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奚:李慎之先生與我談“學術大方向”
發(fā)布時間:2020-06-22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1997年末,我仰慕“三聯•哈佛學術叢書”的盛名,把在博士論文的基礎上充實修改的書稿《稷下學研究》送交三聯書店編輯部。在本書審稿出版的前后,我與李慎之先生有過一段難忘的交往。
此前,我并沒見過李慎之先生,了解得也不多,只知道他的社會知名度很高,在學術界也很有影響。我從責任編輯許醫(yī)農先生那里得知,我的書稿在初審通過后,已經確定由李先生作進一步的審查,而且是李先生自己從若干部書稿中挑出這一部的。李先生是“三聯•哈佛學術叢書”的學術委員之一,該叢書的學術委員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如季羨林、李學勤、厲以寧、王蒙等等,都是某一學術領域的著名學者。許醫(yī)農先生告訴我,這套叢書的審查很嚴,學術委員會絕非虛設,每一部書稿經專家匿名評審后,都要提交學術委員會討論,學術委員會有權否決編輯部的意見,因此,學術委員會的意見才是終審意見。得知這些情況,我的心里頗有些不安,擔心通不過李先生的審查。
一天,許醫(yī)農先生來電話說,李慎之先生已審讀完我的書稿,評價很高,表示希望和作者見面一談。許先生還透露說,李先生看了書稿有些激動,主動提出愿為此書作序,向讀者推薦。從她興奮的聲音中,我感覺到是幸運之神在眷顧我了。后來我聽說,同某些有求必應的老先生不一樣,李先生的序是很難求到的,我與李先生素昧平生,他能主動提出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寫的書作序,這不是幸運又是什么!
我懷著復雜的心情來到了李先生位于永安里的住所,拜訪這樣著名的學者,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由于不久前中風的緣故,李先生行動十分不便,走路離不開拐杖。落座后,李先生就同我談起了書稿。這部書稿他已審閱了兩遍,上面滿是各種記號和批語,中間很多地方貼上了寫滿了字的黃色不干膠紙。李先生對書稿提出了一些重要的修改意見,他看得十分仔細,打字打錯的地方、個別用詞不準確的地方甚至標點符號使用不妥之處,都做了標記。根據李先生的意見,我回去之后對書稿進行了認真的修改。
由于這部書稿的緣故,那段時間我到李先生的住所去了幾次。交談中我才知道,李先生的經歷極不平凡,他曾經擔任過周恩來的秘書,為毛澤東、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處理國際政治大事提供信息動態(tài)咨詢,在建國初期的諸多政治風浪中做出過貢獻,也蒙受了不白之冤,曾經被毛澤東點過名。李先生是一位政治人物,研究歐美問題,精通西學自在情理之中,但他對國學的精通程度和精辟見解卻令我有些想不明白。直到李先生自己說出他是國學大師陳寅恪的學生,我才恍然大悟。在這位學貫古今中西的大學者面前,我的感覺就像是《莊子》寓言中的河伯見到了北海若,只有驚嘆的份了。李先生從亞里士多德、柏拉圖談到雅斯貝斯、海德格爾,從孔子、老子談到胡適、馮友蘭,他看我有些聽呆了,便鼓勵我,說我的國學根底還是不錯的,但不能面太窄了,今后應多關注一些西方的東西,這樣對自己的學問長進有好處。
我們談話的內容逐漸轉到了“學術大方向”的話題。李先生說,做學問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必須要關注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社會的進步,這樣的學術研究才有境界,才有生命,此之謂“學術大方向”。李先生送給我?guī)灼且粫r期寫的文章,有“重新點燃啟蒙的火炬——五四運動八十年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論作為思想家的陳寅恪”、“‘大民主’和‘小民主’”、“關于自由主義答客問”等。李先生認為,八十年過去了,但五四的奮斗目標至今不但還談不上超越,而且還遠遠沒有達到。他認為,五四的精神就是啟蒙,就是以理性的精神來打破幾千年來禁錮著中國人思想的專制主義和蒙昧主義。中國歷史上專制主義和蒙昧主義的傳統(tǒng)實在是太長久、太深厚了,這一點同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有所不同,因而在中國完成啟蒙需要更長的時間,需要更多的人進行前仆后繼的奮斗,科學、民主、自由等五四價值仍然是當今中國最需要的價值。李先生極為推崇陳寅恪,他眼中的陳寅恪,不但是一位大史學家,更是一位大思想家,他認為,陳寅恪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今天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共同追求的學術精神與價值取向,而且也一定會成為現代化以后的全中國人民的人生理想。