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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大:倫巴和桑巴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個春天的早晨醒來,受不明動機驅(qū)使,想看看從前的崗亭、采石場、碼頭到底還在不在,就來到小島。

逛了一天,卻發(fā)現(xiàn)自己徘徊于雜亂無章、覆蓋著棕色塵土和黑色拆除記號的磚墻之間。傍晚時分,終于找到一家簡陋的小餐館?墒抢锩鏇]有食客,只有一堆人圍坐在里角,處于邊墻長窗進入的殘陽照耀下的三張桌子。不管是老板——后來知道他兼任大廚,還是老板娘,都和人群圍坐在一起,對于我的到來毫不在意。聽他們說純正的蘇州話,就走向他們邊上一個年輕豐滿的女子,松松套住削肩的一字領紅毛衣襯托出她潔白細嫩的脖頸,留下平日不多見的印象。我跟她打招呼。她用她憂傷的大眼睛打量了我一會兒,沒有吱聲,直到我操著蘇州話介紹自己。

  她邀我在人群邊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我爸爸在講他的故事,”她輕聲說,同時抬手指了指坐在人群中央頭發(fā)灰白的老板。當他抬頭看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有五十六七歲,相貌和善,目光敏銳,嘴角的微笑帶有幾分譏諷,這些智者的特征足以吸引我加入了他的聽眾。“來得早不如趕得巧,我正要開講,”他說。

  “說起來才幾年前,在市中心一帶你可以隨便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會告訴你一些關于我們的故事,”他開始了。“但是現(xiàn)在,他們都失了蹤,而我們,也都搬到離我們原來住處十公里以外的新住址去了。”

  他停了一會兒,呷兩口茶,清清嗓子,換上說書先生略帶夸張的語氣。

  “話說多年以前,” 他說,“在蘇州塔泥巷一個深宅大院里住著兩個朋友,綽號叫倫巴和桑巴。倫巴真名叫張學倫,桑巴在戶口簿上注明桑運成。倫巴有一個姐姐,桑巴是獨子,倫巴長桑巴一歲。倆人從小在一起, 就像雙胞胎兄弟:
他們穿同樣的衣服,背同樣的書包,出雙入對進出大院的石砌月洞門,只聽見人們在背后“阿倫”“阿成”地叫。盡管如此,鄰居們還是常常把兩人搞混。這也不奇怪,因為他倆一起進市業(yè)余體校,在那里練短跑,踢足球,打乒乓球,練體操,總之做任何事情都不落單。

  “兩人的家境都好過一般家庭:倫巴的父親是外科醫(yī)生,母親也在醫(yī)院工作。而桑巴雖然寄住在舅舅家,他自己的父母在香港,他爸爸在那里開出租車,每月初頭上寄錢給他舅舅,足夠全家當月開銷。因此兩人在長身體期間沒有像他們的同齡人那樣受自然災害的影響——據(jù)有關部門統(tǒng)計這一代人的平均身高因此降低了3公分半。到六十年代初期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倫巴長到一米七九,桑巴,一米七七。雖然兩人的面相都屬于小白臉型,卻長得一樣的健壯。于是,情理之中,一起被上海舞蹈學校選中作為一個芭蕾舞樣板戲男主角候選人。事實上他們在那里沒呆滿一個星期就被通知卷鋪蓋走人。舞沒跳成,卻留下了綽號,從此人們停止叫他們“阿倫”或“阿成”,而改口叫他們“倫巴”、“桑巴”。

  “其實兩人的性格完全不同,而且從小他們就不會為取悅對方而互相妥協(xié),雖然如此,由于他們內(nèi)在的不同遠不如他們外貌上的相似來得明顯,鄰居們都忽略了這一點。倫巴內(nèi)向,有十說七,沒有把握的事他不會去做。而桑巴卻有七說十,甚至為了討路人的歡心他都會吹噓他的能力。倫巴相信任何事情都要通過腳踏實地的努力才會成功,為了使上海舞蹈學校收留他,連續(xù)兩個通宵練金雞獨立旋轉(zhuǎn)360度便是一例。桑巴行事則喜歡跟著感覺走,凡事憑運氣而不靠扎實的基本功。”

  他停下來,接過老板娘 ——雖然她看上去五十出頭,相貌舉止卻使我不由對她年輕時代的風韻遐想一 —— 遞上的茶杯,喝了兩口。乘這當口,憂傷大眼睛的年輕女子輕輕走到我身后,在我的肩上拍了一記,并且向我出示一只小竹籃。我立即會意,掏出兩張十元紙幣,扔進去。她點了點頭,然后將竹籃微微傾斜,好讓她爸爸不用伸長脖子就能看見我的捐贈。

  “雖然如此,”說故事的人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 兩人高中畢業(yè)后都順利踏上社會:倫巴進了市京劇團,擔任舞臺搬運兼跑龍?zhí)祝约捌渌N種隨時聽候調(diào)遣的雜差;
桑巴被省足球二隊選去當了守門員。和大多數(shù)送往農(nóng)村插隊落戶的同齡人相比,他們感到慶幸沒有卷進全國上下一片紅。只可惜兩人從此各奔東西,只有逢年過節(jié)桑巴回蘇州探親,才能見到他們穿著同樣的淺灰色料子褲,款式相同的褐色小方頭皮鞋,在觀前街小公園逛一兩圈,看一場電影,接著去太監(jiān)弄清真館對面的小吃店喝一碗雞鴨血粉絲湯,邊喝邊交換一些異地見聞,趣事,同時也談談將來!荒芾线@樣下去,”倫巴會說。’三年以后難道我還跑我的龍?zhí),你還守你的球門?’

  ‘這個門我早就守膩了,’桑巴會說!墒浅艘酝馕疫能干什么?’

