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孔子之精神境界論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感恩親情 點(diǎn)擊:
[摘要] 文章認(rèn)為,孔子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相當(dāng)系統(tǒng)的關(guān)于精神境界的思想:先按人格境界,把人分為小人、君子和圣人三等;
再按心理范疇,把人分為智者、勇者和仁者三類。于是就有了九種境界:小人之智者(小智),小人之勇者(小勇),小人之仁者(小德);
君子之智者(大智),君子之勇者(大勇),君子之仁者(大德);
圣人之智者(圣智),圣人之勇者(圣勇),圣人之仁者(圣德)。
[關(guān)鍵詞] 孔子 精神境界 圣智 圣勇 圣德
孔子的時代雖然還沒有“精神境界”的說法,但事實(shí)上孔子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很系統(tǒng)的關(guān)于精神境界的思想?鬃訉窬辰绲姆治觯扇×藘蓚維度的劃分標(biāo)準(zhǔn)。一是按人格境界,把人分為三類(三境):小人,君子,圣人。[1] 二是按心理范疇,把以上三類人各自分為三種(三界):智者,勇者,仁者。他說:“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盵2](《憲問》)[3] 智者是就知識和才能而言,勇者是就意志和意向而言,仁者是就情感和情緒而言。這種劃分,與現(xiàn)代心理學(xué)的“知、情、意”范疇劃分一一對應(yīng)。除小人這個層次外,不論君子還是圣人,智者、勇者和仁者有一個共同之點(diǎn),就是一以貫之的“仁”。但三者與“仁”的關(guān)系,又有心理層次的不同:智者又叫“知之者”,知仁而求仁;
勇者又叫“好之者”,好仁而行仁;
仁者又叫“樂之者”,樂仁而安仁。他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雍也》)孔子認(rèn)為這是三種高低不同的境界:智者不如勇者(知不如行),勇者不如仁者(意不如情)。這樣一來,孔子實(shí)際劃分了由低到高的九種精神境界:小人之智者(小智),小人之勇者(小勇),小人之仁者(小德);
君子之智者(大智),君子之勇者(大勇),君子之仁者(大德);
圣人之智者(圣智),圣人之勇者(圣勇),圣人之仁者(圣德)。
1.小智:小人之智者
從純粹智能的角度上,孔子對人的境界進(jìn)行過一種劃分:“生而知之者,上也;
學(xué)而知之者,次也;
困而學(xué)之,又其次也;
困而不學(xué),民斯為下矣!保ā都臼稀罚┻@里把人的智力分為四等,但第一等“生而知之者”只是虛懸一格而已?鬃幼哉J(rèn)為不是生而知之者:“我非生而知之者。”(《述而》)就其所謂圣人,他也不曾說過哪一個是生而知之者!吨杏埂份d孔子語:“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彼吹氖ブ且彩菑暮脝柡貌於鴣淼。人們的先天才質(zhì)都是差不多的,修養(yǎng)的高下都是后天習(xí)染的結(jié)果:“性相近也,習(xí)相遠(yuǎn)也。”(《陽貨》)除“生而知之者”外,其余三等人,“(自覺)學(xué)而知之”為圣人,“困而學(xué)之”為君子,“困而不學(xué)”為小人。
孔子說小人“困而不學(xué)”,又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陽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泰伯》),如此,我們所說的“小人之智者”可能嗎?其實(shí),孔子并不否認(rèn)小人之智的存在。他說:“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也。”(《陽貨》)可見即使是小人,也可以而且應(yīng)該“學(xué)道”。只不過君子所有的是大智、小人所有的是小智而已。所以說:“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
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保ā缎l(wèi)靈公》)君子有大智,可大用;
小人有小智,可小用。此即子夏所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
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保ā蹲訌垺罚┐怂^“小知”(小智),即今日俗語所謂“小聰明”。
那么,這種小智的具體內(nèi)容如何?
