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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宮體詩就是宮廷的,或以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它是個有歷史性的名詞,所以嚴(yán)格地講,宮體詩又當(dāng)指以梁簡文帝為太子時的東宮,及陳后主、隋煬帝、唐太宗等幾個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

  我們該記得從梁簡文帝當(dāng)太子到唐太宗宴駕中間一段時期,正是謝脁已死,陳子昂未生之間一段時期。這其間沒有出過一個第一流的詩人。那是一個以聲律的發(fā)明與批評的勃興為人所推重,但論到詩的本身,則為人所詬病的時期。沒有第一流詩人,甚至沒有任何詩人,不是一樁罪過。那只是一個消極的缺憾。但這時期卻犯了一樁積極的罪。它不是一個空白,而是一個污點,就因為他們制造了些有如下面這樣的宮體詩:

  

     長筵廣未同,上客嬌難逼。還杯了不顧,回身正顏色。(高爽《詠酌酒人》)

  

     眾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鄧鑒《奉和夜聽妓聲》)。

  

  這里所反映的上客們的態(tài)度,便代表他們那整個宮廷內(nèi)外的氣氛。人人眼角里是淫蕩:

  

      上客徒留目,不見正橫陳。(鮑泉《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悅傾城》)

  

  人人心中懷著鬼胎:

  

      春風(fēng)別有意,密處也尋香。(李義府《堂詞》)

  

  對姬妾娼妓如此,對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亦然(劉孝威《郡縣寓見人織率爾贈婦》便是一例)。于是發(fā)妻也就成了倡家。徐悱寫得出《對房前桃樹詠佳期贈內(nèi)》那樣一首詩,他的夫人劉令嫻為什么不可以寫一首《光宅寺》來賽過他?索性大家都揭開了:

  

      知君亦蕩子,賤妾自倡家。(吳均《鼓瑟曲有所思》)

  

  因為也許她明白她自己的秘訣是什么。

  

      自知心所愛,出入仕秦宮。誰言連屈尹,更是莫遨通?(簡文帝《艷歌篇》十八韻)

  

  簡文帝對此并不詫異,說不定這對他,正是件稱心的消息。墮落是沒有止境的。從一種變態(tài)到另一種變態(tài)往往是個極短的距離,所以現(xiàn)在像簡文帝《孌童》,吳均《詠少年》,劉孝綽《詠小兒采蓮》,劉遵《繁華應(yīng)令》,以及陸厥《中山王孺子妾歌》一類作品,也不足令人驚奇了。變態(tài)的又一型類是以物代人為求滿足的對象。于是繡領(lǐng),[衣白]腹,履,枕,席,臥具……全有了生命,而成為被玷污者。推而廣之,以至燈燭,玉階,梁塵,也莫不踴躍地助他們集中意念到那個荒唐的焦點,不用說,有機生物如花草鶯蝶等更都是可人的同情者。

  

      羅薦已擘鴛鴦被,綺衣復(fù)有葡萄帶。殘紅艷粉映簾中,戲蝶流鶯聚窗外。(上官儀《八詠應(yīng)制》)

  

  看看以上的情形,我們真要疑心,那是作詩,還是在一種偽裝下的無恥中求滿足。在那種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詩!所以常常是那套褪色的陳詞濫調(diào),詩的本身并不能比題目給人以更深的印象。實在有時他們真不像是在作詩,而只是制題。這都是慘淡經(jīng)營的結(jié)果:《詠人聘妾仍逐琴心》(伏知道),《為寒床婦贈夫》(王胄),特別是后一例,盡有“閨情”,“秋思”,“寄遠”一類的題面可用,然而作者偏要標(biāo)出這樣五個字來,不知是何居心。如果初期作者常用的“古意”、“擬古”一類曖昧的題面,是——種遮羞的手法,那么現(xiàn)在這些人是根本沒有羞恥了!這由意識到文詞,由文詞到標(biāo)題,逐步的鮮明化,是否可算作一種文字的裎裸狂,我不知道。反正贊嘆事實的“詩”變成了標(biāo)明事類的“題”之附庸,這趨勢去《游仙窟》一流作品,以記事文為主,以詩副之的形式,已很近了。形式很近,內(nèi)容又何嘗遠?《游仙窟》正是宮體詩必然的下場。

