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在真實和荒誕之間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坊間傳說的歷史熱,說起來已經(jīng)熱得有日子了,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流行榜,排在前面的,總會有幾本跟歷史有關。這在當下這個主流歷史界式微,大學歷史系招生都困難的時代,顯得相當?shù)踉。更吊詭的是,眼下暢銷的歷史類圖書,不僅讀者多半是年輕人,連寫者也是。
好多年了,中國一直處于變革的激蕩中,能發(fā)生什么事,誰也說不清楚。這些年大仙們很活躍,掙了不少錢和地位,但看不清未來人的銀子,但即使是大仙,百分之百也說不清未來的變化,否則就不會有那么多篤信大仙的能人落馬或者破產。年輕人的歷史熱,好像也屬于這說不清道不明變化的一部分,不知怎么就來了,什么時候走,沒準。我曾經(jīng)在一篇名為《歷史有什么用》的文章里說過,探究自己的歷史,實際上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很難設想,如果一天早上,你忘記了自己的歷史,你是誰?從哪兒來的?你將怎樣生活。人類學家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民族,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世傳說,這種傳說,就是人類對自己來源的一種說法,無論是來源一只鳥,或者一只狗,反正得有這么個說法,否則整個民族活著就不踏實。人類也許可能一陣忙于撈錢,一陣忙于打仗,但忙活夠了,總要回過頭來想想自己怎么走過來的,周期性地抽風,展示一下自己對歷史的熱愛。
歷史上的中國,是具有世界上最完整歷史記錄的國度,記錄和解說歷史,是中國知識界的一大愛好,傳統(tǒng)圖書分類:經(jīng)、史、子、集四大部分,史占其一,其實其他部分也有歷史的成分,連過去神圣的“經(jīng)”,也被人說成“六經(jīng)皆史”。因此,我們這個民族,精英不說了,即使是平頭百姓,也對歷史有濃厚的興趣,民間通俗文學,大抵要從歷史當中尋求故事的資源,所謂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說來說去,里面的人物故事,都是歷史上有名有姓的,演繹出來,添油加醋,就成了講史的小說和戲劇。當年的說書人,巧舌如簧,說諸葛亮死,小兒出啼,說曹操篡位,大人切齒。往昔然,今日亦然。
從文學性的敘事里出來,有好事者心有不甘,要追究里面的真實?上,直接啃二十四史,啃資治通鑒,未免過于艱深,滿滿一架子,我生有涯,如何讀得完,啃得下,歷史系的教科書,近人編的通史、斷代史,又干干巴巴,味同嚼蠟,不,應該是嚼僵尸,能硬著頭皮嚼上幾口的人,多半需要堅強的耐性和同樣堅強的抗吐能力。于是,局面就變成了這樣——一小部分多看了幾本書,據(jù)說是啃過一點二十四史、通鑒、實錄加上不少野史之類的年輕人,自己動手,先在網(wǎng)上寫史,用自己的風格寫,寫成70后風格的,有十年砍柴,有赫連勃勃大王,寫成80后風格的,有當年明月,各樹山頭,各擁粉絲,有時候還免不了有一點小小的械斗。
歷史熱的背后,有對真實的追求。每代新人成長起來,都不免有被上一代蒙了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我們中國這個特殊的歷史場景中,格外的強烈。年輕人趕上了窗戶和門都打開的時代,封閉年月的教科書教給他們的東西,無論如何都無法忍了。無論受了教科書和老師欺騙的刺激,還是想要探求文學作品背后的真實,反正,現(xiàn)在年輕人寫歷史和讀歷史的沖動,很大部分來源于給我真相的內心渴求。這其中,最堅韌的刨根問底者,肯下點功夫的,大部分成了寫手,盡管這些寫手,原來都未必是學歷史出身,但是,著了魔似的興趣,讓他們鉆進了故紙堆,鉆了多深,我不知道,但人家肯定鉆了,雖然未必知道怎么做歷史的學問,卻也不耽誤把自己看到想到的寫出來,越寫,越有模有樣兼有聲有色。自然,看得也亦步亦趨,書出來就買。其實,過去年月里也有通俗歷史的書寫者,比如蔡東藩,比如林漢達,比如黎東方。可是,當代年輕人讀史,有自己鮮明的時代特色,就是喜歡讀自己人寫的書,好壞不說,人家是自己人。讀小說如此,讀歷史,也如此。這些年,有好事的出版商出版上述幾位過去的紅人的著作,可惜,一本也火不起來。
