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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時光中的白馬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曾經(jīng)有過幾個導演邀我去看他們拍攝的草原片。本來對我來說,在銀幕上看草原故事是一大享受,可是總是因為忙,竟一次也沒能去看。有一次當我無奈推辭時,一位導演的話使我吃驚了。他說:明天來看片就是朋友,不來就是……

  

  就是什么呢?

  

  大汗時代的朋友 那可兒,nuhor 一詞,是一種一生結(jié)伴、以命相托的關(guān)系,而不是一種廉價的吹捧者。他認錯了人沒什么;而我要追尋的,是和真的那可兒一起,維護我們一直稱為母親的草原。

  

  所以接到導演寧才的電話時,說實話我猶豫了一瞬。但鬼使神差的事是常有的,當我坐在八一電影制片廠的放映廳里,看見一片旱渴枯焦的草原在銀幕上浮現(xiàn)時,我意識到了一種嚴肅。

  

  這部電影描述了一個在城市化、沙漠化、商品化的狂飆暴風掃蕩之下,驚恐、抵抗、迷惑、呼救的牧民家庭。青綠的家鄉(xiāng)已徹底蛻變成荒漠,止不住地羊在衰竭渴死,販羊皮成了聰明人致富的手段。可怕的鐵絲網(wǎng)如同草海布雷,白馬悠閑吃草之際踩中陷阱,險些被鐵絲網(wǎng)纏死。泛濫的公司和資本的喧囂闖入草地深處,氈包前,安寧的天賦之權(quán)被無情地侵略了。同時空洞的虛榮也在蔓延,到處有人自稱孛兒只斤 Boljigin,成吉思汗氏族 姓氏,卻不見他們星點的實干。牧人祖?zhèn)鞯乃袡?quán)觀念和秋營盤一起,在土地國有的堂堂名義下,一句話就被擄掠剝奪。以待客為傳統(tǒng)、視買賣為恥辱的游牧民族被迫經(jīng)商的足跡是歷史性的 站在汽車奔突的危險邊界,他們擁有的只是一缸酸奶,卻沒有價格和零售工具。一個平淡的情節(jié)看得我驚心動魄 盡數(shù)賣光殘存

    

  羊群、準備進城打工的一場戲,殘酷地寫出了脆弱的游牧業(yè)瀕臨的破滅。皮已不存,其毛焉附,生存方式的窮途也是美的末路,白馬最后還是被賣掉了。當美好的白馬被一個肥蠢的半裸女人騎著走上歌廳前臺,為紅男綠女的狂浪歡樂助興時,我明白了事態(tài)的嚴重。這是古典的浩劫,是高貴的游牧文化的受辱。

  

  結(jié)尾的雕琢與否,已經(jīng)不要緊了;總之騎馬的牧人被迫走向語言不通的城鎮(zhèn)。那匹化作了精靈的白馬留戀著他,使牧人觀眾的淚水奪眶而下!

  

  電影代整個困境中的草原提出疑問,因為突兀的一切太難理解。我也一樣,我和牧民們一起瞠目結(jié)舌。難道歷史的翻頁,一定就意味著傳統(tǒng)的破滅么?難道真的無法挽救一個古老文化、甚至無法挽救一匹馬么?這不合人意的現(xiàn)實,難道真是那么合理么?但是這不是一部環(huán)境片或抗議片;它只是表達了牧人在歷史劇烈變革中的震驚,代那些無言的人,訴說了滿心的緊張和對千年傳統(tǒng)的留戀。

  

  放映還沒結(jié)束,我就決定要為它寫些什么。想起前面提及的“那可兒”,我感到異化了的朋友觀的膚淺。

  

  我以為,這是80年代以來最好的一部草原電影。它的敘事甚至有些神異,因為情節(jié)的腳步那么平常,但寓含的指向卻深具意味。幾個次要人物 在時光中萎縮了氣質(zhì)的陶高,其實在今日的蒙古世界比比皆是。結(jié)巴地學說蒙語的漢族司機,是一種牧人魅力和思想的同盟者。孛兒只斤•比利格也是必要的,他的刻畫,給了誤解民族精神的傾向以輕輕的一掌。

  

  電影用蒙語娓娓道來,許多對話使人過耳難忘。如蘇木書記的話很精彩 “你的秋營盤?你的秋營盤是誰的?是蘇木的。蘇木又是誰的?蘇木是旗的。旗又是誰的?——國家的 ”還有比利格也演得惟妙惟肖 “咦,你剛才喊我什么?”比利格!安,是孛兒只斤•比利格成吉思汗的黃金家族 ”不用說陶高倒賣白馬時的蒙漢雙舌頭戲——都寫得、演得輕靈而有趣。白馬一角也沒有選美找一匹罕世奇駿擔當,而是讓一匹普通的老白馬出場——它那么平凡真實,簡直就和我離開草原時告別的那匹白馬一模一樣。

  

  不用說著名女演員娜仁花的表演分寸嚴謹(她只是忘了在賣酸奶時把車卸了讓牛歇息),導演兼男主角的寧才,絡腮胡子虎背熊腰,在銀幕上傳達了一種牧人的親切。他們踏著滿地沙礪的咔喳的靴子聲,如今日沙漠草原上,苦澀的牧人的心跳。

  

  大作品往往是樸實無華的。這部電影毫無炫弄民俗的花哨,它敘事的樸素,甚至使人猜測出自一種老練的手筆。其實不然,作者只是些普通的草原兒女,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意識到了自己的尖銳。日子一般的平凡鏡頭,把人引到了歷史的關(guān)口。待人吃驚時,故事的氈帳已經(jīng)搭成。

  

  電影的題目叫做《季風中的馬》,但蒙文旁譯卻是《Qak-un sarel》。這個蒙語詞組一下子抓住了我。它譯回來很難:sarel是一種白馬的顏色,它不能使用“白”(qagan),因為后者純白如同理想。而qak則是時間、時光之意。這個題目起得好——它隱喻了一種文明、一個民族在狂暴的時光變移之中的姿態(tài)和立場。一匹駁雜的白馬挺立時間之中,系著我們的情感,如我們自己的象征。同時,喀喇沁出身的大胡子那可兒也有個好名字,寧才的原文是“能賽”,nengsayin,“更好”,如牧人樸實的希冀。這個片名引我久久地遐想。有一個漢語詞叫做“白駒過隙”,它強調(diào)的是時光的迅疾無常。牧人的思路有所不同,他們渴望的是——白駒在時光中的永恒。

  

  這是一次文明內(nèi)部的發(fā)言。在浮燥的風潮之中,它的觀眾必然是有限的。在侏儒主義侵淫的今天,它還可能受到冷遇之外的譏諷。但是蒙古、哈薩克、西藏和裕固,整個北亞的游牧民族都會支持它,F(xiàn)實愈是嚴峻、褪化愈是慘烈、對民族價值的侵犯愈是肆無忌憚,它就愈會顯示出一種道德的力量和悲憫的警喻。

  

  我們曾期待地說,真正深刻表達游牧文化的作品,應該產(chǎn)生于牧民的兒子之間。雖然,在成全這樣的人之前,會嚴厲地要求他的許多素質(zhì)——現(xiàn)在,我們終于辨清了出現(xiàn)的人影,盡管路還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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