蕩使他萬念俱灰。兄弟子叔、隊上人都勸過他去醫(yī)院就醫(yī)。他的外部環(huán)境并不惡劣。他置周圍的幫助而不為所動,自動“走”向死亡。
黃氏這點上并不精明,她總是叫沒錢,她相信丈夫熬過這一惡運就會好,她幫助他放棄了生的權(quán)力,等于她自己也放棄了生的權(quán)力。許多 該死的,被詛咒快死的反而沒死,不該死的他靜靜地坐著死。不能怪誰。他倆夫婦也沒怪怨誰。也許,他心里已失去強烈生存的欲望。他死了,大家只是“唏”了一聲,沒有顯現(xiàn)特別惋惜的神情。他死時,黃氏手里還有70多元錢,大家都歸于她太吝嗇了,僅此而已。
他沒有死于戰(zhàn)火,沒有直接死于政治運動,而死在平靜的家——空茫之中。頭腦空茫者在鄉(xiāng)間不是少數(shù)。他沒有想到,自己的死亡已改變了三個家庭成員的命運。
幾年后紅仙嫁過了同村姓劉的一個青年木匠,她也許能掙脫繼父甘愿孤立無援致死的命運吧。
黃氏帶著兒子過日子。自丈夫去世,她一直憂郁寡歡。少不了議議她命硬克夫的。兒子也不聲不響,動作遲鈍,極少講話,他沒有投入伙伴的圈子。我永遠記得他胖胖的小孩臉,長相不差。80年代初剛分田到戶黃氏病逝,不聲不響地消失了。我肯定她的思想遠比振和復(fù)雜,自覺地承受更深巨的精神苦刑,她一定想過拉扯大兒子收拾丈夫甩下的爛攤子。人常說寡婦是很兇狠的;
不兇狠不能有效的保護自己維護家庭。人們對寡婦也總是退讓三分?墒屈S氏并沒有強悍起來,反而荏弱著生活,收斂生存的銳氣,把心事捂在心里。像丈夫一樣,她更是甘于狐立無援,在自造好的狐立無援中衰亡,放棄了生命的自主性能動性,死于風平浪靜之中。
作為孤兒,冬狗更凄清,被送去鄉(xiāng)敬老院,寬敞的生活之路向他抹開了縫兒。但是他繼承著父母沉默寡言木納的脾性,心靈是封閉的。也許他患上了憂郁和自卑,小小的心靈也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空茫狀態(tài)。一天他去一口不大的水塘洗手。塘底不是鍋形;
因取了磚泥成圓柱形,水很深。顯然他忽視了這點,結(jié)果他滑進了渾水中,真正的無助死亡。
剩下的紅仙已生男育女,也較靈活和秀氣。她沒有顯現(xiàn)重蹈家人覆轍的跡象。丈夫經(jīng)常在附近農(nóng)家做木匠。90年前后龍頭掀起打小石磨的熱潮,一個浙江石匠在村里敲打了很久。一天丈夫把30多歲的石匠請進家里,石匠打了一對石門墩,接著打石磨,關(guān)系加深了。她家地處偏遠的山腳。丈夫與石匠兄弟相待。丈夫自己是手藝人吃千家飯,為石匠設(shè)身處地著想,叫她即使他不在家也要熱情接待石匠。丈夫在家不在家,石匠都會進屋坐坐。有時丈夫不在家,石匠到她家里借住。石匠頻頻往她家跑。她與石匠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一發(fā)不可收拾!皦镩_花墻外香”,村里人都竊竊嘰議。一次吵口,村婦指責她、羞辱她,她無地自容。壞事傳進丈夫的耳朵。丈夫當然生氣,罵了她,也許還揍了她。
龍頭跟別處一樣,男女的暖昧事從來存在,據(jù)我所知,有人跟親人私通,都相安無事,并未激起大的風波。也有老年因婚外戀激起大浪的,最后雙方都乎息下來。何況是90年代,何況紅仙30多歲,她與外地人茍且更引起周圍人關(guān)注和震怒罷了,時間一過也會平靜下去的。爺娘已歿,又有誰悄悄地規(guī)勸和開導(dǎo)她?更多的人眼瞪瞪盯著她家的笑話,而不會寬解她的內(nèi)心。年幼的子女只能增加她的痛苦。一時地陷入孤立無援狀態(tài)。
畢竟是90年代,畢竟她還年輕,她選擇了出走即自救,可見她經(jīng)歷激烈的思想斗爭。也許那個石匠向她許諾過,她與他真正有了感情,她終于產(chǎn)生了自救的沖動。她棄兒女而不顧在家里——龍頭村消失了。
在鄉(xiāng)里一座水泥大橋的上猶江水中漂起了她的尸體。她弟弟也是死在鄉(xiāng)里的死水中。她走出了家,但最終沒有走出孤立無援的心獄。
一個說法是她想跟石匠私奔。那天也許石匠并沒出現(xiàn),或者石匠改變了私奔的主意。一個從未出過家門見過世面的她置身陌生的圩場,被更深巨的孤立無援籠罩住了。她經(jīng)歷著爺娘弟弟相似的孤立無援,但她沒有一個勁地收斂自己,而是爆發(fā)出生命的絢爛火花,很快這生命火花熄滅了。最后還是回到這種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中。
