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文齋:我為林昭拍了張照片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與林昭(1932~1968)君相識,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半個世紀。那顆罪惡的子彈,已讓美麗的生命化為塵土。不過,關于林昭輝耀夜空流星般的坎坷人生,關于她驚醒世人的慘烈冤死,至今依然縈回心中,揮之難去。
本人與林昭有過一段近距離接觸,卻始終噤若寒蟬,從沒敢寫下一言半語。年近八秩,再不會有22載錦繡年華,“奉獻”給苦役鞭笞。頭腦枯竭,心臟病疲,更經(jīng)不住再一次煉獄蒸煮。除了強迫自己遺忘,哪有別的選擇?
年前從互聯(lián)網(wǎng)和報紙上接連讀到幾篇回憶林昭的文章,喚醒了塵封的記憶,也給我注入了勇氣。我終于壯起膽子,用顫抖的枯手,寫下這篇殘缺不全的悼念文字。
從北大來了個“林妹妹”
1957年,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6班學習,當班上26名同學有6人被打成右派分子時,我直接找黨支部書記于恩光個別談話,指責他們“率性胡來,傷害好人”,違背了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講話的精神,并憤怒地聲明:“自即日起,退出反右運動,堅決與黨支部劃清界限!” 殊不知,此時“引蛇出洞”的“陽謀”已在內部發(fā)布,只是普通黨團員尚被蒙在鼓里。
時任人大新聞系黨總支書記的章某,住過窯洞,喝過延河水,覺悟自然了得。他決心超過法律系,做人民大學的反右英雄。法律系由于出了個全國聞名的右派學生林希翎,流毒廣布,右派比例也最高。章總支書記晝夜部署,東掛西連,一再增補,終于如愿以償,當上了“冠軍”。
包庇右派就是右派!我赤膊上陣,自投羅網(wǎng),順理成章榮登右榜。最終落得個“留校查看”的“寬大處分”。從此摧眉折腰,自咒懺悔,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1958年秋天,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yè),忽然并入人大新聞系。據(jù)說,新聞事業(yè)乃是黨的喉舌,必須設立在最革命、最純潔無瑕的地方。有著“中央第二高級黨校”之譽的人民大學,正符合這樣的條件。北大新聞專業(yè)的并入,不僅使學生人數(shù)大大增加,右派分子的隊伍也更加壯大,其中就有個著名的女右派林昭。
聽說林昭此人不僅與北大頭號學生右派譚天榮齊名,而且堪與林希翎媲美。她說話簡潔犀利,詩文俱佳,曾是北大校刊《紅樓》的編委。鳴放時,她以《組織與良心》為題,作過一次激情洋溢的講演,反響十分強烈。
當“鳴放”變成反右,林昭許久沉默。有一天,一個同學在大會上遭到圍攻,她忍無可忍,竟然跳上桌子,嚴詞反駁無限上綱、搞人身攻擊的積極分子。她的超常行動,驚呆了沖鋒陷陣的勇士。有人恐嚇地質問:“你是什么人,敢給右派分子辯護?”她凜然作答:“我是為真理辯護的人!” “你敢說出姓名嗎?” “有啥不敢的?本人是中文系學生,姓林名昭。雙木林,日旁刀下之口的昭!” 如此不顧利害自蹈陷阱的“癲狂”舉動,一時間成了北大的特大新聞。更加令人驚異的是,右派帽子已經(jīng)戴到頭上,她卻毫無懺悔之意,認為自己真理在手,無錯可認。
聽到這位女性的“異端邪行”,我暗暗感嘆:原來,自動跳出來為右派辯護、自投羅網(wǎng)的傻瓜蛋,不止我一人。同病相憐,我對這位跟自己一樣引火燒身的林姑娘,充滿了好奇。
機會終于來了。班上的同學到農(nóng)村搞“社會主義教育”去了,右派自然不配作教育者,我跟甘粹、伍伯涵、江澤純、雷凡等被安排到系資料室?guī)兔,為正在編輯的《新聞大事記》搜集資料。
去之前即聽說,大名鼎鼎的林昭也在其中。原來認為,她跟本人一樣,是個性格粗獷的李逵式人物。一見之下,不由大感意外,站在面前的竟是一位身材瘦削,滿口吳儂軟語的弱女子。頭發(fā)濃密,兩只粗粗的短辮子垂在腦后。臉色蒼白,雙唇線條明晰,一雙大眼睛特別明亮,但目光并不專注,常常是倏忽一瞥,眉頭一蹙,然后輕咳幾聲,目光移向別處。后來聽說,她在北大“落網(wǎng)”前,曾有“林妹妹”的昵稱。追求她的不止一人。有人形容她“嫻靜似嬌花流水,行動似弱柳迎風,淚光點點,嬌喘噓噓……”也有人說她有肺病,因此偷偷稱她“病西施”。我十分納悶,如此瘦弱的身軀,哪來如許凜然無懼的膽量、語驚四座的雄辯言辭?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只為當初一念差
右派學生在資料室?guī)兔,主要是翻?949前的舊報紙合訂本。記得有《大公報》、《新聞日報》、《中央日報》等,上面刊登的有關新聞方面的資料,統(tǒng)統(tǒng)摘錄下來做成卡片備用。具體領導這項工作的是資料室副主任王前。此時的右派,人人希望早日摘掉帽子回到人民隊伍,自然是謹言慎行,積極賣力。王前對我等似乎也很滿意,不僅和顏悅色,而且噓寒問暖。課外活動時間,常常“攆”我們:“同學們,別悶在屋子里,出去活動活動!弊詮摹皦櫬洹背闪眍,雖然蒙恩繼續(xù)留在學校學習,但做人的尊嚴早已蕩然無存,除了蔑視白眼,就是吆喝斥責,F(xiàn)在碰到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領導,大家心里滿懷感激。心想能永遠留在她的治下作個資料員,不再回去做“大學生”,實在是難得的造化。
王前對惟一的女右派林昭,更是刮目相看,竟將她安排到自己的辦公室,兩人對桌而坐。我們當時都不解,反右已經(jīng)快一年了,同是延安來的老革命,她與那位章總支書記,為何差別就這么大呢?