  我還得補充一下宮體詩在它那中途丟掉的一個自新的機會。這專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踐文字為務(wù)的宮體詩,本是衰老的,貧血的南朝宮廷生活的產(chǎn)物,只有北方那些新興民族的熱與力才能拯救它。因此我們不能不慶幸庾信等之入周與被留,因為只有這樣,宮體詩才能更穩(wěn)固地移植在北方,而得到它所需要的營養(yǎng)。果然被留后的庾信的《烏夜啼》,《春別詩》等篇,比從前在老家作的同類作品,氣色強多了。移植后的第二三代本應(yīng)不成問題。誰知那些北人骨子里和南人一樣,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麗的毒素的引誘,他們馬上又屈服了。除薛道衡《昔昔鹽》,《人日思歸》,隋煬帝《春江花月夜》三兩首詩外,他們沒有表現(xiàn)過一點抵抗力。煬帝晚年可算熱忱的效忠于南方文化了,文藝的唐太宗,出人意料之外,比煬帝還要熱忱。于是庾信的北渡完全白費了。宮體詩在唐初,依然是簡文帝時那沒筋骨、沒心肝的宮體詩。不同的只是現(xiàn)在詞藻來得更細致,聲調(diào)更流利,整個的外表顯得更乖巧,更酥軟罷了。說唐初宮體詩的內(nèi)容和簡文帝時完全一樣,也不對。因為除了搬出那僵尸“橫陳”二字外,他們在詩里也并沒有講出什么。這又教人疑心這輩子人已失去了積極犯罪的心情?峙轮皇窃~藻和聲調(diào)的試驗給他們羈系著一點作這種詩的興趣(詞藻聲調(diào)與宮體有著先天與歷史的聯(lián)系)。宮體詩在當(dāng)時可說是一種不自主的、虛偽的存在。原來從虞世南到上官儀是連墮落的誠意都沒有了。此真所謂“萎靡不振”!

  但是墮落畢竟到了盡頭,轉(zhuǎn)機也來了。

  在窒息的陰霾中,四面是細弱的蟲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fēng)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xiàn)。這首詩在當(dāng)時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他這樣開始: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  橫過主第,金鞭絡(luò)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  吐流蘇帶晚霞。百丈游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  花!

  

  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jié)奏,首先已夠教人們?nèi)绱髩舫跣讯幕ㄅ帕。然后如云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 panorama 式的一幕幕出現(xiàn),通過“五劇三條”的“弱柳青槐”來“共宿娼家桃李蹊”。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顛狂中有戰(zhàn)栗,墮落中有靈性: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態(tài)的無恥: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肯前。ê單牡邸  稙鯓乔罚

  

  如今這是什么氣魄!對于時人那虛弱的感情,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后:

  

      節(jié)物風(fēng)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

  

  似有“勸百諷一”之嫌。對了,諷刺,宮體詩中講諷刺,多么生疏的一個消息!我?guī)缀跻獑枴堕L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宮體詩?從前我們所知道的宮體詩,自蕭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識的口供,那些作者只在詩里,這回盧照鄰卻是在詩里,又在詩外,因此他能讓人人以一個清醒的旁觀的自我,來給另一自我一聲警告。這兩種態(tài)度相差多遠!

  

      寂寂寥寥楊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

  

  這篇末四句有點突兀,在詩的結(jié)構(gòu)上既嫌蛇足,而且這樣說話,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態(tài)度的褊狹,因而在本篇里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墒菍τ谌诵缘那逍逊矫妫@四句究不失為一個保障與安慰。一點點藝術(shù)的失敗,并不妨礙《長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宮體詩中一個破天荒的大轉(zhuǎn)變。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頹廢,教給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
一手又指給他欲望的幻滅。這詩中善與惡都是積極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說《長安古意》的惡的方面比善的方面還有用。不要問盧照鄰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敗的。欲望本身不是什么壞東西。如果它走人了歧途,只有疏導(dǎo)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無效的。庾信對于宮體詩的態(tài)度,是一味地矯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宮體代宮體。反之,盧照鄰只要以更有力的宮體詩救宮體詩,他所爭的是有力沒有力,不是宮體不宮體。甚至你說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勝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對的方法嗎?

  矛盾就是人性,詩人作詩本不必對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原來《長安古意》的“年年歲歲一床書”,只是一句詩而已,即令作詩時事實如此,大概不久以后,情形就完全變了,駱賓王的《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便是鐵證。故事是這樣的:照鄰在蜀中有一個情婦郭氏,正當(dāng)她有孕時,照鄰因事要回洛陽去,臨行相約不久回來正式成婚。誰知他一去兩年不返,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這時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丟了!氨Q五里無人間,腸斷三聲誰為續(xù)”!除了駱賓王給寄首詩去替她申一回冤,這悲劇又能有什么更適合的收場呢?一個生成哀艷的傳奇故事,可惜駱賓王沒趕上蔣防、李公佐的時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適宜于

  小說,而作者手頭卻只有一個詩的形式可供采用。這試驗也未嘗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記了《孔雀東南飛》的典型。憑一枝作判詞的筆鋒(這是他的當(dāng)行),他只草就了一封韻語的書札而已。然而是試驗,就值得欽佩。駱賓王的失敗,不比李百藥的成功有價值嗎?他至少也替《秦婦吟》墊過路。這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教歷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膽的文士,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fù)心漢,都是他于的。《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里沒講出具體的故事來,但我們猜得到一半,還不是盧、郭公案那一類的糾葛?李榮是個有才名道士。(見《舊唐書•儒學(xué)羅道琮傳》,盧照鄰也有過詩給他。)故事還是發(fā)生在蜀中,李榮往長安去了,也是許久不回來,王靈妃急了,又該駱賓王給去信促駕了。不過這回的信卻寫得比較像首詩。

  其所以然,倒不在——

  

      梅花如雪柳如絲,年去年來不自持。初言別在寒偏在,何悟春來春更思。

  