她可以忍辱含垢悄悄地回家里,然而她還是向外走,盲目地向外走,來到她從來沒到過的鋼筋水泥的大橋上。傍黑她立于大橋不正是孤立無援的寫照嗎!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舉目都是陌生人陌生景象。她一定流了一通淚,決絕地跳進清澈的深水中。
振和一家就這樣亡了。不,紅仙有后代,這么說振和一家還沒有消亡。但是在龍頭人——鄉(xiāng)民看來,振和家絕了。鄺家這株大樹又一枝丫枯絕了。紅仙的故事也會成為古遠的傳說。
對于振和一家,套不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是“善沒得到善報”。在下放地——鄉(xiāng)村,眾多的弱勢群體的人生回報生活回報,也可做如是觀。古往今來這類事例實在太多了,這就是歷史的殘酷,人生的殘酷,命運的殘酷。如此嘆息其實沒有太多的意義。
重返下放地的那幾天傍黑,人們牽著牛,(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趕著鵝鴨回家,我卻撲進田野。晚稻成熟的香甜氣味令我陶醉。露水匝地。我想實地再感受一下。“重返”畢竟有限,再感受——舊夢重溫是一種幸福,心靈的撫慰。過去的許多情景紛至沓來。
我想到許多鄉(xiāng)民的死,更想到振和一家的悲劇。
當一方以無產(chǎn)階級專政——革命的名義奮起,向賤民口誅筆伐甚至大打出手,恨不得斬盡殺絕,對賤民而言當然是滅頂之災(zāi),但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賤民中確有一些倒地而亡,然而也有一些積聚生命的能量人性的能量向上的能量,悄悄地等待歷史的轉(zhuǎn)折。無數(shù)的事實證明,這樣的人轉(zhuǎn)化為社會的中堅,是社會的礎(chǔ)石,他們發(fā)出的光華不為人所見,只是到了新的時代,他們的光華才燦亮顯目。從絕對意義上,用“有壓迫就有反抗”可以解釋,但是,從更普遍的現(xiàn)象,卻不是那種“以牙還牙”“以暴還暴”的兩極辯證循環(huán),而是受嚴峻情勢的擠壓,一些人凝聚著心志,讓精神接通和滋生來自家庭來自大地的強大的精神之流,善良、寬容、拼搏、向上?雌饋硭麄児铝o援,在心靈深處,他們有內(nèi)在的精神相援。一顆種子不死,是因為它的精神不死;
一個人絕路縫生,同樣是基于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
我們更應(yīng)該看到,倒是像振和這樣善良弱勢的家庭,沒有受大沖擊大折磨大煉獄,反而千真萬確地在精神上處于不為人知的孤立無援的悲涼狀態(tài)。這種情形在鄉(xiāng)間不在少數(shù)。當時代轉(zhuǎn)折生活轉(zhuǎn)折,這種孤立無援更深巨更內(nèi)在了。這是時代精神創(chuàng)傷的折射。這是心靈拯救——精神拯救——自我拯救的嚴峻課題。
一個賤民的崛起
幾天來,我在下放在轉(zhuǎn)悠,走訪了一些以前我熟悉的家庭,現(xiàn)時的、過往的諸多訊息像飛蚊向我襲來,我嗟嘆著。鄉(xiāng)民如同水中浪花,有的消逝了,有的趨于平靜。只要是人居住的村莊,就有隱隱奔流的人心之河,置身“河”中,有的悄然改變了方向,有的更明確了方向。這里,為能更真切的說明,我還是敘述精神個案。
我把筆觸對準了開頭提到的劉烈兆。
1968年他比我早幾個月回到龍頭,他是本地大姓人氏,家里是有名的闊戶大家庭,當然他也是賤民。他伯父曾經(jīng)是國民黨代理縣長,解放時向共產(chǎn)黨投誠,后來被抓判刑,刑滿留農(nóng)場就業(yè)。父親在黃埔軍校學(xué)習過,解放戰(zhàn)爭起義,當上解放軍排長,立過二、三等功,退伍回家鄉(xiāng)做了教師。因有這種光采,土改時家里仍分得好田好山,一個叔叔在小學(xué)當校長,還有一個叔叔進了單位。解放初,他家是個大家庭,兄弟沒分家。它擔載著解放前就形成了的田莊管理、待人持物、禮義教化的文化功能,即家庭家族文化精神,雖有剝削——應(yīng)被廢棄的一面,但有令貧困農(nóng)家仰慕的一面。不能否認,這種文化精神對每個家庭成員都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自伯父被抓判刑,他家就倒運了。父親頂上當家長。父親以包庇伯你被逮捕,在南昌農(nóng)場服刑,三叔頂上維持全家。不久,三叔成了右派遣送回家。四叔也脫離單位回家。父親刑滿后留在農(nóng)場就業(yè)。一個大家庭分崩瓦解了。