從量上看,君子“藝”,小人“器”。孔子說:“吾不試,故藝!保ā蹲雍薄罚┛鬃诱f他自己由于不被具體地任用,什么都干,結(jié)果反而多才多藝。這是就知識的數(shù)量言。又說:“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衛(wèi)靈公》)無能是有愧于君子之稱的。這里所謂“無能”并不是說沒有任何才能,而是說夠不上多才多藝。君子才廣,為“藝”;
小人才狹,為“器”。“子曰:君子不器。”朱子解釋:“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保ā墩撜Z集注·為政》)“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敝熳咏忉專汉鳝I是“宗廟盛黍稷之器,而飾以玉,器之貴重而華美者也!保ā墩撜Z集注·公冶長》)這里“器”是說子貢尚不足以稱君子,“瑚璉”則是說子貢已很近于君子境界了。這“器”還有一層意思:“管仲之器小哉!”朱子解釋:“器小,言其不知圣賢大學(xué)之道,故局量褊淺,規(guī)模卑狹,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保ā都ⅰぐ速罚┕苤倬筒拍芏允强胺Q君子的,可謂“不器”;
但他只知其器,不知其道;
只知霸道,不知王道。這又是從質(zhì)上來講的。
從質(zhì)上看,“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保ā独锶省罚┻@是就知識的內(nèi)容言,君子懂得仁義所在,而小人只懂得利益所在。君子固然需“藝”需“博”,但還必須博而能約,泛而有守:“君子博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保ā队阂病罚╉n愈講:“行而宜之之謂義。”(《原道》)“行而宜之”即禮,也就是“義”。故孔子說:“君子懷德,小人懷土;
君子懷刑,小人懷惠!保ā独锶省罚胺t請學(xué)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請學(xué)為圃,曰:‘吾不如老圃!保ā蹲勇贰罚┓毜谋憩F(xiàn)正是所謂“小人懷土”“懷惠”,所以等他一走出門,孔子就罵:“小人哉,樊須也!”但是要注意,孔子并不簡單地否定物質(zhì)利益,而是主張不貪小利,見利思義;
孔子也非一味地反對種田,例如他贊美“禹、稷躬稼,而有天下”(《憲問》)。他只是不滿意樊須的只知眼前小利、不知長遠(yuǎn)的大義。“臧文仲居蔡(于)山節(jié)藻?,何如其知也!”朱注:“當(dāng)時以文仲為知,孔子言其不務(wù)民義而諂瀆鬼神如此,安得為知?”(《論語集注·公冶長》)孔子非謂文仲無智,而是說他非君子之智,乃小人之智,只務(wù)鬼神之虛,不務(wù)民生之實(shí)。歸根到底,智者作為“知之者”,君子之智者知仁,而小人之智者不知仁。君子知仁,故能“喻于義”;
小人不知仁,故僅能“喻于利”。
2.小勇:小人之勇者
從心理范疇看,智是認(rèn)知范疇,勇是意志范疇。從知行關(guān)系上來看,智是關(guān)于知的,勇是關(guān)于行的。這里所謂“行”,包括言、行兩個方面,今統(tǒng)謂之“行為”。所謂“勇”,就是勇于行,“言必信,行必果”(《子路》)?鬃诱J(rèn)為,雖然知先于行(智先于勇),但是行重于知(勇重于智)。知的目的,正是為了行的!罢b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子路》)知識再多,不能實(shí)用也就等于沒有知識!熬用乜裳砸,言之必可行也!保ā蹲勇贰罚┧,勇者的境界高于智者的境界。
在孔子看來,即便是在小人中,也不僅有智者,而且有勇者。孔子曾談到,有一種“士”,“硁硁然小人哉”,卻也能夠做到“言必信,行必果”(《子路》)。又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保ā蹲雍薄罚┻@里的“匹夫”當(dāng)然屬于小人范疇;
“志”即意志正是勇者的心理特征。匹夫而能持志,即是小人之勇。
孔子之論小勇,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與君子之勇相比較:勇于行什么?怎樣勇于行?
