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玉高:許爺,楊佳與我們自己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許立宇是王朔1992年發(fā)表的小說《許爺》中的主人公。這部小說是王朔自己最喜愛的三部小說之一,在他所有的小說中也非常獨特。在這部小說中見不到王朔調(diào)侃、反諷、嬉笑怒罵的慣常風格,反而以一種接近于魯迅的冷峻、嚴肅筆調(diào)寫了一個極沉痛的故事。
《許爺》寫的是許立宇上天入地尋找自我尊嚴并最后失敗的故事。許立宇從小與“我”一起住在陸軍大院里。那里等級森嚴,官員們住樓房,司機、炊事員、燒鍋爐的、木工、電工、水暖工、花兒匠等不穿軍裝的職工住平房。許立宇的父親是個司機,所以也住在平房。這些平房是大院的貧民窟,其普遍的赤貧、骯臟、野蠻即便在1960年代也讓人觸目驚心。他們的婦女衣衫檻樓,終日辛勞,未老先衰。孩子滿臉萊色,頰上染癬,手足生瘡,甚至赤身裸體。平房的孩子們自然受到住樓房的“我們”的歧視。許立宇家窮,他和他哥哥經(jīng)常到樓房下?lián)炖拔覀儭本蛷纳厦姘牙顾麄兩砩先罚?br>許立宇的哥哥身體健壯,具有出乎其類的氣質(zhì),“我們”便認為這是對“我們”的一種冒犯,經(jīng)常二、三十個孩子一起追打他……
這些經(jīng)歷一定在許立宇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創(chuàng)傷,少年的他沉默、自卑,處處討好“我們”,不惜以替“我”背黑鍋的方式想贏得“我”的友誼。對此,“我”坦然接受,沒有絲毫感激,認為這是他應該做的。后來,“我們”都光榮參軍,而許立宇卻只能回農(nóng)村老家插隊。
80年代中期,“我們”參軍回來,到普通單位工作,過著失意的生活,而許立宇這時干起出租車司機。這個工作在當時收入很高。而這時的許立宇已長成個大黑個,到處受人尊重,車隊里的人都稱他為“許爺”。但許爺?shù)耐陝?chuàng)傷并沒有離他而去,一輩子都沒有。讀者從此也開始看到許爺為治愈那創(chuàng)傷所做的一次次南轅北轍的努力。
有了錢的許爺在相當失意的“我們”面前卻并沒有優(yōu)越感,而是拼命地巴結“我們”。而“我”和另一個流氓味十足的吳建新趁機不停地敲詐、欺負、擠兌許爺。而許爺卻似乎心甘情愿受“我們”欺負,非常珍惜“我們”的“友誼”。
“我們”經(jīng)常拿許爺?shù)腻X吃喝嫖,但許爺卻從不嫖!拔覀儭辈桓市淖屗羞b法外,用最惡毒的話激他,讓他也嫖。他沒辦法只好答應,但“我們”后來卻得知,他實際上并沒跟那女人上床,而是勸人家別做妓女了,還給妓女錢讓她找個正當職業(yè)。吳建新和“我”設計羞辱許爺,要當著許爺?shù)拿鎰児饽莻姑娘的衣服,只有這時我們才第一次看到許爺發(fā)怒了,拍案而起,要打吳建新。但他拿煙灰缸的手最后卻軟了下去,哭了起來。這之后,許爺反倒求“我”去跟吳建新寫和道歉。這一段情節(jié)除了讓我們看到許爺?shù)摹百v”之外,也看到了許爺純潔善良的一面?梢钥闯鏊研钥吹煤苌袷ァ⒓儩,不能隨便玷污。而許爺?shù)膼矍榻?jīng)歷也確實成為小說的主要敘事線索。
由于妓女事件三人不歡而散之后,“我”再次見到許爺,已經(jīng)是80年代后期了。這時出租車司機的收入與地位都已急劇下滑,許爺非常落魄。表面上,他在人群中很快樂,人們傳送著一大堆關于他的各種浪漫史。其中一個是他與一個加拿大姑娘的愛情。那姑娘愛上了他,不但被他完美的身體吸引,更被他身上的一種我們從未察覺的精神氣質(zhì)所打動。但愛情終未結成正果,他以傷害的方式把她趕走了。我們可以很合理地推測,阻礙他的是自尊與自卑。他想要的是成為一個人,具有尊嚴的一個人,然后他才能夠是一個男人,他才有權利去愛。由于童年創(chuàng)傷,他是一個對自己的尊嚴有要求的人,他剩余的一生都是在為尋找這個他以慘痛方式感覺到缺失的東西而奔波。這種對尊嚴的敏感,對自我所抱有的一定要求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劇命運。
為尋找尊嚴與自我,許爺出國去了日本。也許是寫小說的技術原因,王朔對后來的故事處理得很虛,使小說具有了多種可能的結局。而基本的情節(jié)是,許爺在那里為了生活而干起了背死人的工作,有一天偶然與一個黑社會發(fā)生沖突,他砍傷或殺死了那個黑社會老大,從而被判死刑或遣送回國。在開放的結局中,王朔用筆最多的是這樣一種說法。許爺由于異常的孤獨而妓院買春。他發(fā)現(xiàn)他挑的一個可愛的日本姑娘竟是北京老鄉(xiāng),由此與這個姑娘發(fā)生了戀情,但依然是強烈的自尊與自卑阻礙了他,他上窮碧落下黃泉,走遍天涯海角還沒有找到做人的尊嚴,看起來,反倒是離那理想更遠了。茫然一片的他偶然撞到了一個黑社會老大身上,那老大打了他兩巴掌,他毫不猶豫地拿刀劈了那老大。