烈兆和哥哥烈元能在南昌讀小學(xué)歸功于母親帶著他們60年的勇敢出逃。當時龍頭大饑荒,全家人奄奄一息,母親并沒坐以待斃,極秘密地謀劃逃到父親那里。乍到,他們在農(nóng)場食堂狼吞虎咽,菜沒上,他們把幾缽飯就吃光了。那時勞改農(nóng)場的生活比農(nóng)村好多了,有的鄉(xiāng)民故意打死耕牛好進農(nóng)場勞改,農(nóng)場能吃飽肚子。一家人在農(nóng)場安頓下來,上了臨時戶口,他也上了學(xué)。農(nóng)場住著許多不干凈的人。文化大革命怎能容忍這樣的牛鬼蛇神大本營?把他們當無業(yè)游民遣散回老家。其時兄弟受了學(xué)校教育,早就準備像刑燕子一樣回家鄉(xiāng)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情形確如蔡翔在《神圣回憶》所說:“平民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善良的階層,他們量入敷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人,那些已經(jīng)被上流社會糟蹋得不成模樣的道德箴條,卻被平民默默地守護著!睉(yīng)該說,50年代那種道德化教育,平民子弟是真心接受的。
但是回到家鄉(xiāng)后的現(xiàn)實粉碎了他的夢想,他跌入了賤民的行列。父親幾兄弟幾個家庭,被分散在幾個生產(chǎn)隊接受批斗改造。他一家住在三隊的一個茅草棚,跌入了悲慘的境地。哪一個貧下中農(nóng)都可以斥罵他們。
然而當時他不悲觀而是懷揣希望,通過自己雙手勞動,掙足工分,從而改變居住環(huán)境;
通過勞動,搞好生產(chǎn),自己也能多得一點,趕上貧下中農(nóng)的生活水平。在如此政治威壓下他有這樸素的信念,簡直匪夷所思,卻是真實的,當然,那些被尊奉為依靠對象的貧下中農(nóng)、生產(chǎn)隊干部是不會相信這種家庭的人有好心腸的。但是他們都看到了:他每天都積極上工,不會偷懶,常常一人做幾人的活。他也相信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勞動,享有巨大政治榮耀的人更應(yīng)帶頭把生產(chǎn)隊搞好,大河有水小河滿。
對他家的壓制和欺凌有增無減。有一次他家的鴨子撞出籠子下了田,生產(chǎn)隊長老郭堅持要扣他家的工分,別人的鴨子下了田可以不扣,就點名要扣他的。老郭有健壯的幾兄弟做后盾。那天晚上,他不讓扣,與老郭打架,兩人打得青紅鼻腫,打下了天井,爬上又打。打了半個鐘頭。圍觀者如堵。一般人都認為30出頭的老郭會贏,因此無人出來勸阻。這次他豁出去了,不要命了,什么也不顧了,出手特狠,結(jié)果他贏了,老郭反而生怕了,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許多人震驚。
事后老郭卻沒有追究他。過了幾天,老郭叫他一道去放水。當他到了目的地,老郭拔了一大把花生叫他吃。和解的意味是明顯的。他接受了和解,心里卻疑惑不解:身為一隊之長,怎么可以隨便拔花生吃?他頭腦中的生活境像開始傾斜了,他看到了更真實的生活更真實的人。但他堅持循規(guī)蹈矩,積極勞動,積極摸索水稻的防蟲滅病,臟活累活一樣干得起勁,他成了生產(chǎn)隊真正的頂梁柱。
一次,他一人打了幾天的農(nóng)藥,提出要隊上派一人協(xié)助。這下老郭犯了難,誰都知道農(nóng)藥有毒,一般總是派賤民去干,于是把打農(nóng)藥視為懲罰壞人的手段。老郭叫民兵連長老鄺去。老鄺發(fā)怒。老郭說輪一天吧,每個人都得輪上。老鄺一肚子不高興,認為掉臉面。他叫烈兆一道躲進守山場的茅棚睡了大半天懶覺。烈兆說這幾瓶藥咋辦,他把幾瓶藥倒進溪水。烈兆大吃一驚。晚上記工分,老鄺說打藥好辛苦應(yīng)加工分,于是隊長答應(yīng)加了1分。老鄺又說烈兆比我更辛苦,于是烈兆又加了5厘。烈兆非常吃驚和慚愧,功夫少做還多得了工分!出工不出力正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每況愈下的重要原因,而那些鄉(xiāng)村高貴者正是出工偷懶者、隊里生產(chǎn)資料農(nóng)產(chǎn)品的偷盜 者,而在會議上就是這種人嗓門最高,革命最堅決。身份和褒獎成了保護色也化成了心靈的腐蝕劑。人心的普遍腐敗像瘟疫一樣急劇傳播。
不過,烈兆可不敢學(xué)他們,一直頭腦清醒,干活積極認真,于是他真正的掌握了一些農(nóng)業(yè)科技,確立了自己的形象。70年代后期推廣雜伏水稻,他破格進入了公社制種隊,他的天地更寬了。一個有奮斗的精神、有生活目標的青年在多災(zāi)多難的家庭悄悄地成長著。連當時的大隊頭頭也稱他是“教育好的子女!