勇于行什么?這是關(guān)于勇的性質(zhì)問題?鬃诱J(rèn)為,君子之勇需要以仁義禮智為規(guī)范,否則便是小人之勇、匹夫之勇。(1)勇于仁。這是最根本的標(biāo)準(zhǔn),即勇者作為“好之者”,君子之勇者好仁,而小人之勇者卻不好仁!爸臼咳嗜耍瑹o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保ā缎l(wèi)靈公》)能做到殺身以成仁,便是君子之勇。反之,“好勇疾貧,亂也;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泰伯》)好勇而不仁,那就是小人之勇。(2)勇于義!耙娏x不為,無勇也!保ā稙檎罚┻@是說君子應(yīng)該見義勇為。見義不為,則無君子之勇(但是也可能有小人之勇)!白又^子產(chǎn):‘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保ā豆遍L》)這里的恭敬惠義,其實(shí)也都是義,義者,宜也。此即君子之行、君子之勇。在孔門弟子中,子路以勇著稱!白勇酚新劊ǘ┪粗苄,惟恐(復(fù))有聞。”朱注:“子路聞善,勇于必行”;
“若子路,可謂能用其勇矣。”(《集注·公冶長》)然而有一次,“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裁)!’”朱注:“夫子善其勇,而譏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適于義也!保ㄍ埃┧,孔子常常挫其銳氣!白勇吩唬骸由杏潞?’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陽貨》)這里,從“君子義以為上”中,有一句淺臺詞呼之欲出:小人利以為上。此即“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之勇尚義,小人之勇尚利。(3)勇于禮。君子不爭,爭而有禮。“君子矜而不爭”(《衛(wèi)靈公》);
“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八佾》)君子爭而有節(jié),勇而有禮!坝露鵁o禮,則亂。”(《泰伯》)勇而無禮,就是小人之勇了!熬恿x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遜)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衛(wèi)靈公》)這里也是強(qiáng)調(diào)的義、禮。(4)勇于智。“好勇不好學(xué),其蔽也亂!保ā蛾栘洝罚┎缓脤W(xué)則無智,無智而有勇,是小人之勇,只會犯上作亂而已。
怎樣勇于行?這是關(guān)于勇的度量問題。前面說過,勇于行包括言和行兩個方面。孔子要求“言必信,行必果”,從而要求“訥于言,敏于行”:“君子……能于事而慎于言”(《學(xué)而》);
“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里仁》)。這是因?yàn)椋肮耪哐灾怀,恥躬之不逮也!彼,君子慎于言,勇于行。反之,“巧言令色,鮮矣仁!保ā蛾栘洝罚┎粌H如此,孔子甚至認(rèn)為,君子不僅要慎言,而且要慎行:“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
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保ā稙檎罚┥餮陨餍惺蔷又拢酝惺切∪酥。后來蘇東坡認(rèn)為大勇、小勇之別,在于一個“忍”字,“古之所謂豪杰之士,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保ā读艉钫摗罚┬∪酥屡c君子之勇,在度量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3.小德:小人之仁者
從心理范疇講,勇是意志范疇,仁是情感范疇!胺t問仁,子曰:‘愛人。’”(《顏淵》)可見仁愛乃是一種道德情感!拔ㄈ收吣芎萌、能惡人。”(《里仁》)好惡也是情感范疇。
智者不如勇者,勇者不如仁者。“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保ā稇梿枴罚┛梢,仁者比勇者又高出一等境界。《述而》有一段對話,表明孔子對顏淵和子路的不同態(tài)度,可以見出孔子對仁者與勇者之境界高低的不同評價:“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乎!’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無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這里,孔子贊揚(yáng)了顏淵的君子之仁,嘲笑了子路的匹夫之勇。
仁者比勇者境界高,自然比智者境界更高了。智者不一定是仁者,但仁者必定已經(jīng)是智者了?鬃釉u價令尹子文“忠矣”,崔子“清矣”,但他們“未知(智),焉得仁?”(《公冶長》)所以,智是仁的一個必要條件,愚蠢的人是不能成為仁者的!霸孜覇栐唬骸收,雖告之曰:“井有仁(人)焉!逼鋸闹?’子曰:‘何謂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
可欺也,不可罔也!保ā队阂病罚┤收呤敲髦堑,而不是愚蠢的!稇梿枴酚幸挥涊d,是孔子比較仁者與智者之高下的:“南宮適問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稱,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羿、奡只是智者,禹、稷才是仁者。故孔子贊嘆南宮適不僅是君子,而且是仁者。