  ‘想想還是我老爸說得對,’倫巴會說!覀冋娴贸媚贻p學點本事。’

  “抹完嘴就又到了分手的時候,雖然他們沉重的臉色表明他們很不情愿起身。總想今后就這樣分多聚少地過了,卻不料不久以后他們又聚到了一起,而且在一個誰也沒想到的場合。

  “卻說一個夏夜,市京劇團專門在開明大戲院為駐軍首長們演‘智取威虎山’。做好本份工作后,倫巴照例端坐在他后臺的小凳上,他的前面放著一張?zhí)刂频陌阻F皮的小凳,上面放了一小堆火藥。火藥的邊上擱一把鐵錘,這些東西等戲開場以后才派用場。具體說,就是等楊子榮唱完‘穿林海,跨雪原……’ 傳出馬嘶虎嘯以后來一個右腿高翹過肩的金雞獨立亮相,順手拔出插入腰間的駁殼槍對著大幕的右后方。楊子榮金雞獨立舉槍的時間跟田徑比賽的發(fā)令槍一樣,舉槍后兩秒槍響,每次排練的時候都配合得十分精確,倫巴看不見演員,卻憑著馬嘶虎嘯能夠準確推算出楊子榮金雞獨立以及舉槍的時間。通常他舉起前面的錘子,等馬嘶虎嘯完畢,默數(shù)兩秒,然后對準鐵皮面小凳上的火藥就是一錘,“叭——” ?墒沁@一次他走了神,沒有準時下錘。

  “一個星期前,團里來了三男一女四個小提琴伴奏員,都是二十上下。前一天下午一個偶爾的機會倫巴和女伴奏員聊了幾句。她對他的微笑,略帶靦腆的說話和羞羞答答的姿態(tài)使他一夜沒合眼。從早晨起他就開始暗暗觀察她跟其他人說話的姿態(tài),以確定她是否對自己產(chǎn)生了特殊好感!磥硭渌酥v話的時候臉色也微微發(fā)紅,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他想!墒牵牡诙䝼想法否定了他第一個想法,‘她那雙眼睛不會說謊,分明她昨天下午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她跟小沈說話的時候眼睛可不是這樣的,跟跑龍?zhí)最I班小王講話時似乎也沒有這樣的表情。惟獨對我。哎,這事放在桑巴身上就好辦了,他一定會直截了當告訴她,‘我對你產(chǎn)生好感。’為什么擱我身上就不行呢?也不知桑巴國慶節(jié)回不回來?

  “他覺得他得把這事講給桑巴聽,看他怎么說。不過他馬上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他覺得異性的眼神,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這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不能當作新聞告訴桑巴,否則就顯得輕浮了,’他對自己說。

  “雖然倫巴不喜歡被人呼來喝去,最氣人的是團里幾乎所有的人都可以像.差遣傭人似地隨意差遣他,他對待工作卻極其認真,干活的時候他的注意力總是高度集中,從來沒有出過差錯,為此他的師傅沒少夸他。可是從前一天下午起,他就對工作顯得心不在焉,茶不思,飯不想。早晨芝麻湯圓咬在嘴里如同嚼蠟,味覺全失。他奇怪的眼神令同事們聯(lián)想起去年送精神病醫(yī)院的一個小生演員。更奇怪的是當他的師傅從二十米遠的戲臺另一端高聲叫他的時候,他竟然輕聲回應,仿佛師傅離他只有兩尺遠。而同樣的事情發(fā)生了不是一次,而是兩次。從大清早起他就覺得自己一直處于一種夢幻狀態(tài):躺在床上他看見年輕女琴師的臉隱隱顯現(xiàn)在焦黃色的天花板上,接著又出現(xiàn)在他小房間的一堵沒掛寶像的米黃色墻上。他還在巷口老虎灶冒出的蒸汽里看到她?戳艘粌煞昼姡踔劣X得這團團滾滾的蒸汽都變成了玫瑰色。他的臉一會兒陶醉在幸福與喜悅之中,一會兒又充滿了失落和沮喪。他看到她笑就笑,見不到她就皺起眉頭。

  “從幻覺回到現(xiàn)實,他記起她說過在鄉(xiāng)下插隊的小茅屋里每天晚上練兩小時琴!堇锶俏米,’她說!掖┲米佣2煌傅暮褚路,把雙腳伸進兩只小水缸里,臉和雙手就顧不到了!

  “他完全能想象她在農(nóng)村小茅屋里練琴的狼狽相,因為去年劇團下鄉(xiāng)送戲他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墒撬幻靼诪槭裁匆央p腳泡在水缸里。不錯,雙腳入水,蚊子就叮不到?墒牵闺p腳入水,必須把褲腿卷起來,那樣一來,就有一截腿肉暴露在外,不可能正好把褲腿卷到齊水面而不弄濕,而這一段暴露的腿肉不就成了蚊子的目標嗎?此外,每天把腳在水里浸泡兩小時,輕則患上香港腳,重則導致關節(jié)炎。要防蚊子叮腳,穿一雙球鞋,或者套鞋不就行了?

  “他越想疑問越多,而疑問越多他越往下想,結果對于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睹,聽若罔聞,全然不顧前臺楊子榮的“穿林!痹缫殉,虎嘯馬嘶也已響畢。他伸長脖子,只顧茫然地注視著前方,直到他師傅走到他對面,舉手狠狠做了個砸的動作才如夢初醒,趕緊抓起錘子砸向鐵皮凳上的火藥。

  “叭——”。

靜了四,五秒。

觀眾開始起哄。賭咒聲,抱怨聲潮水般地涌來,仿佛他敲響的不是火藥,而是當著眾多的顧客把人民商場的玻璃櫥窗砸了。

  “前臺發(fā)生的事很簡單:楊子榮頭戴白狐皮帽,身穿上部顯得很寬的羊皮背心,襯托出英雄人物雙肩寬闊的特征,前胸上的深棕色橫條更增強了這種效果,腰間的闊皮帶鑲滿銀扣,在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皮帶的孔洞由骨片鑲邊,脖子圍一條白毛圍巾,他下身著棕黃色的皮褲,雖然膝蓋以下全塞進了白色的雪靴。他金雞獨立,唱罷‘穿林海,跨雪原’就等馬嘶虎嘯,然后拔槍,臉微微轉(zhuǎn)向右后方?墒撬拿腌娺^去了,后臺的火藥沒響。他覺得給首長匯報演出,把打虎的細節(jié)作適當?shù)目鋸執(zhí)幚砦瓷胁豢,因而面不改色心不跳,繼續(xù)金雞獨立,槍指著右后方,同時心里開始數(shù),數(shù)1234就是一秒,可是足足數(shù)了二十個1234槍還是沒響。于是楊子榮心里產(chǎn)生疑問:‘也許火藥受潮,成了啞炮。難道它一直不響,我就一直這樣金雞獨立下去?”

