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隆有

《華夏文化》2006年第4期

孔子家的一條看門狗死了，孔子讓他的學生子貢去幫他埋葬，并叮囑道：“路馬死則葬之以帷，狗則葬之以蓋。汝往埋之。吾聞敝帷不棄，為埋馬也；敝蓋不棄，為埋狗也。今吾貧無蓋，于其封也，與之席，無使其首陷于土也�！�

孔子曾做過魯國大司寇，并一度代攝相事，雖賦閑多年，卻一直保持著當時上層士大夫的一些生活習俗，出必坐車，但終因用度匱乏，車已多年無蓋，已經(jīng)沒有條件和往常一樣遵行周禮，給死去的看門狗罩上一個舊車蓋，體體面面地埋葬。但依然盡力而為，讓子貢在把狗的尸體放進坑去時，蓋塊席子，以免狗的頭直接陷到土里。憐狗之情，溢于言表。

這事并見于《孔子家語》和十三經(jīng)之一的《禮記》，前者載《曲孔·子夏問》，后者載《檀弓下》，二者均是專記周禮喪禮典型儀節(jié)和典型故事的名篇，可見孔子葬狗在儒家禮儀中具有示范意義。

但到孔子之時，早已禮崩樂壞，上層統(tǒng)治者多是人心不古，“人而不仁，如禮何?”(《論語，八佾》)周禮已無人記得，更無人踐行了，只有孔子牢記著這一漫溢著濃濃人情的古樸禮儀，并真心實意地加以落實�！爸鼙O(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限于物質(zhì)條件，不能嚴格按周禮葬狗以車蓋，但“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論語·八佾》)，代之以席，不僅見禮，更見真情。派自己弟子中最為干練的子貢操辦，尤顯對此事此禮的重視�？鬃釉峁�，不僅在當時，即便在今天，也能給人許多啟示。

孔子為什么要這樣近乎莊重地安埋一條死去的看家狗，而不像人們通常所做的那樣，食其肉寢其皮，或胡亂棄之荒野，任野獸撕食?王充認為這是孔子憶念狗的看家之勞，“為報功”也(《論衡·祭意》)。其實不僅僅是這樣，孔子一生力倡仁政，其所思所行，無不以“仁”為出發(fā)點和最終歸宿。如此葬狗，正是出于踐行“仁”的自覺和本能。

孔子主張“仁者愛人”，并及于物，他身體力行，處處示范，尊重生命，仁愛萬物。還在他任魯國司寇的時候，一次馬廄失火，孔子退朝后，聽管理員匯報此事，先問傷人沒有，接著就問傷馬沒有，愛人及物，不假思索(李澤厚《論語今讀》)。

孔子反對人間暴政，推而及之，也反對虐待家畜，提倡與動物親和，即便對專供驅(qū)使的馬牛，也要真誠善待，讓其由衷感到人很愛它，感到和人一道工作是一種快樂�！俄n詩外傳》引先秦古書，說孔子曾講過一個一家三代御馬的故事，十分生動具體地體現(xiàn)了孔子這種思想和情感。有個叫顏無父的馬車御手，特別愛馬，馬拉著車，知道御手愛它，感到很輕松，所以也喜愛拉車，一邊奔跑，一邊在心里說：今天跑得真快樂呀!到顏淪這一代，就差了一點，硬趕著馬跑。馬一邊拉車，一邊叮囑自己：跑快點吧，這人在趕我呵!再到顏夷手里，就差得很了，恐嚇威逼著馬奔跑。馬很怕御手，很怕拉車，感到車子特別重，不斷恐懼地警嚇自己：快跑快跑，不然這人要殺你!孔子贊美第一種做法，說：“美哉顏無父之御也!”像這樣“與馬和歡”，才是“役馬”的正法。好個“與馬和歡”，這是多么動人的人與自然相親相愛和諧共處的境界呀!

世間生靈，各有其生命存在方式，各有其情感訴求所需，千差萬別。要與生物和諧共處，就得尊重不同物種各自的生存規(guī)律和生活方式，順其自然�？鬃由钪O此理，倡行仁政，博愛諸物，卻不強加于人，也不強加于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也，也不妄加不欲之物。愛一物，必先了解該物生存特點，從而投其所好，為之提供和創(chuàng)造理想的生存條件和生活環(huán)境。所以莊子在闡釋什么是天下極樂之境時，便借用了孔子所講魯人養(yǎng)鳥的故事�？鬃又v，魯君愛鳥，把一只海鳥迎進供奉祖宗神位的太廟，像尊奉祖宗一樣敬養(yǎng)起來，“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千方百計要讓海鳥生活得優(yōu)越快樂。誰知海鳥竟被折騰得“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魯君把他所認為的“至樂”全部供給了海鳥，結(jié)果卻是好心辦壞事，海鳥未得“至樂”，卻得“至悲”。為什么會如此?孔子指出：“此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也，非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也”。全然違背了鳥的生存方式，自然釀成悲劇。正確的愛鳥途徑，應(yīng)是尊重并遵循鳥自身的生活，即“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放鳥回歸大自然，“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逶迤而處”(《莊子·至樂》)。這在今天尚須大力普及的生態(tài)和諧觀，2500年前，孔子已講得何等生動而深刻!

當然，生物之間，有自然和諧的一面，也有生存競爭的一面，它們之間殘酷地卻是無法避免地存在著一個血淋淋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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