有一天晚飯前,別的同類都出去“活動”了,我一個人靠在椅子上發(fā)呆!爸ㄟ稀币宦曢T響,林昭翩然而至。不等我打招呼,她已經(jīng)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端詳了我一陣子,用低低的探詢語氣問道,別人都出去玩,你一個人在想什么?是想老爹老媽,還是想念愛人孩子?我頹然答道:“自身尚且難保,哪兒顧得上父母妻孥!” 她略顯吃驚地問道:“老兄為何如此悲觀?”我反問道:“怕是你們太樂觀吧?”她許久沒言語,然后掉轉話題說道,你是個很聰明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話,用不著我提醒。你干嘛犯糊涂呀?
這話觸到了我的痛處。于是徑直告訴她,自己13歲當兒童團長,14歲正式參加革命,22歲就混上了區(qū)、營級(后來稱科級)。處處一帆風順。無奈,心比天高,不知安分,不顧組織一再挽留,堅決要求“深造”,竟然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人大新聞系。錄取名單在《大眾日報》上一公布,同事驚詫,親友歡呼。自己也像范進中了舉人,差一點得了瘋癲之癥。誰能料到,得意的時光不到一年,便“墮落”成千夫所指的異類。如果不考什么勞什子大學,留在機關當我的小干部,輪到下面鳴放時,“陽謀”已經(jīng)昭然,我再傻也不會自投羅網(wǎng)。況且,我出身貧農(nóng),歷次運動都是積極分子,又被評過優(yōu)秀工作者,“內定右派”的事,絕對輪不到自己頭上。正是可惡的大學,才使我名列另冊,沉入地獄。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失足成千古恨!
林昭聽罷,長嘆一聲勸道: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你的處分輕,很快會摘掉帽子,千萬不可自暴自棄。我徑直反駁道:“我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莽李逵,不要說情急之下會說出無錯無罪之類離經(jīng)叛道的話,就是低眉順眼做得不到家,一番努力也要化為烏有——摘帽子等到猴年馬月!”
沉默一陣子,她說了自己的情況。她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曾是留英學生,歸國后一心想為鄉(xiāng)民謀福祉,便報名參加江蘇省縣長考試。結果以全省第一名的資格高中,被任命為吳縣縣長?墒,圣賢門徒不是爾虞我詐的政客們的對手,很快便銜恨而去。母親許憲民也是位向往民主自由的知識分子,1949年后作過蘇州市政協(xié)委員。林昭中學畢業(yè)后,父親堅持送她到美國讀書,她不但堅決不答應,而且與地下黨偷偷來往,以致與家庭反目,被親友疏遠。大軍一過江,她就參加了革命。先到蘇南新聞?茖W校讀書,然后志得意滿地參加了土改。當時,一些蘇北干部到了蘇南便競相換老婆,她看不慣,罵他們是陳世美,因而挨過嚴厲的批評。無奈本性難移,反右之初,就鉆進了右派的隊伍。
“你看,我不也是一個不識時務的莽李逵嗎?我的肺子有病,但我還要好好活下去,把花花世界都看個明白。” 我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摸過面前的卡片紙,拿起蘸水鋼筆,低頭寫下一首詩,順手遞給我。我一看是順治皇帝的一首出家詩:
黃袍換卻紫袈裟,只為當初一念差。
我本西方一衲子,緣何落在帝王家?