   事實上,延長金雞獨立的亮相在開始階段效果可以說好得出乎意料,觀眾中有人大聲喝彩,接著全場響起了一片掌聲,喝彩聲此起彼伏,好不壯觀?墒且粩(shù)過20秒,觀眾就靜了下來,過了25秒他們開始顯得不耐煩。到了第30秒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亂了他的陣腳。不過這個倒還好說,稍作調(diào)整臉上的表情不至于受影響。要命的是長時間的金雞獨立使他身體的平衡遭受前所未有的考驗,外部雖然看不出,但是他能感覺到站地的那只腳的腳趾在不停地蠕動,幅度越來越大,隨后腳掌也開始晃動,完全不能自制。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槍收回,插入懷里?删驮谶@時候,“叭——”。

  聽到槍響,大家都半張著嘴怔住了。不知是過度緊張,驚嚇,還是金雞獨立久了腿力不支,楊子榮竟然仰面倒在臺上,雙目緊閉,口吐白沫。后來才知道,扮楊子榮的演員幼時曾患有輕度羊癲瘋,多年未發(fā),以為已經(jīng)痊愈,卻不料被一聲遲到的槍響觸發(fā)。臺下 的驚嚇則出于另外的原因:觀眾不僅僅聽見了槍響,而且在槍響前的一剎那,看見楊子榮把槍收回,因而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腹部。槍一響過,他就倒地不起。整部戲就成了楊子榮自殺。

  “劇場頓時方寸大亂,不得不緊急調(diào)動一部分警衛(wèi)維持次序,并將鬧得最兇的幾個觀眾制服才算穩(wěn)住局面。軍首長狠狠說了聲‘亂彈琴‘起身就離開了。陪同首長前來的市革委會領導們召開一個緊急現(xiàn)場會,一致同意把這次事件定性為現(xiàn)行反革命破壞事件。于是,倫巴還沒有來得及到前臺跟扮演楊子榮的演員道歉就被架走。等他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把他帶到了市清倉物資市場后面的一個廢棄的倉庫?吹介T口寫著’文化局一打三反學習班‘他松了口氣,想當然進了學習班通過學習,做做自我批評檢討就能過關。殊不知這一打三反學習班跟其他學習班不同,來這里的人沒有一個能回家,都去了看守所,然后判刑勞改。倫巴當然也不例外。對他的指控很簡單:蓄意破壞革命樣板戲。他想為自己辯解,可是沒有機會,也沒有必要,因為學習班已經(jīng)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從犯罪動機,到深挖犯罪思想根源,四張16開交待紙寫得密密麻麻,這不禁引起他的好奇!矣惺裁粗档脤戇@么多呢?’他想,于是向?qū)W習班的領導提出能不能讓他看看他的材料。領導經(jīng)研究同意。開頭的一張全是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解放日報等社論的摘要,第二張也是,第三張一大半,最后才是一段關于本市階級斗爭新動向的闡述:‘形形色色的反革命分子,利用各種巧妙的手段作掩護,喪心病狂地進行反革命活動。此案犯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利用革命樣板戲舞臺喪心病狂地進行其反革命活動,是可忍,孰不可忍……’ 讀到這里,倫巴的心不由一緊,因為他和桑巴曾經(jīng)有一度每天都要去太監(jiān)弄小公園看新貼出的來自全國各地的犯人判決布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得出結論:凡是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下面必定跟著‘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恐萬分,雙膝發(fā)軟,撲通一聲就跪倒在領導前面。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領導冷冷地說。

  ‘我真不知怎么搞得,可我實在不是故意的,’倫巴說。

  ‘起來吧,黨的政策是給出路的政策,只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將來還可以重新做人,’領導抬了抬手,說。

  “這樣他就被捕了,判了五年刑,押送到小島勞改隊搬運石頭!

  “倫巴被判刑勞改的消息不久就傳到桑巴那里,從此他無憂無慮的臉換上了在公車上被扒了裝有剛發(fā)薪水的皮夾的那種表情。本來就覺得呆在這不倫不類的球隊里沒出息,由于沒有更好的去處才在這里混日子,現(xiàn)在更覺得失落,惟有去勞改隊探望倫巴的想法才使他有點安慰。因此在接下來的一年中,桑巴利用節(jié)假日獨自去了小島的勞改隊三次,前兩次被告知由于他不是倫巴的直系親屬,不能讓他見倫巴。最后一次他雇了一個當?shù)乩相l(xiāng)作向?qū),翻山越嶺,繞道去工地找倫巴,結果被值班的楊管教員抓住,險些被拉去刮一個光頭。

  “這樣又過了一年,一天江蘇青年隊和上海青年隊在五臺山體育場打表演賽,當然,表演賽是不收門票的,即便是這樣,體育場的入座率不足10%。比賽中,雙方基本沒有射門,唯一的小高潮是下半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上海隊的中鋒單刀赴會,帶球沖門。桑巴見狀沖出禁區(qū),抬起一只腳就迎了上去。不料慘劇就此發(fā)生。他這一腳不偏不倚,正好蹬到對方中鋒的左胸,三根肋骨折斷,其中的一根刺破心臟,擔架送到省中心醫(yī)院的時候,中鋒已經(jīng)沒氣。

  “省體革委最初的處理意見是體育事故,可是不久這個處理意見因為中鋒和桑巴的家庭出身被推翻。上海隊中鋒出生于工人家庭,父親是某高校工宣隊隊長,頭銜相當于一個部屬廠的革委會副主任。而桑巴,父母都在香港,雖然他父親只是個出租車司機,可是畢竟在香港。于是局面趨于明朗,這事可大可小,往大里做就是階級報復。幸虧有人提出質(zhì)疑,桑巴并不認識對方中鋒,也不知道他的家庭底細,何來的階級報復?談判結果,雙方達成共識,對肇事者按一般刑事案處理,以起到舉一反三,肅清流毒的作用。這樣桑巴就被定罪,罪名:玩忽瀆職,誤傷人命。聽起來怪嚇人,其實只判了三年徒刑。

  “真可謂冥冥中自有安排,在南京鼓樓看守所關押期間正好遇到南京部隊裝甲師馬師長的第四個兒子小馬因刺傷父親的警衛(wèi)隊長被他老爸親自送進來。這小馬是個球迷,自然跟桑巴成了朋友。小馬被判了五年,已經(jīng)知道要送小島勞改隊。于是桑巴要他求情將他也往那兒送。上面經(jīng)研究同意了。

  “好朋友在同一個勞改隊改造實屬巧合,在同一個中隊相遇更是巧合中的巧合。索性向張指導員申請在同一個組,張指導員沒怎么考慮就成全了他們!