那么,有沒有小人而仁者?孔子說過:“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保ā稇梿枴罚┤绱苏f來,小人之仁者就是不可能的了。其實(shí),孔子之意未必如此!坝心芤蝗沼闷淞τ谌室雍酰课椅匆娏Σ蛔阏!保ā独锶省罚┧^“未見力不足者”,是說人人“性相近也”,按其本質(zhì)來說,都是可以“求仁得仁”的。所以《雍也》記載:“冉求曰:‘非不說夫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边@也是說,求仁得仁,乃是人人力所能及的,自以為力不足,那是畫地為牢。“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保ā缎l(wèi)靈公》)可見小人不僅可能仁,而且不能離卻了仁?鬃舆@種人人可以成為仁者的思想,后來被進(jìn)一步發(fā)展,孟子講“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講“涂之人可以為禹”。
應(yīng)該說,仁者作為“樂之者”,君子之仁者與小人之仁者都是“樂仁”的。但小人之仁者與君子之仁者還是有區(qū)別的。(點(diǎn)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差別何在?(1)小人之樂仁是偶然的、短暫的,君子之樂仁是必然的、恒定的。
“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
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敝熳ⅲ骸叭拢斓佬∽冎(jié),言其久也,過此則圣人矣”;
“此顏?zhàn)佑谑ト耍催_(dá)一間者也;
若圣人,則渾然無間斷矣!保ā都ⅰび阂病芬套印⒁希┻@就是說,顏回等人已經(jīng)達(dá)到了君子之仁者的境界,其中尤其是顏回,幾乎接近于圣人之境。他們的共同特點(diǎn),就是能夠恒久地不違于仁。由此可見,有恒于仁,是君子之仁者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
得見有恒者,斯可矣!敝熳ⅲ骸吧迫苏,志于仁而無惡!保ā都ⅰな龆罚┻@里孔子是說,有恒是君子之仁者的起碼要求。仁而無恒,那只能算是小人之仁者!安蝗收卟豢梢跃锰幖s,不可以長處樂!敝熳ⅲ骸凹s,窮困也”;
“不仁之人,失其本心,久約必濫,久樂必淫!保ā都ⅰだ锶省罚┢鋵(shí),這里所謂“不仁者”,就是指的于仁無恒者,亦即小人之仁者。因其于仁無恒,所以“處約”亦無恒,“處樂”亦無恒。(2)小人之仁是偏頗的、狹隘的,君子之仁是中庸的、博大的?鬃诱J(rèn)為,“中庸”是君子之仁者的又一個重要標(biāo)志。所以《禮記·中庸》指出:“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狈粗杏梗褪瞧H:或過之,或不及。一旦偏頗,就會陷于狹隘!白迂曉唬骸苤俜侨收吲c?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別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保ā稇梿枴罚┻@里,孔子比較了兩種情況:管仲如果為公子糾而死,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在孔子看來,那才算不得仁者,或者說,不過是匹夫匹婦之仁而已;
現(xiàn)在管仲轉(zhuǎn)而相桓公、霸諸侯、合天下、惠人民,這才真是君子之仁,而非小人之仁。對管仲的這種評價,孔子還說:“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同前)可見孔子所謂君子“仁者愛人”,不是偏狹的愛某個人或某些人,哪怕他是自己的親人、主人;
而是“泛愛眾而親仁”( 《學(xué)而》),即韓愈所說的“博愛之謂仁”(《原道》)。博愛才是君子之仁,否則只是小人之仁。
4.大智:君子之智者
君子之智者不一定是勇者,更不一定是仁者?鬃釉u價幾個學(xué)生:“由也果”,屬于勇者;
“賜也達(dá)”,“求也藝”,都屬于智者。(《雍也》)“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謫,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
不知其仁也!笠埠稳?’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
不知其仁也!嘁埠稳?’子曰:‘赤也,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也;
不知其仁也!保ā豆遍L》)在孔子看來,這幾個學(xué)生高足各有所長,可以算是君子之智者或勇者,但都沒有達(dá)到君子之仁者的境界。誠然,孔子講過:“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智)?”(《里仁》)但這并不是說智者必是仁者,因?yàn)榧幢恪皳穸幦省,也未必就已?jīng)是仁者了;
