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是20世紀思想史上的一次閃失。

　　編寫上個世紀思想史，不會有他的名字，但在上個世紀的思想歷程中，我們分明見識過他的表現(xiàn)：短暫，卻精彩。從1925年10月1號接手《晨報副刊》，到1926年10月離開，他一生中的思想事跡，幾乎盡在于此。這一年，他主持了關(guān)于蘇俄問題以及中國命運的大討論，以至為晨報引來一場漫天大火。他批評胡適對蘇俄的曖昧，和陳毅論爭時針砭由蘇俄輸出的國民革命，又和張友漁辯駁黨化教育，并編發(fā)蘇俄政府迫害中國留學(xué)生的稿件，一路蹈厲風發(fā)�？上н@些思想史上的段落，今天都成了殘編遺簡。不過，侯過一個世紀回望，至少是我，依然感受到這位詩人的思想身影，是那么風采有姿。

　　詩人的思想身影？看起來似乎門徑不對。其實，徐志摩是典型的學(xué)人出身，后來是他自己由著性情揚短避長了。留學(xué)美國，他學(xué)的是歷史，拿的是經(jīng)濟系碩士。俟來英倫，跟讀的又是拉斯基。在紐約，徐志摩甚至被中國學(xué)生認為是布爾什維克，這不僅他的書架上插過幾本蘇俄的書，而且他在社會主義上也確實花過功夫。“我最初看到的社會主義是馬克斯（思）前期的，勞勃脫歐溫一派（即歐文，筆者注），人道主義，慈善主義，以及烏托邦主義混成一起的�！蹦芊智羼R克思的前后期，這說明徐志摩功夫不淺。1844年《手稿》時代的馬克思還是個人道主義者，而后他便轉(zhuǎn)向階級斗爭（徐志摩亦由此離他而去）。在倫敦，徐志摩的同情盡在勞工一邊，認同的是社會主義性質(zhì)的工黨，他還曾陪同拉斯基的夫人為工黨競選到倫敦選區(qū)了解選情、張羅選票�！皠诠�，多響亮，多神圣的名詞！”“貴族、資本家：這類字樣一提著就夠挖苦！”徐志摩如是說，這大概是那個時代的一種風尚。

　　變化是在回國以后。在北京，他發(fā)現(xiàn)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套不上本土現(xiàn)實�！俺�了洋車夫與糞夫，見不到什么勞工社會，資本更說不上”。所以，激進青年“打倒資本主義”的口號，無法讓徐志摩血壓上升。徐志摩是梁啟超的門徒，時常追隨在梁氏左右。梁氏其人也不承認中國有階級斗爭。他有過一篇談《無產(chǎn)階級與無業(yè)階級》的文章，認為中國不是有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的對立，而是有業(yè)階級和無業(yè)階級的對立。文章批評無業(yè)階級中那些“受外國宣傳部津貼的學(xué)生”（其實是一些知識游民），“自行充當某部分人民代表”，把“最時髦的主義頂在頭上，靠主義做飯碗”。更可笑的是梁文中的這樣一段反諷：一位穿洋裝、帶金絲眼鏡的青年，坐在洋車上，不斷拿手杖敲打車夫，罵道：“我要趕赴勞工大會，你誤了我的鐘點，該死該死�！绷簡⒊�很擔心這些無業(yè)知識游民得勢，因為他們不但不工不農(nóng)不商，反而以煽動社會斗爭為務(wù)。

　　一次南下省親，讓徐志摩感受到了勞資階級的存在。徐的父親在家鄉(xiāng)開了個絲廠，廠里有一百多女工，好多還帶著孩子。六月中旬，天氣很熱，徐志摩在車間轉(zhuǎn)了一圈，汗流浹背。他看到有的工人“汗流被面”，心里不免難受。這是他和自家賬房先生的對話：這么大熱天為什么不讓工人少做點時間呢？工人那里肯，她們只是多做，多做多賺。為什么不按星期放工呢？她們連兩天都不愿空閑。天這么熱工人不發(fā)病嗎？她們很牢靠，很少發(fā)病。再說廠里也預(yù)備了各種痧藥，以后還要請鎮(zhèn)上的西醫(yī)每天來一個半小時。最后徐志摩不甘心：那么多孩子，為什么不在附近辦所學(xué)校呢？不，這我們不贊成。工人識了字有了知識，就會什么罷工造反，那有什么好處。徐志摩語塞。

　　階級的存在未必必然導(dǎo)致階級斗爭。徐志摩最后也跨不出由階級斗爭走向社會主義的那一步。他在蘇俄式的社會主義門前掉頭了，盡管他甚至很可怕地認為可以把發(fā)展實業(yè)交給國家，從而取消階級。但，他身上的人道主義情結(jié)使他無以接受蘇俄式以人血為祭獻的革命。因此，他解決勞資矛盾只好是強調(diào)施行勞工保護法。由于不觸動制度，放在當時，是很可以被激進的知識游民視為統(tǒng)治者的“幫忙”。當然，徐志摩抵御蘇俄，除了人道主義外，還有一個有效的精神抗原，那就是個人主義。徐志摩聲稱“我是一個不可教訓(xùn)的個人主義者，……我只知道個人，只認得個人。我信德謨克拉西的意義只是普通的個人主義”。當胡適眩暈于蘇俄氣象時，是個人主義的定力幫助他避免了胡適陷入的誤區(qū)，而且讓他在晨報上做出了那一連串的杰出的表現(xiàn)。

　　可惜，一年時間，僅僅一年，這樣的表現(xiàn)對一個世紀來說，有點太短。這是思想史上的一次閃失，閃電般的短暫和精彩，然后消失。不是思想史拒絕了他，而是他自我放逐于思想界。詩人像當年作別康橋一樣，掉身而去，竟不復(fù)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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