我抬頭問道:“莫非,你也后悔當初那一念之差?”“不,不穿上黃袍,怎能對貧苦的農(nóng)民做那件大好事呢。”“沒去美國留學呢,也不后悔?”我追根問底。沒等她作出回答,別的同學回來了,她轉身離去。
替朋友嚴守秘密
資料室副主任王前,是一位略顯憂郁的女人。身材苗條,線條柔和。雖然人到中年,卻風韻不減當年。臉色雖然有些蒼白,卻細嫩得“吹彈得破”,加之衣衫得體,風度翩翩,誰見了也要多瞟上幾眼。她是人大副校長聶真的妻子。聶真身材中等,臉色黝黑,態(tài)度和藹,作起報告來像拉家常。我們都納悶,年輕漂亮的王前,怎么能看上個年近六旬、有些婆婆媽媽的老頭子?后來才得知,她本是劉少奇的前妻。與劉少奇離婚后,才嫁給了內室空缺的聶真。
大概是曾經(jīng)離異的緣故,王前總給人一種柳眉顰蹙、百無聊賴的感覺?赡苷J為右派自身難保不會告密,王前經(jīng)常跟林昭講一些心里的苦衷。此時,林昭跟單身漢甘粹正談著戀愛。甘粹多次向林昭打聽“新聞”。林昭嚴守自己的承諾,除了搖頭嘆氣,只有一句“一言難盡!”至于細節(jié),絲毫不肯透露。甘粹覺得林昭對我印象不錯,讓我試試“挖點新聞”。我不識時務,竟然遵命不爽,偷偷地詢問林昭,結果可想而知。雖然碰了一個軟釘子,卻從心里敬佩她忠于友誼的誠信精神。
右派有啥資格談戀愛
人大新聞系最初招生有三個前提條件:黨團員,歷史清白,三年以上革命歷史。因此在資料室?guī)兔Φ挠遗桑际钦{干生,而且年齡偏大,有的已三十多歲,大都成了家,只有林昭與甘粹是單身。日久生情,不知什么時候,兩人談起了戀愛。為了不影響改造,開始極端秘密,連我這個好朋友也不知情。
一個禮拜天,甘粹悄悄約我出去玩。當時的政治氣候,右派結伴外出,有臭味相投甚至密謀破壞的嫌疑。要想結伴,只能分頭行動,然后到約定地點會合。甘粹突然相邀,我仍然認為是為了避嫌。可是到了游人稀少的景山公園,發(fā)現(xiàn)他與林昭已經(jīng)候在了大門里面高閣的后面。林昭并不扭捏,坦率地告訴我,他們在戀愛,約我出來,一來是相信我,二來認為我的攝影課學得有點樣子,想請我給他們拍幾張紀念照。我慨然從命,用學校發(fā)給實習的蘇聯(lián)相機,給他們認真拍了幾張。然后轉到北海公園南門外的團城又拍了幾張。分手時,甘粹一再叮囑,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自然是守口如瓶。
不幸,他們談戀愛的事,很快就被上面知道了,并傳下話來:立即停止非法活動,集中精力改造,不然后果自負!這反倒激怒了林昭,從此不僅公開與甘粹接觸,而且“頂風而上”,公然在黨總支門前,親密地攜手漫步。不用說,更加嚴厲的警告隨之降臨。林昭更加憤怒,索性拉上甘粹,徑直到總支辦公室,要求開介紹信登記結婚?傊浾履骋魂嚴湫Γ骸坝遗捎惺裁促Y格結婚?異想天開!”“我們有公民權,為什么不能結婚?”林昭理直氣壯地質問。章某凜然作答:“你認為給你們公民權,就是公民嗎?別忘了,右派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派!”
“反撲”如此猖狂,付出的代價自然是無比慘烈。甘粹立即被發(fā)配到新疆農(nóng)建三師勞改農(nóng)場,等于判了無期徒刑,年逾半百方才被赦回,差一點將小命扔在大沙漠里喂了野狼。對學生右派下如此狠手,在人民大學也是絕無僅有。林昭則因肺結核日漸嚴重,被攆回蘇州老家“治病”。
十年浩劫期間,她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捕,關進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由于不肯認罪,有期變無期,最后被秘密處死。司法人員去她家索要五分錢“子彈費”,家人才知道親人已經(jīng)遇害,但不告訴尸體扔在哪里。
林昭的冤案平反后,親友同學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并在蘇州郊外為她建墓立碑。我打聽墓地在哪里,打算去祭吊。聽說墓中并沒有她的骨灰,只有她的一綹頭發(fā)和她生前用過的一枝鋼筆。既然找不到林昭的長眠地,我打消了親去祭奠的念頭。
十年前,攝影家胡杰自費拍成一部短片《尋找林昭的靈魂》。我有幸得到了這張影碟的拷貝。在林昭的遺像中,有一張在北京景山公園高閣下與甘粹的合影。那正是50年前鄙人的作品。是甘粹從地獄回到人間后,特地寫信向我索去的。
照片上,林昭穿著一件素花旗袍,挽著甘粹的手臂,兩個26歲的年輕人,臉上都綻露著天使般的微笑……
( 本文來源:《南方周末》•2009-03-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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