陳寅恪說過,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而且“須以生死力爭”,如此的陳寅恪,就不是以往所知道的那個象牙塔里的陳寅恪,而是一個自由主義的斗士,是一個專制主義傳統(tǒng)的批判者,這樣的陳寅恪,就更為可欽可敬。在談論自由、民主、理性與專制、蒙昧這些話題時,李先生聲音朗朗,語句鏗鏘,說到動情處,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竟至在我這樣一個晚輩后學面前唏噓哽咽!我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這不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嗎?不正是“不自由,毋寧死”和“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精神嗎?時至今日,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令我激動不已。
在書稿出版前夕,我在出版社的編輯部看到了李先生為本書寫的序,題為“百家爭鳴探源的力作——《稷下學研究》序”。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這篇短短的序文里,李先生并沒有更多地就當年稷下學宮中激烈爭鳴辯駁的各個學派的思想本身發(fā)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升華出“百家爭鳴的精神”這個主題,這個精神就是思想自由,正是這樣的精神,才使得百家之學在稷下學宮中達到了鼎盛,中國古代學術思想的發(fā)展才得以經歷了自己的黃金時代。同百家之學豐富的思想內容相比,百家爭鳴時代所特有的思想自由的精神更是值得我們繼承、發(fā)揚光大并進一步予以提升的文化遺產。李先生在序文中還將中國先秦時期的百家爭鳴同古希臘的柏拉圖學園進行了比較,指出了中西學術在所謂“發(fā)軔時代”即存在不同的文化“基因”,中國的諸子百家無一例外地與政治結下了不解之緣,傾全力探討治國之道,而不是如柏拉圖學園那樣以探求真理為目的,因而也就沒有能形成完全獨立的學術傳統(tǒng),沒有能開出純粹“為求知而求知”的科學精神。坦誠地說,我對稷下學的研究主要是探討諸子百家的學說在稷下學宮中是如何交流爭鳴,又如何通過交流爭鳴而互相影響、互相吸取的,重點在梳理百家之學的發(fā)展脈絡,探尋各種學術思想之間橫向的和縱向的學術聯系,這些都是所謂的純學術的內容。至于李先生透過稷下百家爭鳴抓住的這些重要問題,我的確是沒怎么思考過,有的甚至想都沒有想過,應該說我的研究還遠沒有達到李先生所思考的深度和高度。我想是否可以作這樣的比喻,如果說我研究稷下學十年是畫了一條龍,那么李先生的序文就是給這條龍點了睛,使它有了原本不具備的神韻。對于李先生的學問之淵博、敏銳、深刻、大氣,特別是始終貫注于其中的對“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上下求索,我實在是敬服得五體投地。在那一段時期,我感到是李先生把我?guī)У搅艘粋新的思想境界,我的學問也有了實質性的長進。也正是在那一段時期,我逐漸明白了李先生為什么在諸多書稿中挑中了我的《稷下學研究》,為什么會主動提出要為這樣一部書作序。顯然,是這部書稿的題目及內容觸動了李先生對兩千多年前那場空前絕后的自由爭鳴的深思,透過這樣的題目,李先生洞見了思想自由這一當今中國社會亟需的基本價值,洞見了自己為之終生不渝的“學術大方向”。
受李慎之先生的影響,也作為對李先生序文的回應,我在《稷下學研究》付梓前夕,為本書加了一個副標題——“中國古代的思想自由與百家爭鳴”,并在全書的最后補上了一個“結語”,強調了稷下百家爭鳴所給予我們的現代啟悟價值,并通過與秦皇漢武的思想定于一尊的比較,凸現了百家爭鳴時代思想自由的精神之可貴。
李慎之先生悄悄地離去了,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失去了一位杰出的旗手。然而,李慎之先生倡導的“學術大方向”,我輩后來者當益加重視并勤勉踐行之。李慎之先生為之奮斗而終生不悔的自由、民主、科學、理性等與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基本價值,也必將因他的大力倡導而更加深入人心。對于中華民族即將實現的偉大復興,李慎之先生功不可沒,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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