  “桑巴是那年的小年夜或者小年夜的前一天來的?傊疀]干一兩天活就到了春節(jié)。上午聽說二中隊的犯人要來比賽籃球,桑巴換上了深藍色的運動衣就上籃球場練球。

  ‘你怎么不上?’他一邊運球,一邊問坐在場外小方凳上看他的玩的倫巴。

  ‘你玩吧,’倫巴說。‘看你玩就行了,我還要留著力氣明天搬石頭呢!

  ‘不就是搬石頭嗎?’桑巴說!庥猛晖砩纤挥X就長出來了?次疫@身肌肉。’接著他對周圍掃了一眼,把球扔給其他人,做了一個類似健美比賽的動作。

  ‘快別來這一套,’倫巴說!阋詾檫@里跟外面一樣?這里的快手沒有一個有你我的個子。只要想想就明白,前天分配搭檔的時候為什么沒人愿意跟你一起干活?’

  ‘我看你官司越吃越糊涂了,’桑巴說!业膶嵙δ悴皇遣恢馈@蠈嵳f,當年要是你有我一半的爆發(fā)力,上海舞蹈學校就收你了。那樣的話,現(xiàn)在臺上的大春由你倫巴來演也說不定!

  他故意大聲說。

  “桑巴因為身高比要求1米80低了二公分才刷下來的。而倫巴,雖然身高勉強達標,但是彈跳力不夠!

  ‘總之我勸你別太狂妄。這里是勞改隊,不是觀前街太監(jiān)弄,’倫巴說。

  ‘勞改隊又怎么樣?’桑巴邊投籃,邊說。‘俗話說得好: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游過去。你能撐下來我也能……’

  “上午這場球,一中隊贏了,桑巴得分最多,他穿著一條紅色發(fā)亮的短褲,上身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的前印著:
江蘇青年, 后面是一個紅色的0號。他身體結實,勻稱,偏白的膚色使他在人群中顯得很突出。他的舞蹈般的跳投更使不少走親戚的本地少婦和船上的女人們腳下釘釘子似的,站在場邊,直愣愣地對著他看。他滿臉紅光,早已滿頭大汗,可是他堅持帶著他的軍帽,不愿意露出剛剛刮好的頭。他不時地做一個下蹲動作,或者原地急速跑幾下,仿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青山不老,紅旗不倒,’他看著他的朋友,得意洋洋地說。

  ‘我怎么說你才會明白?’倫巴說,一邊苦笑著搖頭。

  ‘那你就什么也不用說,一切順其自然,’桑巴的回答。

  “終于他明白倫巴的擔心不無道理。晚上倫巴請安全員周凱伯去他組,要他幫一個忙。到那兒,只見他們的勞動組長,過去的裁縫師傅陳光平懶洋洋地坐在床上,讓他的得意搭檔趙品高,一個十七歲,瘦猴似的犯人,像靠沙發(fā)似地靠在他厚實的肩膀上。他們互相拉著對方的一只手。陳光平的另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趙品高的臉和光溜溜的下巴,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一邊用十分幼稚,愚蠢的語言重復著幾句哄人的話。后者則像一個小姑娘似的,吃吃笑個不停。

  “倫巴請周凱伯出面,因為組里五個小小組沒有一個愿意接受桑巴。”

  ‘道理很簡單,’陳光平放下趙品高的手,看著周凱伯,認真地說!谝,他人大,干活手腳肯定慢,第二,他父母在香港,不會常來看他,他的身體不到兩個月必垮無疑。誰攬上這樣的人誰倒霉,到時候每天還得留下來幫他完成任務。不信我們賭一把。’

  ‘他手腳可不慢,要不省足球隊怎么會選他去守門呢?’倫巴說。

  ‘守門是守門,搬石頭是搬石頭,兩碼事,’陳光平說。

  ‘對啊,守門不是叫你連著不停地干,可是搬石頭就不一樣,’趙品高插嘴道。他想繼續(xù)往下說卻被陳光平的一個眼色止住。

  桑巴站在一邊,輕蔑地,甚至略帶挑釁地看著瘦小的趙品高。于是倫巴輕輕地拍了拍他朋友的肩膀,說,‘你不知道這里的情況,坐下來讓我慢慢告訴你!

  ‘不就是搬石頭裝車嗎?還有什么講究不成?’桑巴大聲說。

  ‘說的就是搬石頭裝車,’倫巴說。

  ‘我剛來的時候像你現(xiàn)在一樣,覺得我的身大力不虧,干活不會輸別人的?墒鞘聦嵡∏∠喾,我人高,彎一次腰的時間這些小猴們能彎兩到三次,’倫巴指著周圍幾個圍觀的小個子犯人,說!诲e,他們的力氣比我小,可是搬石頭不需要蠻力,需要的是快和耐力,真正搬不動的石頭可以叫化石人員搭一把手。別看他們個子小,手腳可快著呢。搬完石頭,還得把場地清干凈,化石人員就能把石頭從高堆上撬下來,用榔頭砸成能搬動的大塊。這活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一個人慢會影響大家的。’

  ‘我也可以快啊,’桑巴說。

  ‘這就是我下面要說的,’倫巴說!惝斎豢梢钥,前提是你得吃飽肚子。像你我這樣的身體跟他們這些人站在一起不用比就知道,同樣四兩一比八的早粥,在他們肚子里能抗兩到兩個半小時的餓;
到了你我的肚子里,一泡尿就沒了。到了工地,還沒開始干活,你就餓得兩眼直冒金星,你信不信。按照我們的身坯,一個月定糧起碼九十斤,可是事實呢?我們跟這群小猴子們一樣,都是四十五斤。上旬吃了四七四,中下旬只能吃四六四。褲帶勒斷都不管用!