然而,他不是為這個光榮稱號而活著的,而是為改變和自己的命運而奮斗的,那時他已在大隊茶場,大隊工分值比生產(chǎn)隊高出一大截。而且在大隊企業(yè)有身份。他很快成了做茶的骨干力量。年終記工分,他滿打滿算抖膽給自己打了2200工分。不料其他一些人經(jīng)常曠工,做工還投機取巧,倒不貶眼地自報3000多工分,而且全部通過。這個世界真難解釋!一次大隊下令,四類分子及其家庭成員必須到茶場做一個月義務(wù)工,他父母及親人都上了山,他心里難受覺得自己不應(yīng)走開掙工分,而應(yīng)出現(xiàn)在父母親人的行列,主動加入了賤民的陣營。這樣就影響了做茶的進度,大隊頭頭大為惱火,喝令他滾下山去,從此他又回到生產(chǎn)隊。
他并不沮喪,默默地遵循著命運又反抗著命運,心里沒有孤立無助之感。
因工作踏實他又破格入選了公社制種隊,在某大隊的一個生產(chǎn)隊搞試點。此時他同制種隊其他成員一樣是農(nóng)技員了。他發(fā)覺農(nóng)技員吃著好招待,關(guān)鍵活沒幾下,整天游蕩閑逛,覺得過意不去,便去隊里做活,主動為隊里砌了一座小橋,他感到快樂,不覺得累,自然大受人們的稱贊。
終于他的賤民背景被捅了出來,有的人認為他這樣的人怎能當農(nóng)技員呢?吃派頓時,一個經(jīng)常搞些竹木牲畜販運家境較好的人故意冷落他,弄幾碗不好吃的菜。他不動聲色,裝模作樣地打開什么也沒有記的筆記,念幾條那人販買的事實,那人慌了,連忙改變態(tài)度盛情接待。這是他的以毒攻毒。不過,他只是教訓(xùn)一下而已,并沒整治那人,他守住善良寬待的底線。
這也說明,那時候唱高調(diào)的權(quán)勢思想——主流思想對整個社會都是一種內(nèi)在的腐蝕和摧殘,賤民的他也不會幸免,問題在于誰能清醒地守住為人處世的底線。在烈兆身上當然有向生活向社會學(xué)習的印記,也折射出父母——家庭對他的正面影響。可以肯定,一種文化精神滋潤與支撐這個困頓的家庭,給他無形無言卻是不可缺少的心靈援助。因而我們能理解,污泥能玷污人,但污泥中能出有用之材。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一公布,他就打定主意在家拆遷到原住地5隊。但5隊拒不接受。他說我照樣出工照樣挑羅稱口糧,誰不同意他就跟誰拼命!5隊是他的根就是最充足的理由,形勢逆轉(zhuǎn)對他家有利也是個重要原因。一句話他抓住了機會抓住了希望。
分田單干后不久,烈兆就持有名符其實的農(nóng)技員專業(yè)證書,在全村推廣良種良法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成了村里3個定工干部的末一位,在村里得票率不低。村里依然貧困,村長書記幾乎束手無策,使一些村民失望,他們說70年代那位村書記好,因為那位書記建了大隊辦公房、供銷店、禮堂和倉庫,還擁有一輛當時唯一屬大隊所有的拖拉機。但這些人忘了或不愿提起,這些有形的設(shè)施都是許多賤民無償?shù)馗冻銎D巨的勞動取得的,靠無情的剝奪(比如罰款)得來的。
這里得說一個小插曲。原大隊書記的一個兒子大概看到村里的黨員大多是70年代他父親培養(yǎng)的,也看到了村民的“懷念”,于是在競爭村支書時,他公然宣稱:“要是我當選,我就恢復(fù)我父親的做法!”結(jié)果他以一票之差落 選。這一票就是真正民意的體現(xiàn)。大多數(shù)人認為倒退沒希望的。同時,也說明村里仍有“文化大革命”的社會基礎(chǔ)心理基礎(chǔ)。
盡管在別處我看到了撂荒的土地,但在龍頭,我欣喜地看到?jīng)]有荒廢一丘田。村里的耕地是大穩(wěn)定小調(diào)整。小調(diào)整極頻繁而繁瑣,但一直在做。有荒山而沒有荒田。每戶都養(yǎng)了耕牛(那時我所在的4隊30戶160畝地才6頭耕牛)。烈兆另外租耕了一些田,工作量辛苦程度倒比過去大為減輕,每年他可收干谷一萬多斤。稻谷賤價,但龍頭人沒有輕慢稻谷。田土稻糧就是他們實實在在的定心丸。
烈兆非常滿足現(xiàn)在的生活。他熱愛自己的工作,熱愛生活。他設(shè)想多修幾條村道的舉措,盡管很難實現(xiàn),但他是熱忱的、認真的。照當今實惠主義風行的時候,簡直難以相信。其實,這反映出村里的希望生活的希望——村子的歷史要求。
在沉淪的年代他沒有沉淪,成了命運的主人,終于崛起。并不是為能當村干部才叫崛起。當上村干部他首先是精神的慰藉。即使不當村干部,他同樣能過得踏實而自信。
我的下放地——鄉(xiāng)村需要踏實自信而善良的人,需要能走出“仇恨報復(fù)!毖h(huán)圈的人。這是他也是村子的幸運。
