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鳳凰:吳濁流的〈先生媽〉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除了《亞細(xì)亞的孤兒》,吳濁流作品被評論家談?wù)撟疃嗟,?yīng)該是這篇還不到一萬字的短篇小說。<先生媽>描寫臺灣在日據(jù)時代「皇民化」階段,一個醫(yī)生家庭里,一位熱衷于響應(yīng)「皇民化」,崇仰日本文化的知識分子與他母親沖突的故事。從如此的內(nèi)容與主題,可知題目<先生媽>三字,要用臺語發(fā)音,比較能理解它的意思——"先生"可以是醫(yī)生,也可以是有地位人士的通稱。"媽"因此不發(fā)第一聲,而應(yīng)發(fā)第四聲,讀成"罵"。小說里的確有好幾處母親「痛罵」兒子的場面,通篇 <先生媽>里,事實上充滿了「先生罵」,題目也可以說是一語雙關(guān)的。
小說男主角錢新發(fā),也就是題目所指的"先生",原是貧寒出身,父母靠著當(dāng)苦力培養(yǎng)他讀書求學(xué)。畢業(yè)之后娶了富家女為妻,女家?guī)退_業(yè)行醫(yī),從此平步青云,成為地方士紳。在皇民化運動時期,他穿和服,說日語,改姓名,努力把自己一家建設(shè)為模范的「國語家庭」。但他種種趨炎附勢的守財奴行徑,受到母親的堅決抵制。女主角,亦即「先生媽」,到臨終都不肯過日本式的生活,例如她平日在人前人后,只講臺灣話,睡臺灣床。有一次,還用菜刀親手剁爛了兒子買給她的日本和服,當(dāng)著一家人面前給這位醫(yī)生大人難堪。我們?nèi)绻⒁鈪菨崃鹘o男主角取的名字:別的不姓卻姓錢,又叫「新發(fā)」,作者對這類暴發(fā)戶型人物的批判意識可以說非常清楚,也非常細(xì)致。
上述情景也顯示,吳濁流筆下的「先生媽」可不是一般文藝小說里那種慈祥和藹的母親典型。正相反,先生媽雖然年紀(jì)老大卻相當(dāng)兇悍而潑辣。有一天,乞丐來討食,小氣的錢新發(fā)竟去阻止正在送米的女仆,使母親勃然大怒,「用乞丐的杖子亂打一頓罵道」 (看她打兒子的用具能如此就地取材,可見反應(yīng)靈敏;
又能邊打邊罵,定然身手矯捷,毫無老態(tài)),她的罵詞如下:
「新發(fā)!你的田租三千多石,一斗米也不肯施,看輕貧人。如果是郡
守、課長一來到,就大驚小怪,備肉,備酒,不惜千金款待他們。你成走
狗性,看來不是人了。」
我們讀這一段中文,每一句都很短,既有口語的自然韻律,也能配合母親(打人者)的性格。盡管在罵人,但內(nèi)容義正詞嚴(yán),叫讀的人也覺十分痛快。
通常小說中這類精彩片斷,卻是翻譯者最吃力不討好的部份,例如這一句,變成英文之后,先生媽的口氣與姿態(tài)都喪失了大半。別看才短短幾句話,卻有好些難題藏在其中:先是出現(xiàn)兩個米的容積單位(一石米是多少?一斗米呢?陶淵明拒絕折腰不過為了"五斗",可見不少);
然后又出現(xiàn)兩個日本政府官名(郡守是多大的官?課長?);
最后,我們只知有「人性」「獸性」,但什么是「走狗性」?因此,翻譯家既要照顧口語的簡潔明快,又要對準(zhǔn)每一單句的意思,幾乎是不可能的。<先生媽>的英譯收在劉紹銘編的《香火相傳》(Unbroken Chain),英譯者 Jane Parish Yang。
先看第一句譯成:
"Hsin-fa! Your rent from the fields is more than three thousand bushels, but you aren"t willing to part with even one single peck to the poor.
對照之下就知道"一石"翻成bushel,一斗是peck。如果具有懷疑精神或喜歡鉆牛角尖的人,還可以追根究底查一,如bushel其實是英美量谷物的容量單位(也有直接翻成"蒲式耳"),約合三十六公升,差不多二斗。但這并不重要,為了讓英文世界的讀者了解詞意,只有根據(jù)他們的計量單位。
再來看「郡守與課長」。
"You despise the poor, but if some district magistrate or section chief comes around,
you busy yourself preparing meat and liquor. You wouldn"t wince at spending a thousand ounces of gold on entertaining them"
意思是表達(dá)了,但變得文縐縐的?な鼐褪切姓L官,課長也是行政長官,這么一來,把句子拉得很長,已失去罵人時的痛快口吻。又把"千金款待他們"的千金,直接翻出"一千盎司(重)的金子",是不是太過于"忠實"了點。
最后一句翻譯者雖然加油添醬,但十分精彩,原句:"你成走狗性,看來不是人了":
"You"re not human. You"re just a running dog for the Japanese masters."
「走狗性」太難翻,所以加上個"日本主子",使讀者容易明白。
以上挑出這一小段,并不只為了展示它的譯文,事實上,這段話也是整篇小說的主題所在。吳濁流寫了長長一篇故事,他要表達(dá)的重點之一,或者正是凸顯日治時代這群熱衷日本化知識分子的樣貌。作者也透過先生媽這位老太太的嘴,借機痛罵這群人如何趨炎附勢,當(dāng)日本人的「走狗」。
然而,閱讀<先生媽>只看到吳濁流這一層「譴責(zé)小說型」的批判層面是不夠的。例如大陸一些評論家,就喜歡用「民族氣節(jié)」「維護民族傳統(tǒng)」來贊揚<先生媽>是一篇「關(guān)乎國家民族,宏偉敘述」「謳歌漢魂」的作品。評論家往往帶著意識形態(tài)的有色眼光,發(fā)表各自的閱讀心得,作為「讀者的讀者」的我們,不得不格外小心。
當(dāng)然,各種角度的文學(xué)評論都值得參考,但我們也應(yīng)該學(xué)會認(rèn)識文學(xué)作品的豐富性,以及培養(yǎng)多層次的閱讀能力。例如<先生媽>,別忘了男主角錢新發(fā)的年齡和教育背景:日本統(tǒng)治臺灣整整五十年,照男主角的年紀(jì)看,他是受到完整日本教育長大的,如果說他從語言到生活起居傾向日本化,毋寧是自然而正常的。"先生媽"老太太(包括作者吳濁流本人)受到中國教育或漢文化的影響較深,對于日本文化的"入侵"才會如此不習(xí)慣并且抗拒。
此時我們終于看到吳濁流小說最成功的地方--他捉住了殖民地人民在接受殖民者文化時,因接受程度的深淺不同,所產(chǎn)生的沖突,以及人與人之間因這磨擦而產(chǎn)生的痛苦,且透過小說故事,生動地表達(dá)出來。從這個角度,我們才更懂得欣賞吳濁流名著《亞細(xì)亞的孤兒》的優(yōu)點,及其被稱作杰出的"殖民小說"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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