  ‘那你是怎么熬過來的?’桑巴問他。

  ‘不瞞你說,’倫巴說!腋改府斎徊挥谜f,此外我還動員了我姐姐,還有一個阿姨,一個舅舅,他們輪番來看我。因此每一個月我都會收到二三十斤炒米粉,再加一些白糖,豆油之類勉強對付!

  ‘我給我爸媽去信了,’桑巴說。

  ‘他們在香港,你的信他們能不能收得到還是個問號呢?’倫巴說。‘為什么不叫你舅舅來看你?’

  ‘我不要他來!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倫巴說!F(xiàn)在你落難,你舅舅能不管?’

  “倫巴接著對安全員悄悄說桑巴的舅媽為人刻薄,而他的舅舅又是個怕老婆的,因此桑巴雖然住在他們家里,卻根本沒把他們當親人。

  “這時輪到周凱伯出面向陳光平說情, 讓他接受桑巴。周凱伯沒有少關照他的工作面。平時他們幾個也聊得來,果然,陳光平看著桑巴說,‘你就在我的地段上先干起來!

  “他們還是高估了桑巴。他連一個月都沒能熬過去,兩個星期后他整個人就走了形。先是身上的肉像刀削似的掉了個精光,接著開始浮腫: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的臉像一個黃疸病人那樣呈淡青色。腳腕腫得穿不了襪子,更不用說鞋,只能用兩塊破布包起來,穿上輪胎底做的皮草鞋進工地。他的嘴整天裂開著,可是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力氣,當他裝滿一車后就向記賬的徐加莫舉起一只手輕輕揮一揮。

  “接下來有一天上午他推著車就暈倒在工地,被抬回監(jiān)房休息!

  ‘這根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倫巴一邊抬著他,一邊回過頭對周凱伯說!舜箫埩看螅譀]人來接濟。’

  ‘你們不是從小就一起玩嗎?’周凱伯說!晕⒔訚稽c,等他香港的父母來了再還你。’

  ‘不瞞你說,本來我父母沒把他當外人,可是他舅舅太勢利,自從我父母隔離審查回來見面就不打招呼了。再說我,把小箱子鑰匙都交給他了,可是他太不識相,吃了我的炒米粉不說,還偷我一斤白糖。看在從小一起玩的份上,我才沒吱聲。不然我早就……’倫巴舉起了拳頭,說。

  “那天中午休息的時候,倫巴的拳頭終于落在他朋友的后腦上。因為趁早上獨自回監(jiān)房休息,桑巴連撬四只裝炒米粉的小木箱,都是他同組犯人的,首當其沖,損失最重的就是睡在他下鋪的倫巴。平平的一箱炒米粉幾乎少了一半。

  ‘我叫你吃窩邊草,’倫巴吼叫著,一手抓著桑巴的衣領,一手握拳,揍他腦袋。桑巴一聲不吭,像抱足球似地抱住自己的腦袋側(cè)身躺在地上,任人打,任人踢。下午監(jiān)房里不能呆了。值班管教員給他上了手銬,罰進采石場站著看犯人們勞動。

  ‘你怎么會落到這樣的地步?’周凱伯抽空走過去問他!畡倎淼哪菐滋觳皇呛煤玫模俊

  “他瞪了安全員一眼,沒有作聲。見后者沒有惡意,才說,‘我餓。實在吃不消啊。沒想到這里會是這樣子!

  “正好東山壁新辟場地,需要幾個平整場地打堆的。安全員就把他調(diào)到那里去幫忙。

  ‘打堆,填場地沒有指標,但是得認真一點。我能幫你的就這些,其余的就看你自己,’周凱伯慎重交待桑巴。

  “如果桑巴的父母不來看他的話,可能這份輕活他還能干下去。但是,兩個星期后他的父母從香港趕來看他。他們自然不知道最適合勞改犯的食物是什么,給他背來了兩大旅行包,打開一看,一包里面全是香腸,香肚,臘肉,火腿等等,另一包,三十只‘采之齋’ 的特大號棗泥麻餅。兩包東西顯然全是在蘇州買的。兩只黑色的帶紅方格的旅行包倒是正宗香港貨,看起來比上海出的旅行包要氣派得多。從管教辦公室回來桑巴就把所有的食物從兩只大包里倒出來,攤在他的床上,圍觀的人除了他們?nèi)M還有臨組的犯人。桑巴仰著腦袋,一臉神氣勁,仿佛向世界宣告:‘我的出頭日子終于到了! 這時候輪到倫巴對他說好話。

  ‘你得把東西鎖進箱子里,我這里有一只空箱子,你先拿去用得了,’倫巴對桑巴說。桑巴接過箱子,連看都沒看倫巴一眼。

  “第二天早晨:桑巴當著同組犯人羨慕的眼光用兩只香肚下粥;
上工,他的腰間系了一根細繩,上面串了七八只棗泥麻餅。一邊干活一邊吃,不到一個小時就全吃光。中午,三根臘腸下飯,晚上 又是香肚下粥……

  “桑巴后來想起這件事覺得相當后悔!冶緫摻o倫巴一些東西。剛開始我是生他的氣,他怎么能打我?從小就在一起。知道他在這里吃官司我還來了三次想見他一面,居然下得了手。說實話,開始的時候我根本就不想分給他東西。等到我想到,東西剩得不多了,最后終于決定要給他一些的時候他卻說什么也不要!