這只是說君子首先必須成為智者,能夠知仁、處仁,然后才有可能由好仁而樂仁,有朝一日成為仁者。“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朱子把“不知而作”解釋為“不知其理而妄作也”,又把“我無是也”理解為“謙辭”,乃自相矛盾之說(《集注·述而》)。其實(shí),“不知而作”在這里是褒義的,是說未經(jīng)智者境界便已達(dá)到勇者境界(即勇于行),孔子認(rèn)為這樣固然不錯,但未必行得通,所以,孔子接下來講應(yīng)該多見多聞?鬃舆說過:“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保ā缎l(wèi)靈公》)這里的“為仁”,也首先是一個選擇問題,而能夠作出正確選擇,正是以智為前提的。
由此可見,智者是君子之最低境界。然而即便如此,這種起碼的境界也不容易達(dá)到!八从谐嘉迦,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能夠治亂之臣)十人!鬃釉唬骸烹y,不亦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保ā短┎罚┻@是講人才難得,圣人能擁有的君子之智者也不過數(shù)人而已。然而,由小人之智者而繼續(xù)修養(yǎng),可以達(dá)到君子之智者的境界。這種境界的轉(zhuǎn)換,如前文所說,有兩個方面:(1)從量上看,君子“藝”,小人“器”。關(guān)于“君子不器”,《子罕》記載:“達(dá)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勇勚,謂門弟子曰:‘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射乎?吾執(zhí)御矣!’”這是有人認(rèn)為孔子只博不專,孔子以“執(zhí)御”(只會駕車)幽默之。小人之智偏執(zhí),為“器”;
君子之智博通,為“藝”。(2)從質(zhì)上看,如前所述,君子能知“義”,小人只知“利”!胺t問知,子曰:‘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yuǎn)之,可謂知矣!保ā队阂病罚┚又窃谟趶氖氯酥耍@就是“君子喻于義”。而歸根到底,君子之智者知仁、求仁。由于“務(wù)義”,君子之智者有時表現(xiàn)出一種大智若愚的境界。“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公冶長》)可見小人之智為私,乃小智,其智可及;
君子之智為公,乃大智而似愚,其愚不可企及。此外,孔子又說過:“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保ā秷蛟弧罚┛鬃幼苑Q“五十而知天命”。其實(shí),“知命”與“務(wù)民之義”也是不矛盾的,因?yàn)樗^“天命”,只不過是古人對難以掌握的自然、社會規(guī)律的一種不科學(xué)的表述。由“知命”而至于“務(wù)民之義”,就是《周易》所謂“順天應(yīng)人”的意思。
5.大勇:君子之勇者
君子之智者知仁而求仁,而君子之勇者則更是好仁而行仁。前面說過,勇于行包括言與行兩個方面!白迂晢柧,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為政》)這也就是“言必信、行必果”的意思。這是一層;
再進(jìn)一層,“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
小人反是!保ā额仠Y》)所謂“成人之美”,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雍也》);
所謂“不成人之惡”,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顏淵》)。這兩個方面其實(shí)是同一個問題,就是好仁行仁。
由知仁,則有大智;
由好仁,則有大勇!八抉R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保ā额仠Y》)我們知道,孔子說過:“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惫省安粦n”謂仁,而“不懼”謂勇。由于無所謂懼,君子才能做到“殺身成仁”。這種大勇,孔子曾打過一個著名的比方:“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蘇東坡所贊美的正是這種大勇:“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yuǎn)也!保ā读艉钫摗罚┻@種大勇,不怨天,不尤人,心氣和平:“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述而》)這種境界是不容易達(dá)到的,“子曰:吾未見剛者!敝熳ⅲ骸皠偅瑘(jiān)強(qiáng)不屈之意。”(《集注·公冶長》)又說:“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里仁》)而說到他自己,“文,莫吾猶人也;
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保ā妒龆罚┛鬃舆@是自謂堪為君子之智者,卻不至自命為君子之勇者。
6.大德:君子之仁者
君子不一定是仁者,“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憲問》)。這是因?yàn)榫又收呤蔷拥淖罡呔辰纾?br>未達(dá)到此等境界,可能只是君子之智者,或是君子之勇者。“未知,焉得仁?”(《公冶長》)未勇,亦焉得仁?所以君子之智者未必是仁者,但君子之仁者必定是智者。孔子有一番話,易致誤解:“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敝熳右詾椋骸把跃铀詾榫,以其仁也!保ā都ⅰだ锶省罚┻@就誤解了孔子之意。孔子的意思并不是說君子必是仁者,而只是說君子而不仁,雖然還可以算一個君子,如智者,如勇者,但不足以“成名”。只有君子之仁者,才造次必于仁,顛沛必于仁。
