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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雪峰:酒席的性質(zhì)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荊門農(nóng)村的酒席之多,已經(jīng)到了無人可以忍受的程度。到了農(nóng)閑時間,農(nóng)村便幾乎是家家辦酒席,戶戶送人情,村民常常因為一天要吃幾處酒席,而不能親自赴宴,只好請人代送人情。荊門人民辦酒席的理由很多,紅白事辦酒席理所當然,小孩出生“喜九”要辦,滿月要辦,周歲要辦,十歲要辦,二十歲要辦,接下來每個整數(shù)的周歲都要辦,一直到去逝。近年在生日辦酒上又有進一步的新情況出現(xiàn),即不僅逢十,而且逢五即可開辦酒席,諸如五歲宴,十五歲宴等等。荊門人民還有很多辦酒席的理由,小孩考上學(大學、中專)要辦酒席,參軍要辦酒席,作坊開業(yè)要辦酒席,店鋪開業(yè)要辦酒席,新房落成要辦酒席。甚至有一農(nóng)戶建新房落成第一層,辦了一次酒席,再過兩年,落成第二層,便再辦一次酒席。

  

  荊門人民辦酒席,一定會非常地豐盛,大魚大肉,好煙好酒,一次酒席下來,至少得花好幾千元。

  

  荊門人民為什么這么喜歡辦酒席?是否因為荊門農(nóng)民特別富裕,或他們特別好吃好喝,或他們在乎面子要炫耀性消費,或他們就是喜歡辦酒席?否!荊門人民辦酒席的目的,是收回自己的人情債,甚至希望通過辦酒席來賺取人情收入。荊門人民是很精明的,他們不會做虧本的生意。荊門人民越來越喜歡辦酒席,是因為出席酒宴的人一定要送人情。

  

  出席酒宴的人,在荊門農(nóng)村一般包括三種人,一是本村民小組的人。一個村民小組構(gòu)成了一個人情圈,本組村民辦酒席,村民一定得去湊湊熱鬧。二是朋友,以前的小學中學同學,生意場上的伙伴,關系一直很好的同齡人們。三是親戚,每家都有親戚,妻子娘家的親戚,遠遠近近的表親等等。一次酒席,招待的客人以本組50戶,每戶來一人計算,有50人,以30個朋友同學來算有30人,以20家親戚,每家親戚來3個人計算,有60人,這樣下來,不算那些幫忙打雜的人,就有一百好幾十人的規(guī)模,一次就得擺出十幾桌酒席。一般結(jié)婚酒席規(guī)模最大,多者可以達到五六十桌,少者也有二十多桌。每桌都是大魚大肉,一次酒席花幾千元就很正常。

  

  所有參加酒席的人,都不能白來,而必須送禮。送禮的數(shù)目因關系遠近及酒席的種類,而有很大不同。本組村民一般20元到50元,朋友同學50-100元,特別的親友,比如舅舅參加外甥的婚禮,沒有幾百元出不了手。一般情況下,辦酒席花的錢雖然也多,收的人情錢總是更多。沒有人送人情時,可以將送的人情吃完再走。這樣,辦一次酒席就多一次增加收入的機會。我想最初出現(xiàn)酒席時,恐怕就是為了眾人抬一,由一大群人出錢援助一個要辦事(紅事白事等)的農(nóng)戶,讓這個要辦事的農(nóng)戶度過辦事時無力支付的窘境吧!

  

  荊門人民酒席越來越多,酒席就越來越成為負擔,人人懼之卻無法擺脫。可以計算一下,如果按以上辦酒席的節(jié)奏,一個五口之家,基本上每兩年就要辦一次酒席,一個50戶的村民小組(人情圈),一年就要辦20多次酒席,加上朋友親戚,又是二十多次酒席,一年下來,每戶總共得出席約五十次酒席,每戶送50元人情,就得送近3000元出去。對于不很富裕的荊門農(nóng)民,一年3000元人情,的確是很大的負擔,又確實是不能不出的負擔。

  

  荊門農(nóng)村酒席由可能是眾人抬一的互助,變成今日人人陷于其中苦不堪言的麻煩事,實在讓人無法想通。

  

  與農(nóng)村酒席如上困境完全不同的,是關中農(nóng)村的酒席。關中農(nóng)村酒席的種類及數(shù)量都遠比荊門為少。關中的酒席一般為紅白事,即婚嫁或喪事。小孩出生,除第一胎滿月擺幾桌酒以外,再不會辦其它的酒席。做壽的事情,不只是十歲、二十歲不做(也不能做),即使七十歲、八十歲的老人,除非家庭經(jīng)濟條件十分地好,一般也不做壽,關中農(nóng)村辦酒席少,酒席卻還豐盛,尤其相對于關中農(nóng)村日常生活中生活的儉樸,酒席不止是豐盛,而且被我們同去調(diào)查的幾位伙伴懷疑酒席是被關中人民有意用來改善平時艱苦生活的。以中檔婚事酒席為例,一般會有6-10個涼菜、6-8個熱菜,有酒、有煙。這個酒席的水平,我們在關中武功縣新莊村調(diào)查近10天的吃喝中,一次也沒達到。我們住在村文書家中,村文書家的經(jīng)濟條件在全村應是相當好的,住房也極寬敞。文書家的伙食,卻每天是咸菜就饅頭。唯一一次吃上肉,可能是董磊明有些熬不住,不經(jīng)意暗示的結(jié)果。據(jù)村支書講,關中農(nóng)民一年人均吃肉在5斤左右,荊門農(nóng)村人均吃肉,估計在50斤左右。的確,相對關中來說,荊門農(nóng)民則好吃得多。平日里再困難,也會有幾個新鮮蔬菜,不時有一些葷菜改善生活。荊門農(nóng)民不關心建房,而關心吃穿;蛘吒橄蟮乜偨Y(jié),荊門農(nóng)民不關心長遠投資,而更關心現(xiàn)實享受。關中農(nóng)民建一棟漂亮而寬敞的住房的人生目標,在荊門人看來,是太遠大了,以至飄渺起來。