  “倫巴就這樣和他斷了交。更糟糕的是,桑巴腰間系著棗泥麻餅上工地被人匯報了楊管教員,因而取消他的輕工,罰回原組搬石頭。

  “這樣又過了兩個星期,一天半夜,有人聽見外面水泥場上有人打架。沖出去一看原來是桑巴和二組的劉三寶靠著高墻,各人用一只手卡住對方的喉嚨,另一只手互相拉扯著。他們?yōu)闋庛锬_桶里的剩飯剩菜打了起來。兩個人最后都受到批斗。

  ‘你把我的臺都坍光了,’倫巴按著他的頭說。

  “可是當一個人徹底撕破臉皮的時候他就會不顧一切。從此以后,有關桑巴偷吃的新聞層出不窮:一天早晨劉管教員叫他去辦公室訓話,趁管教員出去跟另一個干部講幾句話的當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桑巴伸手就把管教員的早餐:兩塊大餅一根油條抓了塞進嘴里。管教員回來,他還剩最后一口。劉管教員好說話,沒跟他計較。也不讓小組批斗他,只是再也不叫他去辦公室了。接著一個休息天,倫巴大喊他姐姐昨天剛送來的紅燒肉少了一塊,馬上想起了桑巴。卻見他躲在一邊背對著他。倫巴趕緊用雙手卡住桑巴的喉嚨。于是一個拼了命地往下咽,另一個拼了命地不讓他咽,因為一旦咽下肚就沒有了贓物,就可以不認賬。就這樣,倫巴卡著桑巴的脖子,另外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幫忙在后面推著去了管教辦公室。一路上桑巴翻著白眼掙扎了幾次,終于沒有成功。走到管教辦公室門口,他再也忍不住,就把嘴里的一塊肉吐了出來。

  ‘眾叛親離,’張指導員指著桑巴的鼻子說。‘說的就是你這種人。看看,連你的好朋友都把你揪到中隊部來,說出去我都替你臉紅!

  “再往下,桑巴就開始溜進大伙房后面的豬圈,和豬搶吃槽里的南瓜,爛菜皮,包菜梆子,糠餅 ……

  “干部沒有特別的辦法治他,只能在他犯一次錯的時候就批斗他,給他上手銬,說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人味,并且警告他說再這樣下去要給他加刑?墒巧0鸵蝗缂韧,能偷就偷,偷不到就撈泔腳桶,搶豬食。

  “倫巴先刑滿,臨走前他把剩下的炒米粉全都給了桑巴,同時握住他朋友的手說,‘再咬咬牙就過來了,我在外面等你。’ 桑巴點了點頭,拿出了兩只香港的旅行袋,要倫巴挑一只。

  ‘你走運,’桑巴酸溜溜地說!K于豎著出了大鐵門。’

  ‘怎么說這話呢?你不還有半年不到嗎?轉(zhuǎn)眼就出來了,’倫巴安慰他。不過他心里卻忍不住想,看桑巴的模樣,臉色發(fā)青,臉盤腫得像笆斗,他覺得桑巴患了肝硬化。

  “一個星期天剛刑滿的倫巴上街,在小飯店獨自喝悶酒,心里還惦記著桑巴,想著小時候兩人一起玩的情景!还茉趺凑f,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想。他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就想用自己第一個月的工錢買了些吃的讓張指導員帶給桑巴。卻發(fā)現(xiàn)鄰桌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不停地向他這邊撲閃,進而發(fā)現(xiàn)一個皮膚白晣,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她的目光使他想起以前在京劇團的那個小提琴手,不禁血往上涌,把送食物給桑巴的計劃拋至腦后。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面?’倫巴湊上去對她說。

  ‘好像沒有,’是她的回答。她溫和的語氣使倫巴信心倍增,就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年輕女子說她叫東英,也刑滿不久。她皮膚白白的,只是額頭上,和眼角有了淺淺的紋路,可以看得出她盡量控制自己不笑。他們馬上就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

  ‘看看我是不是很老?’東英問他。

  ‘你才多大,就說老。要是你老,我不成了進棺材的人了,’倫巴說。

  “聽他這樣一說她顯得很開心,就告訴他她還沒刑滿就被調(diào)去栗陽的勞改農(nóng)場養(yǎng)蠶,最近剛調(diào)回來的。

  ‘看你的樣子悶悶不樂,有什么心事似的,’她說。

  ‘不瞞你說,我有一個朋友還在里面,’倫巴說。

  “再見到她是在場員家屬招待所,過年倫巴的母親來看他,碰巧東英的叔叔和嬸嬸也來了。她的爸爸由于怕后媽,不敢來看她。為湊個熱鬧,兩家就合著一張桌子吃了頓年夜飯?梢钥吹贸鏊挠H戚對倫巴有好感。不僅僅因為飯桌上倫巴的母親談的全是關于他案子要平反,而且還因為倫巴長得一表人才。吃完年夜飯東英說要去宿舍拿一條被子給她有關節(jié)炎的嬸嬸作添蓋,但是說一個人走夜路怕,倫巴就提出陪她同前去。一路上, 見他不溫不火的樣子,東英就問他是不是因為要平反了就眼睛里沒有她了。

  ‘哪有的事?’ 倫巴說著就拉住她的手。

  “如果是白天他還不敢這樣做,可是黑夜里即使被她拒絕也沒人看到。不料她順勢就靠在他身上。于是他們就很自然地吻了一會。東英推開他說等她拿被子給他親戚以后再聚。這樣,安頓好他們以后他們又走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最后來到一個破倉庫。就迫不及待地把一架報廢的沖床邊的防雨布罩當成了床。完了事,倫巴又想起了桑巴,憂憂寡歡。

  ‘難道這時候你還放不下他?’她說。

  ‘沒有的事,”倫巴摟著她,心不在焉地說。

  “可是東英已經(jīng)進入了她給自己編織的美夢。”

  ‘聽你媽說你家的房子很大,是不是?’ 她問道。

  ‘也不是很大!

  ‘你爸是做醫(yī)生的?’

  ‘是!

  ‘要談到結婚,其它都是次要的,’她雙手枕在腦后,爭著大眼睛看著黑暗中的屋頂,自言自語!钪匾木褪欠孔雍图揖。就算房子不用擔心,我剛才沒好意思問你媽你家里有沒有紅木五斗櫥,紅木大廚,F(xiàn)在你告訴我,有沒有?’

  ‘好像有吧,’倫巴說。

  ‘到底有沒有?’她馬上翻身坐起來,興奮地追問。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說:‘我上海有一個親戚,住在一幢洋房里面,家里的紅木家具真好。我小時候去過一次,可是一直忘不了!

  ‘你到底要跟我結婚還是跟紅木五斗櫥結婚?’倫巴一邊穿好衣服,一邊說。

  “跟她幽會了三次以后倫巴就得到了平反通知書,回蘇州前,他終于買了些食物去勞改中隊看還有一個多星期也將刑滿的桑巴。

  ‘我心里很煩,’倫巴對桑巴說。

  ‘平反了,高興都來不及,有什么好煩的?’