  一類響亮句子,而是那一氣到底而又纏綿往復(fù)的旋律之中,有著欣欣向榮的情緒!洞朗客蹯`妃贈道士李榮》的成功,僅次于《長安古意》。

    和盧照鄰一樣,駱賓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著他那篇幅的。上文所舉過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官體詩中的云岡造像,而賓王尤其好大成癖(這可以他那以賦為詩的《帝京篇》、《疇昔篇》為證)。從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 ,擴充到盧、駱二人洋洋灑灑的巨篇,這也是宮體詩的一個劇變。僅僅篇幅大,沒有什么。要緊的是背面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感情。有真實感情,所以盧、駱的來到,能使人們麻痹了百余年的心靈復(fù)活。有感情,所以盧、駱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預(yù)言的,“不廢江河萬古流”。

從來沒有暴風(fēng)雨能夠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們也吃不消,所以我們要它適可而止。因為,它究竟只是一個手段,打破郁悶煩躁的手段;
也只是一個過程,達到雨過天晴的過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時效的,過程的時間也不宜太長,所以在宮體詩的園地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我們很僥幸地碰見了盧、駱,可也很愿意能早點離開他們,——為的是好和劉希夷 會面。

  

      古來容光人所羨,況復(fù)今日遙相見?愿作輕羅著細腰,愿為明鏡分嬌面。(《公子行》)

  

  這不是什么十分華貴的修辭,在劉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詣;
但在宮體詩里,我們還沒聽見過這類的癡情話。我們也知道他的來源是《同聲詩》和《閑情賦》。但我們要記得,這類越過齊梁,直向漢晉人借貸靈感,在將近百年以來的宮體詩里也很少人干過呢!

  

      與君相向轉(zhuǎn)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愿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公子行》)

  

  這連同它的前身——楊方《合歡詩》,也不過是常態(tài)的,健康的愛情中,極平凡、極自然的思念,誰知道在宮體詩中也成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寶。回返常態(tài)確乎是劉希夷的一個主要特質(zhì),孫翌編《正聲集》時把劉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這一點來了?此幢惆G到如:

  

      自憐妖艷姿,妝成獨見時。愁心伴楊柳,春盡亂如絲。(《春女行》)

  

      攜籠長嘆息,逶迤戀春色?椿ㄈ粲星,倚樹疑無力。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頭。相逢不相識,歸去夢青樓。(《采桑夕)

  

  也從沒有不歸于正的時候。感情返到正常狀態(tài)是宮體詩的又一重大階段。惟其如此,所以煩躁與緊張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瑩的寧靜。就在此刻,戀人才變成詩人,憬悟到萬象的和諧,與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創(chuàng)似地哀叫出來:

  

  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ā豆有小罚

  

  但正當(dāng)他們叫著“傷心樹”、“斷腸花”時,他已從美的暫促性中認(rèn)識了那玄學(xué)家所謂的“永恒”——一個最縹緲,又最實在;
令人驚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變渺小了,一切都沒有了。自然認(rèn)識了那無上的智慧,就在那徹悟的一剎那間,戀人也就變成哲人了: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古人無復(fù)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fēng)。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代白頭翁》)

  

  相傳劉希夷 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時,吃一驚,吟到“年年歲歲……”二句,又吃一驚。后來詩被宋之問看到,硬要讓給他,詩人不肯,就生生地被宋之問給用土囊壓死了。于是詩讖就算驗了。編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說,劉希夷泄露了天機,論理該遭天譴。這是中國式的文藝批評,雋永而正確,我們在千載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動它半點。不過我們可以用現(xiàn)代語替它詮釋一遍,所謂泄露天機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識之謂。從蜣螂轉(zhuǎn)丸式的宮體

  詩一躍而到莊嚴(yán)的宇宙意識,這可太遠了,太驚人了!這時的劉希夷實已跨近了張若虛半步,而離絕頂不遠了。

  如果劉希夷是盧、駱的狂風(fēng)暴雨后寧靜爽朗的黃昏,張若虛便是風(fēng)雨后更寧靜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著介紹,但我們還是忍不住要談?wù)劇>蛯m體詩發(fā)展的觀點看,這首詩尤有大談的必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贊嘆是饒舌,幾乎是褻瀆。它超過了一切的宮體詩有多少路程的距離,讀者們自己也知道。我認(rèn)為用得著一點詮明的倒是下面這幾句: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從前盧照鄰指點出“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時,或另一個初唐詩人——寒山 子更尖酸地吟著“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 時,那都是站在本體旁邊凌視現(xiàn)實。那態(tài)度我以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帶點狐假虎威的神氣。在相反的方向,劉希夷又一味凝視著“以有涯隨無涯”的徒勞,而徒勞地為它哀毀著,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張若虛這態(tài)度不亢不卑,沖融和易才是最純正的,“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恒”猝然相遇,一見如故,于是談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因為他想到她了,那“妝鏡臺”邊的“離人”。他分明聽見她的嘆喟: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他說自己很懊悔,這飄蕩的生涯究竟到幾時為止!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他在悵惘中,忽然記起飄蕩的許不只他一人,對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喚奈何罷?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凡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這里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于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凈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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