  

  關中的習慣,不僅是辦酒席時吃得異乎尋常地好,而且來吃酒席的人幾乎不送禮。外甥娶媳婦,在荊門農(nóng)村,舅舅至少得送幾百元錢,送千元以上不少見。而在關中,舅舅不送錢,只“搭紅”,送一個被面或毛毯即可。如果送錢,一般親友和戶族的人,也就5到10元,20元便封了頂。

  

  吃的又好,送的又少,這樣的酒席,對于事主來說,真是不劃算的事情,而對于客人來說,確是打牙祭改善生活的難得機會。這樣的酒席,沒有人愿意辦,這也是關中農(nóng)村酒席極少的原因。

  

  但是為什么關中農(nóng)村,事主在辦酒席時只收了那么少的人情,卻要辦那么好的酒席出來?

  

  關中農(nóng)村辦理紅白事時,一定要由戶族來辦,在辦理紅白事期間,戶族所有家戶一并過來幫助,也過來吃飯。一個戶族10-20戶人家,約100口人,這樣規(guī)模幫助辦理紅白事的班子,一定十分熱鬧。戶族參與辦理紅白事時,不會認為是在幫別人辦事,而是在辦自己的事情,因為紅白事本來就是戶族的事情。在存在廣泛面子競爭的關中農(nóng)村(以建房和厚葬為典型,至今如此),戶族辦理紅白事,就不只是事主一家的事情,而且成為戶族之間競爭的表演,一個戶族辦理紅白事的熱鬧程度如何,生活水平如何,已經(jīng)成為這個戶族地位與聲譽的重要方面。因此,如果有的事主家庭經(jīng)濟條件好,而竟在辦酒席時的生活水平低,戶族內(nèi)部就不會同意。而如果事主家的確比較窮,戶族內(nèi)允許事主將就辦一下的力量就會占到上風。

  

  換句話說,關中農(nóng)村紅白事的酒席,已經(jīng)成為不同戶族之間進行面子競爭的工具,這樣的酒席具有公共性。而荊門人民的酒席,僅僅是自家的私事,只是他們自家的私事,會迫使其它相關人員不得不參與其中。關中農(nóng)村則因為紅白事是戶族的公事,而迫使事主參與進來。無獨有偶,羅興佐講,江西辦酒席的情況與關中農(nóng)村十分相像,一是酒席少,二是人情少,三是酒席的公共程度高,即使酒席成為不同房派之間競爭的主要手段之一,每一房都希望本房辦的酒席壓倒其它房,而一個房沒有辦出象樣的酒席,一定會受到其它房的嘲笑。

  

  為什么荊門農(nóng)村的酒席成為私事而關中和江西農(nóng)村的酒席卻具有高度的公共性?這與荊門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高度分散,而關中和江西農(nóng)民還有一定的組織化有關。具體來說,一旦農(nóng)民高度分散之后,村莊輿論力量便不能起到有效的作用,那些以辦酒席來斂財?shù)男袨椋m然為所有村民不滿乃至憤恨,所有局中的村民,卻又不得不主動地參與其中,而在農(nóng)民一定程度上被組織起來的地方,試圖通過辦酒席來斂財?shù)男袨,會受到強有力輿論的評擊,規(guī)模超出農(nóng)戶的事情,很快便變成了公共的事務。關中新莊村一個村民小組長曾頗為羨慕地說,聽說有了地方辦紅白事收的人情可以抵支出有余,那真是好事,因為這樣就可以幫事主度過他們辦紅白事這一類人生的難關。這個村民小組長的想法很好,他卻未曾料到,荊門農(nóng)村會以辦酒席斂財,以至搞得人人苦不堪言。

  

  紅白事本身的性質(zhì)還與愛情有關。關中農(nóng)村,婚姻圈在10-20里的范圍這個范圍內(nèi),男女雙方個人性的熟悉是很少的,婚姻離不開中間人的介紹。經(jīng)過中間人的介紹,女方到男方家看條件是否合適,一是看住房,二是看村民的評論。住房不好或村民評價不高,條件好一些的女方就不愿提這門親事。而男方要娶一個好媳婦,其父母及他本人就得努力建一棟好房子,在村中有一個好名聲。相反,荊門農(nóng)村的婚姻圈則小得多,青梅竹馬同村結(jié)婚現(xiàn)象十分普遍。同村結(jié)婚的男女雙方,一定是不僅對對方的外在條件(如住房和村民的評價),而且對對方的個人氣質(zhì)、才情狀況都有切實的了解;蛘撸@種熟悉使自由戀愛成為可能,個人內(nèi)在氣質(zhì)而非外在條件,或者愛情之花,就可能真正綻放。

  

  在通婚地域,自由戀愛、村民個體化程度及村莊公共性競爭之間的相互關系中,究竟因果關系如何,還需要更深入的討論。

  

  來源:三農(nóng)中國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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