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硫酸不能烤蛋糕——如何教孩子再相信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解構的年代
八零年代寫「野火集」時,被「請」去吃飯,那位掌管意識型態(tài)的國民黨高官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寫的,是禍國殃民的東西!
他很明白:我,還有許多比我勇敢比我早慧的前輩和同輩們,在進行主流價值的拆解。
主流價值,譬如愛國。為什么要愛國?國如果不可愛呢?國的形成如果沒有人民共識呢?譬如不能「侮辱元首」。元首為什么不能侮辱?誰來界定「侮辱」?元首應該憑什么來讓人民尊敬?
譬如讀書報國。讀書為什么要報國?可不可以讀書為了自己?可不可以根本不讀書,只是生活?無所事事可不可以作為生存的理由?譬如「犧牲小我,完成大我」。誰決定何謂「大我」?「大我」不是為了「小我」才存在的嗎?「小我」犧牲了,還有沒有「大我」?
譬如「大有為」的政府!复笥袨椤沟恼褪俏:ψ畲蟮恼,進步的最大障礙。譬如新聞要「自律」、國家要「安定」。新聞自律是箝制言論的借口,國家安定是愚民統(tǒng)治的幌子。
譬如「孝順為齊家之本」、「助人為快樂之本」、「忠勇為愛國之本」、「服從為負責之本」等等,沒有一項不是可以徹底推翻或局部顛覆的價值觀。
五零年代出生的我們,活在一個鋼鐵打成的機器里,于是我們用盡心機地去拆,拆,拆,那是一個「解構」的年代,F在三十歲的人,當時大約十歲,不會認識鋼鐵的強大也不易體會解構的艱辛,就如同我們不盡理解我們的先行者面對顛沛流離和殖民統(tǒng)治的心境一樣。當六零年代的人進入耳聰目明、人格定形的二十歲時,原來的鋼鐵價值被拆得差不多了,九十年代的「主流」價值已經接近我們當年的追求:強調個人價值,從而漸漸演繹出自由重于自律,進步重于安定,解放重于守成,享受重于責任,個人,重于集體。七十年代的大學生談家國重任,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紀初的大學生談自我完成。「只要我喜歡,有什么不可以」,在八零年代以前幾乎不可能的一種處事態(tài)度,變成流行的哲學。
每一個少年大概都曾經拆過音響,打開盒子,松掉螺絲丁,卸下所有的零件讓機器徹底解體。解構帶來快樂。但是,解構當然不是終極目的,建構才是;
要在有限的條件下組成一個高品質的音響,重新建構卻困難得很。
在重新建構的過程中,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沒有模板可依循,也沒有標準可評斷。從璩美鳳的偷拍光盤到林毅夫的叛逃處理,從李登輝上法庭聽訊到統(tǒng)獨的公投拉鋸,是和非,像雨水不小心滴到墨,一片模糊,看不出界線,只剩下個人立場的選擇。黑和白的概念被抽掉,所有的事情都在一個灰色混沌區(qū)中攪拌,理直氣壯地發(fā)生,大剌剌地存在。
這,不就是你們這一代人當年的主張嗎?有什么不對嗎?
沒有線的風箏
沒什么不對;靵y,是「大破」和「大立」之間必經的過程。當原來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因為僵化空洞而被丟棄,每一件事情其實都在挑戰(zhàn)這個社會重建價值的能力:外籍勞工的人權尊嚴和我們的種族偏見怎么拉鋸?政治操弄和公共利益之間怎么平衡?國家安全和個人自由的界線怎么厘清?自由和自律怎么可能并存?有沒有更高的價值和商品化抗衡?在現代化的語境里,個人的修身還有沒有意義?公民道德在各種價值的矛盾中,究竟指的是什么?在許多曾經被尊敬的價值已經成為被訕笑、被鄙視的東西之后,在解構了「道德」之后,我們究竟還需不需要「道德」?
在「不相信」之后,是不是還得找回「相信」?
從前聽了太多的教條、做了太多的起立敬禮,今天,總統(tǒng)走進來,許多人卻不站起來。有人說,對,這就是民主的表現。我卻認為這是失禮──失禮的原因這里不論。我或許不欣賞、甚至全力反對這個做總統(tǒng)的人,但是只要他擁有「總統(tǒng)」這個公器,被投以全民的期待,被托以全民的信任,我就必須以禮相待──尊重這個公器其實是尊重那賦予公器意義的人民;
站不站起來,不是民主的問題,是文明的問題。
從前被灌輸了太多的國家認同,今天,談國家固然被視為絕對的落后,即使談文化認同都可以被恥笑。要國家干什么,有人說;
文化認同是什么,也有人說!肝业暮⒆拥桨闹拮x國中,美國讀高中,英國上大學,讀博士,國際人的認同才是真正的身份證!