  ‘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倫巴說,并且把他和東英交往的情況告訴了桑巴。

  ‘有了女朋友更應該慶賀才對,沒理由煩惱。’

  ‘今后的一切都還沒落實,我哪有心思,’倫巴說。

  “倫巴和東英晚上又在倉庫見面!磥砟氵@一去就不回頭了,’完事后東英對他說,語氣有些悲傷。

  ‘雖說平反,’倫巴答非所問地說!墒鞘裁幢臼乱矝]有,今后干什么呢? 都是這五年給耽誤的。’

  ‘那你會不會來看我?’

  ‘給我兩個月時間,讓我安頓好了就會來看你!

  “倫巴離開了小島,開頭的幾天由于忙著忙那,根本就顧不上想她,接下來空一點了就開始想和她在一起的情景。想歸想,可是還忍得住。漸漸的,盡管白天還行,終于經(jīng)不起夜里折騰,沒熬到兩個月就搭船去了小島。他想她,也想桑巴。沒想到這次趕去竟然趕上她的婚禮。新郎不是別人,正是桑巴,此刻正眉笑顏開地忙著給人遞煙呢。倫巴連跟她單獨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推入男方的親朋好友中等喝喜酒。桑巴的父母前兩天從香港趕來,留下他辦喜事的錢就回去了。其他的親戚都是從上海來的。這些上海親戚個個穿著時髦,油頭粉面。據(jù)說來的那天下午,一上碼頭身后就跟著一批看熱鬧的小孩,經(jīng)過小鎮(zhèn)的時候,街道兩邊好像夾道歡迎似的站滿了人。

  ‘他們談戀愛的速度倒是蠻嚇人的,’桑巴的五阿姨,一個戴著比戒指還大的耳環(huán),穿著淡紫色旗袍的三十來歲的女人說!犓麄冎v,運成和她從認識到現(xiàn)在還不到兩個月。而且在這種地方,我真搞不懂他們是怎么談的!

  ‘伊拉迭個事體儂叫阿拉哪能搞得懂啦?’桑巴的四阿姨,一個穿著深紅色毛背心,和粉紅色毛料裙子女人說!犝f他們專門去一個破倉庫約會!

  ‘好了,’桑巴的四姨父說!銈兌忌僬f兩句吧。越說越不像話。外甥好日子說這些,真不知道你們這些阿姨是怎么當?shù)??/p>

  ‘阿姨怎么當?shù)模俊0偷乃陌⒁谭磫!偙人司撕谩4蟀⒔忝總月給他匯錢,三年自然災害又給他們寄罐頭,又托人給他們捎東西,我們什么也沒看到。結果運成吃官司他們管不管? 真是狼心狗肺。’

  ‘四姐你也不能這樣說,’桑巴的五阿姨說。‘二哥的人還是可以的。壞就壞在他老婆。反正這輩子我是不想再見到她了。不過我倒要看看她今后會不會事事稱心如意?’

  “桑巴的兩個阿姨好不容易停了下來以后倫巴才注意到同桌還坐著兩個熟人,他們中隊的張指導員和被桑巴偷了大餅油條的劉管教員。趕緊站起來和他們握手。這兩個干部待人寬厚,因此桑巴結婚請他們來。可是現(xiàn)在他們顯得很尷尬,和同桌的人說不上話,只能悶頭抽煙。見到倫巴,劉管教員來的精神,叫他坐身邊,就聊開了。

  ‘桑巴不容易啊,’劉管教員說。

  ‘你還記得那天早晨他把你的大餅油條偷吃了?’倫巴問他。

  ‘還提那事干嘛?’劉管教員說!嗣矗傆胁豁樌臅r候,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會拉下臉皮不顧一切的。你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要多神氣有多神氣!

  ‘改造真是考驗人吶,’張指導員插進來,沉思地說!纯茨銈儌z從小玩到大,親如兄弟,可是一牽涉到直接的利益,還是翻了臉!

  ‘那是肚子問題,比直接利益更直接,應該說生死攸關,’劉管教員說。

  ‘總的說來,’張指導員總結道。‘倫巴做得還可以。倆個朋友中至少有一個挺過來。而且現(xiàn)在和好如初,不容易啊!

  ‘奪我的女人,還說是好朋友,’倫巴心想?墒撬窒耄绻0筒缓退Y婚,我又能給她什么承諾呢?與其讓她空等我,不如讓她有個歸宿!@樣一想,他就覺得平和了些。

  ‘諸位嘉賓,’倫巴說,拍著手要大家靜下來!F(xiàn)在我宣布,婚宴開始。新郎倌和新娘子繞場敬酒點煙。’

  “桑巴穿著他爸爸留給他的,繃在身上的深灰色西服,打著一根大紅領帶,一個勁地對他的上海親戚說倫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臉奇跡般地恢復了剛進勞改隊時的好氣色。只是他像一個中年人似的發(fā)了福。非人的苦力活猛一停下來,再加放開肚子吃,發(fā)福是必然的。

  “穿戴一身紅的東英給倫巴點煙的時候表現(xiàn)得挺自然,就像對待其他客人一樣,根本就不給他單獨說話的機會。倫巴心里罵她水性楊花,嘴上卻說著祝他們白頭偕老之類的套話?粗谋秤埃瑐惏陀X得還好沒輪到他跟她結婚,否則他父母一定得為他的下半輩子擔心。他因該感到慶幸才對。雖然心里這么想,身體里面卻有一種強烈的本能要和她在一起。只能用喝酒來壓住欲火。那晚倫巴喝多了,據(jù)桑巴后來說他喝醉了酒說話失去了風度。

  “第二天一早倫巴就回了蘇州,萎靡不振了好些日子,直到半年后上了夜校才從陰影里走了出來,重新振作精神。大概四年以后,那時倫巴已經(jīng)開了一家飯店。有一天接到了東英打來的電話,說有要事相告。等不及他回家,就直接來飯店找他。在廚房隔壁的總經(jīng)理室她向倫巴宣布了一個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你知道嗎?’東英說。‘結婚第二年我生了個兒子。其實那個兒子是你的。’

  “倫巴從沙發(fā)上跳起來,開門看看外面沒有人才安心,回到沙發(fā)再坐下。”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說了吧,’東英拿出了煙,點上一支,說!覀兘Y婚的時候,你不也去了我們的婚禮嗎?我已經(jīng)懷孕了。桑巴追得緊,一個勁地要結婚,我等你又等不來,只能跟他結了。婚后不久,桑巴就辦成手續(xù)去了香港。我一起走的。這你都知道的!