為此,孔子對君子之仁者與智者和勇者進(jìn)行了比較。(1)智者不如仁者!爸爸什荒苁刂,雖得之,必失之!保ā缎l(wèi)靈公》)智不如仁,這是顯然的!叭收甙踩,知者利仁!保ā独锶省罚┮粋“利”字,一個“安”字,這就深刻地揭示出智者與仁者的境界差別。智者只是“知之者”,知仁而求仁,卻未到達(dá)“樂之者”的樂仁而安仁的境界。其要害,就在一個“利”字上:為仁而存功利之心,是意善而不是情美的境界。“知者樂水,仁者樂山;
知者動,仁者靜;
知者樂,仁者壽!保ā队阂病罚┲钦咭嘀省⒁嗲笕,由知之而好之,由好之而樂之,幾近仁者的境界。但智者畢竟還不是仁者,只能“利仁”,汲汲以求,故動,如水;
而仁者能“安仁”,恬然自得,故靜,如山。(2)勇者不如仁者!绑K,不稱其力,稱其德也!保ā稇梿枴罚┻@里所講的就是勇不如仁、力不如德的道理!断冗M(jìn)》有一段“吾與點(diǎn)”的著名故事,也是在講勇于行不如安于仁的道理:“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或如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民足。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愿學(xué)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c(diǎn),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釉唬骸蝹?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蜃余叭粐@曰:‘吾與點(diǎn)也!’”表面看來,幾個學(xué)生的回答一個比一個謙遜、無所作為,故而一個比一個更得孔子的贊許。其實(shí),孔子在這里已分出境界的檔次:由、求、赤,君子之勇者、有為者、好之者;
點(diǎn),君子之仁者、無為者、樂之者。
仁者已經(jīng)由求真向善、而達(dá)到了一種審美的境界。這種境界之美,自然隨時流露出來:“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敝熳ⅲ骸吧晟,其容舒也;
夭夭,其色愉也!保ā都ⅰな龆芬龡钍险f)容舒色愉,是形容其靜坐之時;
至于行動之際,另是一番高妙:“君子之與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里仁》)融貫從容,自然而然,無往不適,無所不樂,此等境界,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也。這種境界,有極大的感染力:“君子之德,風(fēng);
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顏淵》)
7.圣智:圣人之智者
圣人也有智、勇、仁三種境界。圣人之智者,周公足當(dāng)之。據(jù)《尚書·金滕》載,周公自稱“多才多藝”。孔子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禮記·檀弓下》)這里所謂“文”,正是“智”方面的事情。圣人之智者必然如周公所言“多才多藝”。孔子也這樣看:“大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勇勚,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卧唬骸釉疲骸拔岵辉,故藝。”’”(《子罕》)大宰以孔子“多能”為圣者,即圣人之智者。這是圣人當(dāng)中的起碼境界,也是孔子自己努力的目標(biāo):“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述而》)可見圣智乃孔子所夢寐以求的修養(yǎng)境界。
但僅僅是多才多藝,仍不足以成為圣人,前面講過,君子之智者也多才多藝。《子罕》有一段話,道出了圣智的特征:“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扣其兩端,而竭焉。”這使人想起蘇格拉底的“自知自己無知”和“精神助產(chǎn)術(shù)”,又使人想起老子的“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圣人之智不在于知“器”,而在于知“道”。用道家語言講,圣人之智在知“道”,君子之智在知“德”;
知德者一以通十,知道者一以通萬。所以,小人之智少,君子之智多,至于圣人之智,則復(fù)歸于寡矣!白釉唬骸n也,女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保ā缎l(wèi)靈公》)“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瘏⒆釉唬骸ā!映,門人問曰:‘何謂也?’參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保ā独锶省罚┛梢娋又窃诙啵ト酥窃谝;
多為末、為用,一為本、為體。曾子深知孔子圣智,而子貢卻把孔子降低到了君子的水平。
顏淵的一番感嘆,說的正是君子與圣人的境界之微妙差異:“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jiān);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點(diǎn)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子罕》)高堅(jiān)前后,形容圣人之道高遠(yuǎn)微妙,“無窮盡,無方體”;