就是實現(xiàn)了城鎮(zhèn)化,許多人搬走了,這個小村也不會消失。消亡的不是那些外遷者,也不是那些一般意義上的逝者,而是那種對社會發(fā)展起消極作用的,美麗的蹈空的虛熱般的精神,是那種叫人陷進孤立無援、使人沉淪的社會惰力。社會惰力精神惰力往往是美麗辭藻肆虐的派生物,它吞噬強人和弱勢者的心靈。
畢競鄉(xiāng)村的土地上又崛起蔥茂的勁樹,在我惆悵嘆惋之際,我又感到歡欣。
油茶樹下的懺悔
詩人郭小川有詩:北方的青紗帳,南方的甘蔗林——不如說南方的油茶林。我喜愛下放地的油茶林,是因為茶油跟我鄉(xiāng)間的生活分不開,它是那里最重要乃至唯一的食用油。據(jù)房東劉承柄經(jīng)常述說,合作化期間每家每戶的油茶被勤勉墾復(fù),十分旺盛,幾乎沒有大小年之分,茶仁出油率高,家家盛油用大水甕,公社化以后,油茶大面積荒蕪,每況愈下。這是確實的。我下放后一連幾年的秋冬,隊里勞力都調(diào)去開路開河什么的,無暇墾復(fù)油茶,茶油一年年減少,有一年人平只有3斤多,所以隊里又安排種了成十畝花生,這樣糧食產(chǎn)量大受影響。我向往茶油如水汩汩流淌的日子。
我喜愛的另一個原因,是自己參加了頭頂烈日披荊斬棘的墾復(fù),親眼看見嚴重晾荒的油茶樹仍在秋冬開花春天結(jié)果秋天成熟——默默地做著貢獻,那不正是鄉(xiāng)民自身命運、品質(zhì)的寫照嗎!我們吃不上好食油,我們餓肚子,實在怨不得天和地,是我們自己把自己搞苦了弄窮了。凡經(jīng)墾復(fù)的油茶山,回報的效果是明顯的,第二年枝稍柔旺,深秋掛滿了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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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放地油茶林給我難忘記憶的另一個原因則是,每次上山墾復(fù),我都會發(fā)一場漆瘡。我對漆樹特別敏感,不自覺就挨了漆樹,沾了漆毛,第二天便奇癢無比,抓搔,腫脹,破水,我往往涂上不頂用的蘭汞,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得熬成十天。后來還是用了當?shù)厝送扑]的草藥治愈。我對漆樹心存余悸,而油茶樹中漆樹特多,于是我每次上山總是提心吊膽。
劉承柄的山棚四周有零星的油茶樹,我感到親切。他說今年是小年。果然油茶果稀疏,但蘊育著許多花蕾。放眼看別處的油茶山,陽光下猶如一片蒙蒙的青煙(油茶的綠跟松杉的綠不同),我立即浮想起當年全生產(chǎn)隊數(shù)十人嘰哩哇啦圍墾的情景。油茶是當?shù)厣矫袂О倌瓴粫⻊訐u的選擇,已建立那種良性互動的關(guān)系,住在這里而輕慢或拋棄油茶,必定付了沉重代價。就是在今天南方的一些城鎮(zhèn),茶油(木油)仍是人們首選的植物食用油。80年代以來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仍沿用計劃經(jīng)濟的思維一次次強行砍掉油茶砍掉松杉而打穴種柑桔什么的,揚短避長,效果并不佳,還造成了水土流失,許多山民得出結(jié)論:政府提倡種什么我們偏不種。用行政命令趕他們上山,他們也是敷衍搪塞,做做樣子。而有關(guān)的匯報材料,則講得天花亂墜,摁著計算器統(tǒng)計著永遠不見影的產(chǎn)量。其實大家心里明白。
趁著日撲西山,我一人走進一個油茶林,四周很靜,蟬鳴使山更深幽。我心里一抖想起了一件什么事;
我仿佛看見,一個叫佛子的少年背著一頂大斗笠向我走來,依盼地微笑著走來。三十多年過去,他還是大頭大臉一副孩子模樣,天真,質(zhì)樸,善良,無奈。
佛子是我滿姑的兒子,他死去也30來年了。如果他不死也40大幾了。如今他的家已屬縣城范圍,他會像別的農(nóng)人一樣在城里打工嗎?他會打工嗎?他從小患有癲癇病呀!此病亦叫羊角風,我們本地叫豬婆癲。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主人人公老患這種羊角風。我不敢設(shè)想他今天一定過得好,盡管他有一個從小改為姓劉的“老三屆”高中畢業(yè),現(xiàn)在是建筑工程師的親哥哥,但他這種頑癥會耽誤他一輩子,哥哥也不一定真心幫他?赡芩裉烊詿o家無室零丁凄慘,可是他終于看到了一個沒有人欺侮他的新時代。
佛子怎么就降生在我滿姑這樣的地主家庭呢?