國際化是現代化中極重要的一環(huán),但是在這樣一派輕松的「國際主義」邏輯里,我卻看見深層的問題:有「辦法」的人,都把孩子送往先進英語國家受教育,于是紐澳英美的學校擠滿了來自中國、韓國、臺灣、香港的孩子。學費可以高得離譜,而排隊候補的亞洲孩子成千上萬。也就是說,英語國家在教育上經過長期的耕耘已經打好基礎,亞洲人來享用現成,但是,當有現成的可以利用時,亞洲人本國的教育基礎又由誰去長期的耕耘呢?英美教育出來的孩子成材之后,繼續(xù)耕耘英美文化土壤的多,回頭來灌溉亞洲本土的少,于是強勢文化越強,弱勢文化繼續(xù)弱。大量的亞洲少年被送往國外就學,所凸顯的不是國際化的多元含意,反而是亞洲本土教育文化基礎的扭曲,反而是強弱文化的對比與一元化的繼續(xù)。
與國際接軌是一種競賽,誰越快學會全球性思維,誰就越進步,但是,所謂國際主義,如果脫離了本土與傳統(tǒng)的觀照,就變成一種文化的虛無主義。風箏飛得再高,線,必須握在自己手里,否則,怎么知道那是誰的風箏呢?
堅持本土和傳統(tǒng)重要,不是出于狹義的民族主義,而是希望比較弱勢的文化傳統(tǒng)不至于被全球化統(tǒng)一,被現代化淘空,從而保持世界的豐富多元。
教孩子相信
從前被賦予太多的責任,今天,直率的年輕人對我說,龍應臺,你們五零年代的人背負了「讀書報國」「以天下為己任」的十字架,但是我們新世代的人,對不起,不想背你們的十字架。我們唯一的十字架是「如何在成千上萬yahoo交友的照片中,找到一個自己最順眼的伴侶!
我啞然失笑。
誰說我們這一代人都是憂國憂民的呢?大學時代,有那么多同齡人選擇過自己的日子:整天打麻將的、通宵跳舞的、到處找「順眼伴侶」的、出了國就誓死不歸的、立志「玩物喪志」的、吃喝玩樂無所不為的。。。不管哪個時代,認真地心懷家國社會的總是少數,那少數中,學而有成的,又是少數;
學而有成還對家國之思持之有恒而且加以實踐的,更是少數中的少數。社會的進步,是這些少數執(zhí)著的人鍥而不舍的推動,發(fā)揮影響而造成的。大多數的人,就搭了進步的便車,順勢前行。
不必談社會制度的進步,即使只是一個燈光迷炫、樂鼓沸騰的酒吧舞場,也不會憑空而來。在舞場存在以前,有人努力過,使這樣的狂歡文化被容許而不是被取締。然后,在「狂歡」的背后,必須有人制訂法規(guī),有人做消防檢查,有人處理噪音,有人組織音響,有人籌備樂隊,有人清理垃圾,有人設計下水道。也就是說,每一百個享受狂歡的人背后可能有一千個默默工作的人。
假設說臺灣五零年代出生的的人解決掉了專制的問題,現在的社會,是不是一個沒有問題以致于年輕人無可發(fā)揮的的社會?怎么可能?貧富不均,是非混淆、公平與正義不明、權力與責任的規(guī)則混亂。。。我看見的是一個更復雜、更難理解、需要更高智慧去面對的未來。如果「新世代」的人覺得他們唯一的十字架就是尋找「順眼伴侶」,那么他的「輕」可能正是他不堪負荷的「重」呢。
沉重的「十字架」,不管是哪一個時代,總是在的;
愿意看見它而且去背負它的人,不管是哪一個時代,哪一個「世代」,總是少數人。重點是,那少數人不能沒有。
搭便車是容易的,但總得有人開車,而且是清醒地開,因為上車的可能是一群盡情完成自我、狂歡歸來的醉客。
凡是在謊言中長大的人,「不相信」是琢磨出來的智慧?墒恰覆幌嘈拧瓜窳蛩嵋粯樱梢匀芙獾糁e言,卻不能拿來為孩子烤蛋糕。要建立讓孩子世世代代生長的家園,是不能靠硫酸的。我們需要「相信」:相信政治人物有品格,相信文明不可或缺,相信自己腳踩的土地有人灌溉,相信沉重的十字架有人背起,相信在翻來覆去、喧嘩浮躁的潮流中還是有一些恒久不變的東西,怎么顛倒都不被腐蝕,譬如責任、品格、道德、勇氣。。。
教孩子重新學會「相信」──告訴我,這十字架你說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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