跟追求真實結伴而行的,是對歷史的惡搞。世界各國,都經(jīng)歷過很長一段的故作端莊的時代,而我們中國這個時代格外的長。端莊的時代,是需要榜樣的,凡是被列為榜樣的歷史人物,都得端著,如果自己活著的時候沒來得及端著,死了之后,就由后面的人替你端著。這種被挑揀出來作為榜樣的人,一出生的第一聲哭啼,如果不是首歌的話,也應該與眾不同才是。古人忽悠能力比較弱,說到皇帝尤其是開國皇帝出生,無非是紅光滿天,異香滿室,說大人物小時候特別出色,也無非是三歲讓梨,五歲偷光。哪里有后來人這樣的本事,只要想宣傳一個人,無論是英雄還是模范,立馬這人就變成神了,漫說沒有七情六欲,就連拉屎排泄都給遮蔽了,一輩子都不上廁所,隨便做個什么事兒,都有深刻的意義,連日記都記好了留給后人看,不,學習的。害得至今為止,若干大人物,至今還患著時刻端著的時代后遺癥,現(xiàn)在偉大了,過去的事也都只能偉大,如果誰指出來說你當年也在人家墻根下撒尿來的,堅決不認賬,寫出來的文章,不能有一個錯,誰說我有錯,我就跟誰急,跟你打官司,封你為咬我的專業(yè)戶。
充滿了端著的人物的歷史,讓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看了,如果不生出惡搞的心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惡搞是他們的反抗,也是他們的狂歡,更是他們的生活。西方的年輕人已經(jīng)搞過了,有惡搞,也有善搞,過去的神話包括神話人物,都搞成了玩笑,嬉皮,波普,嚴肅而端莊的標準像,統(tǒng)統(tǒng)進了哈哈鏡隧道,出來之后,成了什么,只能聽天由命。這個路徑,我們的年輕人也在順著走,當年的大人物,反正都得經(jīng)過這一遭,早晚躲不過去。如果說,現(xiàn)在的場景荒誕,其實,當年端著的歷史,也未必就不荒誕。
歷史從來都反復演繹這正反交替的戲劇,今天有了網(wǎng)絡,把年輕人都扔進這網(wǎng)絡,故事就變得很不一樣了。網(wǎng)絡是個人人的可以發(fā)表的江湖,只要發(fā)表出來的貨色有特色,就不愁沒人捧。網(wǎng)絡也是一個作品隨時可以遭遇批評的戰(zhàn)場,任何作品,有人捧就有人砸,立竿見影。想要端著難,造假更不易,不知道那天就冒出一個較真的,西洋鏡立刻拆穿。但是,在網(wǎng)絡上歷史寫手和擁躉,就如同現(xiàn)實世界的歌手和粉絲,歷史寫作和欣賞,就像一個娛樂場,認真、探索和較真,都在嘻嘻哈哈中發(fā)生。網(wǎng)絡里的歷史寫作和閱讀,沒有研究的份額,連注釋都沒有人樂意去看,自然也就都沒了注釋。
因此,即使成了名的寫手,也很難再邁出一步,進入歷史研究的場域。整個國家,依舊是經(jīng)濟和市場的天下,聰明一點的學生,都擁到時髦學科,經(jīng)濟、金融、外貿、計算機等行業(yè)里,歷史學科日暮途窮,氣息奄奄,即使北大最牛的歷史學教授,也招不到好一點的學生,連一向在世界上有一定地位的中國古代和近代史,也日落西山,成為小圈子自娛自樂的玩意。通俗歷史的高度繁盛和歷史學科夕陽西下同時存在,形成了奇特的社會景觀。
顯然,這樣的歷史熱,是熱不了多久的。浮在水面的歷史故事,很快就會講完了,歷史真相的真正發(fā)掘,有待于汗牛充棟的資料積累,有待于披沙揀金的史實考證,更有待于建立在長期歷史閱讀和考證上高屋建瓴式的論證。但是,我們這個經(jīng)濟過熱時代的特色,是人文學科的極度衰落,歷史也是如此,不僅面臨著從業(yè)者后繼乏人的窘境,而且需要面對整個社會和體制的歧視。
歷史熱,跟網(wǎng)絡時代的一切相似,浮躁,膚淺,但火爆,其實,所謂的歷史熱,說到底,只是少數(shù)年輕人的熱,現(xiàn)在迷歷史的人,要算是70后和80后年輕人中,比較優(yōu)秀比較有文化的一群,多數(shù)的網(wǎng)民,據(jù)我所知,都是看畫,看視頻的。比起龐大追蹤女孩子大腿和裸照的網(wǎng)民來,這個小圈子里熱,也許只能算是茶杯里的風暴。最受歡迎的通俗歷史作品,也不過賣上幾十萬本,因此,即使有歷史熱,也不代表文化的繁榮,說不定,它還反映了我們文化歷史的危機,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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