我有4個長大成年嫁人成家室的姑,就數(shù)滿姑有些文化。當年我爺爺把她許給縣城附近一家富戶。姑父比我的父親大幾歲,小學(xué)同班,可他憑著好的家境貪玩、逃學(xué)、厭學(xué),他是個弱智者,老不上進。他母親當家,精明,劃算,也特摳,每年能收許多地租,特別寵這個獨兒子,所以有人說這是天開眼天報應(yīng)。死于貪逸而生于憂患。老人一死,滿姑自然頂上去了,當家理事,正好成了地主分子,而姑父也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一輩 子吃閑飯,不思進取,不熟諳農(nóng)活,生存能力特差,到死都是滿姑伺候他養(yǎng)活他。
滿姑生了幾胎都沒留住。解放前夕她又生下一胎男的,順從迷信剛?cè)鞆墓范唇映霰Ыo附近一家貧苦農(nóng)民,同時抱養(yǎng)了這家一個女兒(嬰兒),屬于對換。兩家的小孩都活了。男的改名姓劉,女的繼續(xù)姓劉。滿姑精心帶養(yǎng)這個叫春連的女兒。果然,50年代中期,佛子出生了。滿姑終于松了口氣。解放(1949)時,滿姑完全可以選擇改嫁,也有人這樣勸她,但她沒有,她懷揣“三從四德”傳統(tǒng)思想,堅貞不二,也就是說,她有志氣。即使在以后30年她不斷的挨批挨斗,她沒后悔過,走路干活沒畏縮過,她用微薄但有力量的勞作,無尤天無,維持著丈夫,維持著這個家。這點上她比我們許多新社會的讀書人強多了。60年代初,她回縣城娘家看望,受到我大伯母的嫌棄與訓(xùn)訴,在街上指著她叫“你這個地主婆,你不要來!”可她并不灰溜溜,靜靜地離開,以后仍問候大伯母。滿姑把一切不快事藏心底,讓其漚掉。
我記得60年代那年,我餓得慌,從菜市場走過,滿姑叫住我。她正在賣涼粉——狗檬葉打成的涼粉,她叫我吃一碗。如今,那股青澀味親切味仍在心頭。為維護生活,她打霜天下水塘撈田螺。滿姑自己就是一部長篇小說,她同樣體現(xiàn)出中國女性的一種承受力和韌力,一種寬待和自強不息。
在這篇文章,我記的卻是佛子。由佛子而稍稍涉及我這位滿姑。
解放后好幾年,滿姑仍住在寬敞大氣老屋的一角(其余房屋歸了公),后來就遵命搬到低矮簡陋的土房,換了幾個地方。60年代初,佛子大約八九歲,他喜歡到我家玩,很有禮貌。肥頭大耳的,身上的肉并不多。他是滿姑最大的希望。養(yǎng)女春蓮讀小學(xué),跟滿姑的感情很好。我聽母親說過,滿姑希望抱在劉家的兒子長大后能與春連完婚,不過這個兒子對親爺娘十分冷漠,從不叫一句爺娘。此時劉家是響當當?shù)呢毾轮修r(nóng)了,他很會讀書,學(xué)習冒尖,考上了贛州市一所重點高中,趨利避害已在這年幼的生命上體現(xiàn)出來,跟親生爺娘斷絕一卻關(guān)系。滿姑這一希望十分渺茫,幸好春蓮始終待他們親熱,視他們?yōu)橛H生爺娘。那次佛子在我家玩了大半天,突然跌地,口吐泡沫,雙手緊緊地抓住凳腳,嘴唇發(fā)白,臉色灰青,著一層土灰。我們都慌了。母親說他患了豬婆癲,躺一會就好。果然一會兒后他醒來了,又親熱地叫我們。現(xiàn)在我才明白,那時他怕我們嫌棄他、拒絕他,表現(xiàn)出主動的親熱。我母親好生安慰了他。
文化大革命開始,滿姑家更慘了。更多的批斗落在滿姑頭上。連讀中學(xué)的春蓮終于害了怕,回到親生的娘家,娘家住本地成份好足使她沒受到任何株連,她這種特殊身份使大隊安排她在大隊碾米坊開票或在大隊代銷店做售貨員。此時滿姑的大兒子回鄉(xiāng)(劉家),對親生爺娘更是冷絕,撞上也不打招呼,這個人之子異化了,可以揣摸他內(nèi)心藏著恐懼與自卑,但他都是自覺地保持著這種對親生爺娘的冷絕,以路人相對,對他們沒有了任何感情。
這種情勢之下,佛子的凄惶狀可想而知,爺娘不能廝守他而給他連續(xù)的溫暖,而渴望親情渴望溫暖渴望一個安全的家是一個少年的生命本能。周圍許多少年向他吐口水,斥責他是“地主崽”,甚至推他、打他。可以想見,當他經(jīng)歷一場羊角風發(fā)作后,面前沒有安慰的溫暖,白眼、厭惡、唾棄仍交相襲來,但他渴望親情的生命之火更強烈了。
此時在縣城的我家也風雨飄搖。父親被揪。我和弟弟作為知青下放龍頭,緊接著母親帶著幾個妹妹跟著來。街上居民大多下放,一條街空蕩蕩的,而貧宣隊一些隊員大搖大擺進城,他們挑選最舒適的房子,身上鍍著革命的神圣光圈,沒付什么代價就成了城鎮(zhèn)新寵。