  ‘那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你沒有把孩子帶來?’倫巴問她。

  ‘他知道,可就不讓我?guī)ё吆⒆印2还茉鯓,我和他的日子是到頭了,’她說!日f到了那邊他一沒手藝,二聽不懂廣東話洋文,就算接他老爸的班開出租車也不行,只能去建筑工地賣苦力。給鋼筋砸折了腿,就呆在了家里。不用說,他根本養(yǎng)不活老婆孩子。他老爸收留了小孩,就叫我先回蘇州,說等桑巴找到事做再說。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還不知道他?決定跟他離婚。小孩判給了他,我什么也沒撈到。’

  “倫巴請她吃了飯,覺得她有留下的意思,正好店要擴大,就讓她留下干些雜活。這時她才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照片上一個笑得很開心的小男孩坐在秋千上,背景是一排滑滑梯和一些高樓的輪廓。

  ‘看看,你的兒子,快四歲了,’她說。

  “后來他們決定結婚,倫巴給桑巴發(fā)了喜帖,可是沒有回音,為此他悶悶不樂,取消了大酒店的訂位,就在自己店里辦了酒席,請了倫巴的父母,姐姐和東英的兩個親戚。東英倒是沒什么變化,看上去跟以前一樣開朗。上次和桑巴結婚穿了一身紅,現(xiàn)在跟倫巴結,一身白,喜氣洋洋,露出白白胖胖的雙臂和高聳的胸脯的一半。

  “為了東英,為了小孩,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倫巴和桑巴這對從小一起滾過來的朋友從此就斷絕了來往。倫巴瞅準機會把生意做到小島上,在那里開了一家‘倫巴飯店,’ 把原來島上幾家小飯店的生意全都攬了過來。接著又開了兩家分號,在當?shù)毓团芴,師傅則花大錢從其它地方請,到最后給浙江幫徹底擊敗以前,著實風光了好幾年。東英給他生了個女兒。”

  不用說,他女兒就是穿一字領紅毛衣的年輕女子,而在一旁給他遞茶的就是東英。他舉起一只手,阻止了剛要開始議論發(fā)問的聽眾,說:“又過了那么三五年,那時候我們塔泥巷的老鄰居都還在,一天下午,門堂里來了個陌生人,戴一副墨鏡,引起大家的注意。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桑巴。我當時人在小島,接到張家姆媽的電話馬上動身,搭末班車趕回蘇州。一路上心情自不必說,只想快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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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見了面雙方都顯得有些尷尬,倒是圍觀的老鄰居中有人掉眼淚。從此我們就沒有分開。我們香港的兒子也來過,他們兄妹相認,語言雖不通,手足之情卻使他們彼此毫無陌生的感覺。

  “天堂怎么樣我不知道,地獄的滋味可嘗夠了,與之相比生意上失敗根本算不了什么;盍艘皇溃瑳]有忘記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友情,就算沒有白活!

  講到這里,他停下來,以一種聽取大家反映的眼神左右環(huán)顧。坐在我右邊的一個瘦小的中年人問:“在場有你們夫妻倆,可是還有一個故事主角呢?你講到桑巴回來找你,那么他應該在這里,怎么不見他人影!

  “實不相瞞,”他說!敖裉煜挛缢麆傠x開,去對岸幾個小鎮(zhèn)看場子,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簽約去了。下個月的演出已經(jīng)定了。我女兒瑩瑩,”他指著憂傷大眼睛的年輕女子說,“畢業(yè)于蘇州評彈學校,擅長麗調(diào),兼攻說白。腳本就是我說的故事,稍微加加工,我們父女倆一說一唱,拼湊成三十回大書不成問題。我們粗算了一下,一天說兩回,就是半個月。桑巴來電話說茶館老板提供住宿,門票收入四六分成,茶館老板拿六成,我們四成。

剛開始跑碼頭有這樣的價格就算不錯了……

  因為時間的關系,我沒有再聽他說下去,就悄悄離開了。我很想去聽他們的父女檔,但是,一來他們每天只說兩回,聽完全書耗上半個月,我沒有這么多時間;
二來整個故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不去聽他們經(jīng)過加工的三十回大書也沒什么可遺憾的。

  但是不久我就改變了主意。我總覺得還沒過癮,似乎還少了些什么,于是就按他們線索,一個碼頭一個碼頭去找,終于在江浙交界處的一個小鎮(zhèn)的茶館打聽到他們的下落。據(jù)茶館老板,一個不停眨眼睛的小老頭說,倫巴的父女檔大書只說了頭十回就惹了麻煩,被傳去問話!八麄冞照常說書,只是改說西廂記了,”茶館老板說。

  “他們只說了十回的書怎么樣?”我問他。

  “口碑不錯,著實不錯。老子說,女兒連唱帶彈,不說半個城全來聽他們父女檔也有三分之一。其實聽客管你說什么‘記’,只要聽得入味就好,”茶館老板的評論。

  我不準備去聽他們的西廂記。卻在茶館河對岸的飯館里碰到了他們兩男兩女一行四人。其中的三個我已經(jīng)見過。那個沒有見過面,按體貌特征判斷就是桑巴的人對倫巴說:“明早開湖州。西廂記我實在聽勿下去。”

  “湖州的情況你吃的透?”倫巴的老婆問他。

  “不去闖你怎么知道?反正這里是沒戲了,”這個我斷定就是桑巴的人說。

  “想好了再說吧,這一去可就不能回來了,”倫巴側(cè)過頭,對他說。

  “回不來就回不來,這種破場子上哪找不到?”

  “不是我說你,都六字頭了,脾氣還不想改,”倫巴說。

  “是啊,”兩個女人在一旁附和。

  “改什么改?這叫做英雄本色,你們懂不懂?”桑巴說。

  他們邊說著話就過了小橋,走到河對岸。那一刻,正好沒有船經(jīng)過,因而可以在河中看到他們從容走路的倒影,作為漫長孤獨的夜晚的回味的素材。

  

  Lunba & Sangba,原文為英文,由作者譯成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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