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60年代，毛澤東批評當時的文化部是“帝王將相部”，早在中共建政之前的延安時代，毛就明確提出了“文藝為工農兵服務”。但如果理性地考察中國幾千年的文藝特別是戲曲史，或許會發(fā)覺，帝王戲也可以為“工農兵”服務。廣大食不果腹的小老百姓，看戲的時候，卻容易“為古人擔憂”，特別熱衷于看帝王創(chuàng)業(yè)開國、治理天下的故事，就如前幾年《雍正大帝》這類連續(xù)劇高收視率一樣。小民們好這一口：通過看戲遙想那些大人物如何打江山、坐天下。中國戲曲界有個說法：“唐三千，宋八百，說不完的三列國”�？梢妭鹘y戲曲的歷史題材是最多的，而其中表現帝王將相之功業(yè)的又占大多數。

　　說起帝王戲，歷史年代比較早的當屬演繹秦漢之際的風云，比如《高祖斬蛇》，比如《霸王別姬》。前者寫的是江蘇一個農民如何崛起于閭巷之間，提三尺劍取得天下；
后者講劉、項爭奪江山中，流氓無產者打敗了貴族后裔。

　　雖然說歷史是勝利者寫的，但在傳統戲曲中，奪得天下的帝王未必都是形象高大、英明神武，而失敗者也未必是猥瑣短視、品格低劣。相反，中國民間編戲文的人，對失敗的悲劇人物多是有一種同情，項羽和關羽，戰(zhàn)敗后或自殺或被人謀殺，但在舞臺上是光芒萬丈。而被后世尊為“武圣”的關羽，在梨園行更是有著特殊的地位，為他專門設了一個“特型角色”：紅生，其榮耀超過所有的帝王。

　　一些被官方史家所推崇的帝王，在戲曲里，卻變得形象不那么高大，甚至有幾分不堪。如元代雜劇《高祖還鄉(xiāng)》，通過劉邦故里一位老街坊的口述，把漢高祖劉邦早年偷雞摸狗、占鄉(xiāng)鄰便宜的潑皮形象活生生地重現，和高祖衣錦還鄉(xiāng)那種顯赫的排場形成鮮明的對比�？赐赀@出戲，再回味劉邦的詩“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返故鄉(xiāng)”，會覺得是一種反諷。筆者少年時在家鄉(xiāng)看祁劇或是木偶戲，常有《薛仁貴征東》、《羅通掃北》之類的曲目。當時就特別不能理解，戲里面的唐太宗、李世民，為什么那樣愚蠢、顢頇與懦弱，因為歷史老師說唐太宗是“千古一帝”呀。比如他聽信讒言，誤入蓋蘇文設的埋伏圈里，被追殺得狼狽不堪，于是吟唱道：“哪個救了我李世民，你做君來我做臣�！边@時白袍小將薛仁貴及時趕到救駕。后來看魯迅的書，這個疑竇才解開。魯迅在《談皇帝》里說道：“中國人的對付鬼神，兇惡的是奉承，如瘟神和火神之類，老實一點的就要欺侮，例如對于土地或灶君。待遇皇帝也有類似的意思。君民本是同一民族，亂世時‘成則為王敗則為賊’，平常是一個照例做皇帝，許多個照例做平民；
兩者之間，思想本沒有什么大差別。所以皇帝和大臣有‘愚民政策’，百姓們也自有其‘愚君政策’�！币虼藨蚺_上，類似《梅龍鎮(zhèn)》中調戲民女反被民女奚落的明武宗這樣的荒唐皇帝形象，十分常見。

　　自古戲中多帝王，也自古帝王多愛戲�！妒酚洝分杏涊d楚莊王是個戲迷，他喜歡一個叫“優(yōu)孟”的文藝工作者，從此“優(yōu)孟”就成了伶人的代名詞。唐玄宗是個超級戲迷，被梨園行尊為祖師爺———這不無攀附嫌疑，就如青樓界尊管仲為祖師一樣�？上А皾O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硬是唱衰了一個“開元盛世”。后唐莊宗李存勖，也是因為愛戲而誤國。據說毛澤東晚年還嘆息不已，不時誦讀《三垂岡》的詩句：“風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本嘟褡罱�的一個帝王戲迷當屬清末實際的掌國柄者慈禧太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當時京城到處都是皮黃絲竹之聲，那雖是大清國的末世，卻是梨園行的盛世。許多名伶，被老佛爺召進宮唱堂會，立刻身價百倍，如譚鑫培，深得慈禧恩寵，被官員們尊稱為“譚貝勒”。這當然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那時伶人再得寵，也頂多賞他一件黃馬褂穿穿，不會真的給他文武品銜，所謂“國之名器，不可輕授”。而當時唱戲的為了取悅于老佛爺，以及她身邊的大太監(jiān)李蓮英，也不惜用戲曲來“頌圣”，來“媚權”。比如老佛爺很喜歡的京劇《法門寺》，完全是投其所好。這出戲講的是明朝正德年間，民女宋巧姣被縣官趙廉所冤枉，探聽到大太監(jiān)劉瑾陪太后某日去法門寺上香，于是冒死闖鑾駕告狀。劉公公秉承太后旨意，復查此案，冤案得以昭雪，害人者被處死。

　　雖說是伶人地位低，在帝王眼里只是玩物而已，但有些伶人尚有讓人敬佩的風骨。比如楚國那位優(yōu)孟，楚莊王一匹鐘愛的馬死后，下令以大夫之禮葬之，滿朝文武誰也不敢反對這個荒唐的決定。而優(yōu)孟站出來諷諫，他建議楚王以國君之禮葬馬，并封愛馬為萬戶侯，讓各國使臣參加葬禮。各國諸侯聽說后，“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楚王聽罷醒悟過來了。戊戌變法后，慈禧百般折磨光緒，包括要光緒陪她看戲，自己坐著，讓光緒站在旁邊。某次一位叫“劉趕三”的戲子正在演皇帝，看到臺下此景大為不平，斗膽念吊場詞道：“你看我為假皇帝尚能夠有座，他那真皇帝卻天天侍立，何曾坐過？”慈禧聽后，還真的讓太監(jiān)給光緒搬條凳子。

　　大清覆滅快100年了，今日“劉趕三”的同行們還有優(yōu)孟之風么？恐怕更多的人像《法門寺》中那個劉瑾身邊的小太監(jiān)賈桂。劉公公讓他坐下說話，賈桂知趣地回答道：“奴才站慣了，不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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