1969年深秋一天的下午,背上挎一頂大斗笠的佛子突然出現(xiàn)在下放地——我家的面前。顯然他是操近路沿途問路自個兒翻過一座大山找到了我們。操近路龍頭到縣城 30多里,得翻成10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濃郁的崎嶇幽路。他親熱地叫我們,臉上露出輕松和微笑。我大吃一驚。
當時,我并不是驚奇佛子竟能找到我們,而是耽心他的到來使我家亂上添亂,雪上加霜連夜雨,讓當?shù)厝酥牢矣羞@樣一門臟親戚,我還能抬頭嗎?就是說,盡管我處境險惡,在學(xué)校在縣城我已是個失敗者落魄人,但內(nèi)心深處仍想出人頭地,進入叱咤風云革命者的行列,其時我已“沒有希望”,但我懷揣政治希望,認為自己還存希望,就象尤鳳偉《中國1957》所寫的:許多右派都認為自己冤枉而別的右派一點不冤枉,他們對革命對領(lǐng)袖從來就忠心耿耿,認為別的右派都比自己的罪責深重。所以受著革命的打擊和拋棄,還是故做多情地靠近革命,向革命獻媚獻忠心。誰也不會從心里認可自己被革命排斥拋棄這一現(xiàn)實。我覺得佛子的突然出現(xiàn)破壞了自己的前途(希望),心里生氣而且滿臉不高興,我甚至惱怒于他。我怎能理會此時此刻他的尋求親人慰貼的心情呢?怎能理會他小小年紀離家來找我們的企盼心情呢?我跟他無情的親哥哥是一樣的。
我壓下聲氣責怪他不該來。母親好生地招呼他,被他能尋上門而感動。當時我悄悄地對母親說,我們一家才來,而這個大隊是狠抓階級斗爭的,我們沒必要自找麻煩,讓他吃過飯回去!母親不同意,說佛子走了這么久,住一晚才好,要不滿姑會怪怨的。我又說,佛子萬一發(fā)豬婆癲怎么辦?當我這樣一說,自己倒更意識問題的嚴峻和嚴重,更執(zhí)已見。母親猶豫著,但她必須聽從兒子——她比別人更能察覺我下放前已處境不妙,便安頓佛子吃飯,開導(dǎo)他回去,待家里“站穩(wěn)”之后再來。
佛子多想留住幾天呀。其實這是完全可以的,我過于險惡地估計了此地形勢,不,我過于癡迷自己的加入革命陣營的希望,好像佛子在這里多呆一刻,我尚存的“希望”就滅絕一分,他離開,我的“希望”的太陽就會穿云破霧地浮現(xiàn)。我要他盡快離開的心情焦灼著。
吃過飯我?guī)下,他親熱地向我們一家辭別,他并沒有顯現(xiàn)怨尤與哀傷,微笑著,仿佛他此行僅想看我母親一面,看表兄妹一面,他如愿以償。每走一步,我的心就輕快一分。我對一些露出詫異神情的人示意這個小親戚有癲病。此時我是個惡人,惡人行惡總能找出堂堂正正的理由。我是個受害者,受害者同時也是害人者,這正是那個時代普通的現(xiàn)實——精神現(xiàn)實。
我們來到馬上要翻山的山腳下的油茶林,一條山路穿過油茶林。他親熱微笑地叫我“老表”。在今天看來,我感覺出這句稱呼有太多的內(nèi)涵——一個沒進學(xué)校門的雙重弱勢鄉(xiāng)村少年的由衷表達?逝斡H情,渴盼呵護,渴盼親密,渴盼溝通,渴盼被當作正常人相待。他年幼可被社會放逐得太久。在陪著父母挨斗的時候,他低著頭,人的社會的的暖意消失殆盡;
在他獨自一人流浪的時候,既要躲著身邊少年唾棄的羞辱,又悄悄地尋覓著可以棲息心靈的親情,他把這種希望寄托在我家,但被我兇狠地斬斷。
當時我卻再生恐慌,擔心他不會回去,或者過一兩天他又會找上門來,他是滿意此行的。我卻打心里不愿他再到回來,不愿再見到他,我認定他是個只會帶來晦運的家伙。
他是無助無邪的弱勢少年,是依然相信親情的鄉(xiāng)村少年,而我也認為自己是社會的拋棄者,希望渺茫的弱者,其實,我已被社會毒化——心靈跟那些胡作非為的強勢者一樣歹毒。我受人斗人、人毒人的文化浸梁了十幾年 ,心已成狼了。我鳴不平含幽怨,是基于我的家庭背景捆住了自己而進不了強勢者行列,我被強勢者擊敗一顆心仍希望成為這樣的強勢者,如此失意而怨恨,佛子成了我的發(fā)泄對象。我踹他背上的大斗笠一腳,兇橫地說:“你要是再來,我就打死你!”他沒有回答,默默地走遠,消失……我這句話也消失了,不,一定砸在他幼小的心上,也烙上我的心頭,它是不會消失的!