博文約禮,是說孔子引之以圣人之智,誘之以圣人之仁。此境之難,孔子認(rèn)為如顏淵者亦未達(dá)到:“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述而》)
圣人多能還表現(xiàn)為知人。“(樊遲)問知,子曰:‘知人!t未達(dá),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t退,見子夏,曰:‘鄉(xiāng)也吾見于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焙沃^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yuǎn)矣;
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yuǎn)矣!保ā额仠Y》)可見所謂“知人”的本質(zhì),就是“知仁”。自己既為圣人,至少具有君子之仁者之仁,所以能知人之仁。
8.圣勇:圣人之勇者
舜、禹、武王,無疑都是孔子心目中的圣人;
但孔子對他們的品評,卻意味深長。
前面說過,“勇”是關(guān)于意志行為的?鬃訉τ淼脑u價,正側(cè)重于行為:“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泰伯》)孔子認(rèn)為,禹作為圣人,在行為方面無可指責(zé)。這就是圣人之勇者,因?yàn)樗怯删又收呱A而成,故以行仁為宗。
由此,孔子對舜和武王進(jìn)行了比較:“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也,未盡善也!保ā栋速罚渡亍窞樗粗畼,《武》為武王之樂。朱注:“美者,聲容之盛;
善者,美之實(shí)也”;
“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讓而有天下;
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誅而得天下。”(《集注》)可見武王華而不實(shí)(有美之華,無美之實(shí)之善),乃圣人之勇武者,非圣人之仁德者;
乃圣人之意欲者,非圣人之性情者。
進(jìn)一步看,武王究竟算圣人之勇者,還是算君子之勇者,也還頗成問題。其一,君子之勇者不必是君子之仁者,而圣人之勇者則必已是君子之仁者?鬃訉λ粗,是極為推崇的,對舜之《韶》,也是極為贊賞的:“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述而》)而對武王之仁與否,則語焉不詳。其二,圣人之圣勇與君子之大勇,有境界的差別:君子有為,圣人無為!盁o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保ā缎l(wèi)靈公》)后來《易傳》講“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也是這個意思。此等境界,遠(yuǎn)不是武王所達(dá)到了的。當(dāng)然,這種無為與道家的無為是根本不同的:道家以無為而獨(dú)全其身,儒家以無為而兼濟(jì)群生。
9.圣德:圣人之仁者
《憲問》有一段對話,是專講從君子到圣人的過渡的:“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唬骸缢苟押?’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其中,“修己”為本,能“安人”可謂君子,能“安百姓”則庶乎圣人了。這里有一個量的差別:“安人”只是安一些人,這只是君子之仁者;
“安百姓”則是安天下,已經(jīng)是圣人之仁者了。對此,孔子是有明確闡述的:“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jì)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止)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雍也》)所謂“博施于民而能濟(jì)眾”,也就是“安百姓”。子貢問這算不算得上君子之仁者,孔子認(rèn)為豈止如此,簡直就是圣人之仁者了。這是最高的精神境界,孔子認(rèn)為即使是堯舜這樣的圣人,也未必確信自己已經(jīng)達(dá)到了這種境界。[4] 可見,圣德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博施兼濟(jì)。
在孔子看來,圣德是一種崇高博大的審美境界:“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薄按笤,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煥乎,其有文章!”(《泰伯》)顯然,孔子是從審美的高度來把握圣人之圣德的。
注釋:
[1] 這種分類在孔子那里還不夠成熟,因?yàn),孔子有時以個體人格修養(yǎng)為劃分標(biāo)準(zhǔn),有時卻仍傳統(tǒng)地以社會地位為劃分標(biāo)準(zhǔn)。
[2]“知”讀為“智”。
[3] 此為《論語》篇目,下同。
[4]《集注》:“病,心有所不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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