這篇小說我讀過好幾遍,每一次都很感動。我把它講給朋友聽,無不唏噓感嘆。這說明,在這樣一個可謂離奇的故事背后,有一種深層的、與我們每個人相關的東西存在,在這個心理有點問題的北京男人身上,有一種片面而深刻的合理性存在。很明顯,這種相通的東西就是中國人對于尊嚴的渴望與尋求。他的名字是“許立宇”,也叫“許爺”,這個名字所許諾的東西(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正是主人公一生尋找卻沒有找到的東西。
我們這個民族千百年來,特別是百年以來,災難深重。這種災難不可能不在每個人身上留下烙印。我們經(jīng)常聽人形容臺北這座城市為“悲情”,但卻少有人這么形容大陸。我認為這是因為這個詞對于大陸來說太輕描淡寫了,不足以說明中國人的經(jīng)歷的肉體與心靈之苦難。個人的尊嚴、人性受到的蔑視與傷害在整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已有體現(xiàn),表面健忘的這個民族,其心理深處其實長期處于一種巨大的悲傷憤懣氛圍之中,不能擺脫。
寫民族之災難與人性之創(chuàng)傷,這部小說也異于其他新時期寫實小說,如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其他的新寫實小說中,人物在極端困苦的環(huán)境下,只是為了活著,還無暇顧及尊嚴這類問題。這類小說在感動我們的同時也跟我們自己的生活產(chǎn)生了距離。因為在那極端的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故事讓我們看起來像是一個奇觀而不是真實,是歷史而不是當下。而許立宇這個人物形象卻是一個離我們更近得多的新人。這時,生存已經(jīng)不是壓倒性的問題了。社會越過了僅僅是活著的嚴重麻木與非人性狀態(tài),然而松動的環(huán)境首先帶來的卻是對于原來未意識到的傷痛的真切感受。任何一個像許立宇那樣對自己作為一個人抱有一定要求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感受到這人性尊嚴的新傷舊痛。這種傷痛感真的是一種進步,人們已感到這是一種病痛,而不是原來的麻木,這就說明人性正在回歸復蘇。在這部小說中,許爺要的不僅僅是錢,他有一種對純粹尊嚴的純粹追求,這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是罕見的。新寫實小說中用麻木掩蓋了對尊嚴缺失的感受力,而在左翼文學以來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中,個人的尊嚴并沒有單獨的價值,它總是與階級、民族的解放相關才能得到意義。所以這部小說實在是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提供了一個全新的人物形象,一個純粹為尊嚴而奮斗的人!对S爺》這部小說必將以其個人尊嚴的重要主題而進入中國文學史,許立宇也會成為中國文學史上追求個人尊嚴的人物形象而被記住。
詹姆遜說,在中國這樣的國家,任何最私人的領域的文學故事,都是民族政治的寓言。如果拋開他有關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的關系這樣的胡言亂語,這句話是非常有道理的。作為以人性為主要對象的文學,它越是完美成對個體心靈的探索,那么越是讓我們能感性理解到這個民族的歷史與現(xiàn)實。這個有關80年代北京某男人的奇異故事無疑成為揭示我們這個民族的最深刻現(xiàn)實的寓言。
這使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楊佳。他與許爺多么相似啊!同樣的北京人,同樣是對于某種做人原則的偏愛,對于自身尊嚴的敏感,同樣是悲劇的結局!我們自己與他倆又是多么相似。和瑯拥目释饑赖纳睿瑯訛榱怂限@北轍地尋找、逃避,但愿我們能夠有個不同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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