當時我確實覺得送走佛子感到痛快。我相信他不會再來而淡忘了自己這句話。事實證明,即使佛子不再來,我也沒運交華蓋 ,很快地,1970年元月,我被當作“現(xiàn)行反革命”(原因前文已述)遭到強勢者的窮追猛斗,吃人者也被吃,被吃者也吃人,我遭到了命運的辛辣嘲笑。
這句話在我心頭第一次重現(xiàn),是將近一年之后。在農(nóng)村的我們聽見了佛子在縣城的上猶江落水而亡的消息。我心里立即內(nèi)疚了:自己虧待了這位表弟。那天下午,流浪的佛子又從縣城回家,經(jīng)過大橋時跌入水中,有幾種說法,一是周圍幾個學(xué)生追攆他,他跳入水中;
二是被幾個中學(xué)生推入水中;
三是他羊角風發(fā)作墜入水中。這個來到世間才十多年的少年,沒有真正地享受生活、享受人生就匆匆走了,至死他沒有怨恨也沒有學(xué)會怨恨,一個極重要的原因是他爺娘沒向他灌輸怨恨和以牙還牙的思想,自始至終都以善良弱者出現(xiàn)。他可以依憑瘋癲而有效地保護自己,然而他沒有。在人心普通污染惡化的時代,還是有真正的心善者。這種“惡”的家庭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良善人?梢,良善也是一種選擇,更須一種持之以恒的默默堅持。
我的心被震撼了。倘若有人在橋上推了佛子一把而使他落水致死,我那次踢他大斗笠的罪孽不會比前者差!當然,在那個年代,誰也不會去追究也無從追究,滿姑又一次默默地認同了命運。
后來母親給我說,滿姑對我們那次沒留宿佛子略有抱怨。滿姑是對的,應(yīng)該抱怨和譴責,佛子是她最后的希望。我想,那次留他住十天半天讓他懷揣溫暖,也許能躲過這次厄運。
后來父親“解放”了仍在教書,他就回搬到龍頭的家,所以我能不時聽見滿姑的消息。她依然健朗,頑強地生活著,并不是我估計的那樣食不裹腹衣不蔽體喪魂失魄。滿姑理解這個改姓劉的兒子,咫尺相見如同路人不聞不問,倒是滿姑;仡^看著自己這個兒子的匆匆遠去。滿姑和姑父實在得益于帶養(yǎng)女春蓮。她讀了初中,可以革命的名義與滿姑一刀兩斷不再來往,然而她沒有。她在代銷店輾米坊總是暗中接濟滿姑,比如,她把一小筐米(上面蓋細糠,米里塞幾塊錢)悄悄放在一個隱蔽處,晚上滿姑悄悄取回。春蓮以這種方式報答帶養(yǎng)之恩。親生兒子不認他們,而帶養(yǎng)的女兒時時接濟他們,這是命運和人間給滿姑的安撫。這樣,兩個老人平安地捱到時代的轉(zhuǎn)折生活的徹底轉(zhuǎn)機。
。80年代末,滿姑姑父已70多歲,春蓮承包大隊一間店飲食,滿姑全力以赴不知疲倦地幫襯。姑父衣著整潔,生活全由滿姑整理。這時,姑父再不能忍受親生兒子不認父母,耿耿于懷,準備訴諸法院。大家勸他算了,法院判了但他還是不認又怎么辦?法律解決不了情感問題。由于長期的回避和冷漠,他已鑄就了冷漠父母的情感基石,況且,年邁的雙親不像一些港澳臺回來的擁有體面和厚資的年老親人,只會帶來無窮的負擔!@是后話。)
幾年前,滿姑突然病倒而亡故,姑父生活失態(tài),不久投水而死——跟他小兒子去了。自己那句話就頻頻在我心頭泛起了,我悔對佛子也悔對滿姑。雖然我沒當面向滿姑認錯,但我明白,這是我一生的過錯!
今天,我立在下放地的油茶林中,心頭又涌現(xiàn)那句話,內(nèi)疚而苦澀。這是我重返下放地融景生情涌起的跟下放地鄉(xiāng)親無關(guān)的一件事,一種懺悔的心情。重返下放地不僅可以用新的年代反觀過往的年代,而且可以返觀和檢視我整個人生。我想起了劉再復(fù)在《獨語天涯》的幾句話:“我講懺悔意識,就是提醒:在東方的政治鼠難中,每個中國人都曾經(jīng)是鼠疫患者,身上一直帶有鼠疫的病毒!薄叭祟惖谋瘎〔⒎侵皇菐讉壞人造成的,而是人類共同犯罪的結(jié)果。這一思慮使我確認自己不僅經(jīng)歷錯誤的時候,而且參與創(chuàng)造一個錯誤的時代!薄拔乙簿,不要因為經(jīng)歷過去苦難而扮演受難者的角色,這種角色一面祈求社會給予報償,一面準備對歷史進行報復(fù)!
我發(fā)現(xiàn),在漫長的風雨歲月里,滿姑和下放地許多底層一樣,從未以受難者出現(xiàn),而我這個文化人卻一度認為自己是受難者,于是總是以各種方式渴求社會的報償,許多報復(fù)就緣于這種動機。顯然,報復(fù)歷史到頭來必定報復(fù)自己。
我永遠記住下放地那片油茶林。
下放地,油茶林,永遠的創(chuàng)傷記憶……
2001年10月15—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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