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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沛然:最后的儒醫(yī)|裘沛然醫(yī)論醫(yī)案集

發(fā)布時間:2020-02-19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5月3日,國醫(yī)大師裘沛然去世,享年97歲。   裘沛然先生的一生,恰是中醫(yī)事業(yè)百年命運的縮影,他幾乎參與了歷次重大的中醫(yī)界大事,到了晚年,更以拔山扛鼎之力捍衛(wèi)著中醫(yī)的尊嚴與榮譽。
  他的離世,不只是中醫(yī)界少了一位年高德劭的名醫(yī),還意味著一個文化符號的消逝――儒醫(yī),從此,大概只會存在于歷史的記憶中。
  
  晚年養(yǎng)生唯詩煙
  裘老不僅是中醫(yī)臨床大家,也是中醫(yī)養(yǎng)生理論大家。他很少生病。每每有人向他討教養(yǎng)生之道,他總老老實實地回答:“做人大度才是養(yǎng)生的關鍵!
  他晚年所好,聊天、象棋、寫詩、吸煙。其中唯吸煙似乎與養(yǎng)生有悖。
  他是老資格的煙民了,據說懸壺多久就煙齡多久,也就是七十多年了,新中國的煙廠也沒有他的煙齡長。
  他煙癮很大,一天兩包尋常事。趕稿和思考就要超標。
  但是他的身體一向很健康,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三無”:無咳、無痰、無喘。這對戒煙理論似乎是個反諷。許多人都覺得奇怪,他則會笑談他的“小循環(huán)吸煙理論”。原來,他吸煙只在喉嚨里過一下,立刻就吐出來,絕不下咽,是為“小循環(huán)”。
  但生命的發(fā)條,似乎自《人學散墨》出版那天開始頹弛,2009年初,他對我們說,這吸煙,我原來是“三無”,現在怎么有痰了呢?是身體向我發(fā)出戒煙信號了:還有書要寫,不要超負荷了。于是,一天早上,他決定戒煙。
  裘老說到做到,他宣布戒煙的那天,一支煙也沒吸,而且此后,他再也沒有吸過。
  對此他還孩子似的頗有得色:人戒煙屢戒屢敗,我戒煙舉重若輕,得無老天果然賜我期頤之年歟?
  但是,如果客人給他敬煙,他還是會接受,但最多是放到鼻子下聞聞而已,而且大多時候他只是倒著拿,將過濾嘴朝外。原來,這是他的待客之道,他怕客人由于自己不吸煙,也不好吸煙,故此裝裝樣子而已。
  說到詩,他的詩名不僅在醫(yī)界享有盛譽,也廣為文史大家稱贊。程門雪先生曾以“千古文章葬羅綺,一時詩句動星辰”的詩句盛贊裘老的詩才。
  他與已故海派大畫家唐云相交甚篤,但二人相識卻賴“詩”之力,頗具“不打不相交”的味道。
  唐云精繪畫、擅書法,工詩文,精鑒賞,是海內外欽仰的藝術家,但他也以孤傲狂放著稱,遇人求畫、求字,不管對方是何來頭,都視心情而定。
  裘沛然對于唐云的書法極為欽佩,以他的社交之廣闊,挽人索畫,應該勝算很大。但他亦有傲骨,不想得自蠅營狗茍,央人轉托,形同乞賴,豈君子所為。某日裘沛然外出,路過唐府,便徑直進門造訪。
  唐云恰巧在家,但面對不速之客,毫不客氣,只見他踞坐高椅,“目露兇光”而生硬地問:“你,是什么人,到我家干什么?”傲慢之態(tài)溢于言表。
  裘沛然昂然答曰:“鄙人有一首詩,想請你寫字!碧圃埔廊灰暼魺o睹說:“把詩拿來看看。”那“賣門”的腔調顯然是一不對路就要擲還的。
  但唐云畢竟是方家,接手之后,讀之再三,驀然改容起立,請“不速之客”裘沛然就座,并招呼保姆遞煙送茶,拿出美食留飯,說:“大作極佳,理當遵命!辟e主談詩論藝,言談甚歡,遂成莫逆。
  裘老晚年居住的“茅廬”,最大的遺憾就是離市區(qū)太遠,朋友雖多,但一向晚就得回去,他一個人也就常有“閑敲棋子落燈花”的寂寞,有時候按捺不住寂寞,也會打電話叫我們過去下棋。說起他的棋藝,有個和“胡司令”對弈的故事。
  象棋特級大師胡榮華棋界人稱“胡司令”,一日拜謁心目中的高人裘沛然。裘沛然年逾九秩,神清氣爽,思路敏捷,棋風犀利,尤長殘局,早年曾同揚州名宿竇國柱手談過,而竇國柱恰是胡榮華的老師之一。裘沛然興致一來,又免不了開掘楚河,壘筑漢界。橫車躍馬之際,轟炮進兵之時,裘沛然的棋藝得到“司令”的好評!八玖睢闭f:“裘先生您也是全國冠軍!彼盅a了一句:“是您這個年齡段的冠軍,不僅是全國冠軍,而且還是世界冠軍!甭劥艘谎,裘沛然禁不住哈哈大笑。
  醫(yī)苑泰斗,棋壇霸主,有此歡聚,存此妙語,也算是醫(yī)界、弈林的佳話。裘沛然的瀟灑人生由此可見一斑。
  
  大師最后的日子
  他的身體一直很硬朗,人稱他“瘦似梅花硬如鐵”,但晚年最大的遺憾是被各種應酬包圍。在給自己的學生王慶其的詩文中,曾坦承自己為“浮名所累”。
  成群結隊地糾纏大師的人,通過各種社會毛細血管滲透到“茅廬”,有的的確有病,更多的人并無大病――按裘老的抱怨是:“找我‘救命’的人,身體比我還好!鼻笮虻、求字的、求詩的、求嗣的、祈壽的、求官的……向往、鉆營、崇拜、好奇、攀緣甚至“娛樂大師、消費國寶”……各種心態(tài)都有。裘老心軟,晚年尤其與人為善地好說話,他那個年齡段什么都懂可就是沒有學會說“不”,結果一定是川流不息的握手寒暄和三天兩頭的流水盛宴……
  裘老深惡此狀,對求官的和求財的尤甚,但又無奈無力:“人就怕見面!彼麑ξ覀冋f,中國人有時候怎么也逃不脫那個“情”字,人情傳來,山樣壓來,“茅廬”事實上像個圍城,我成了“珍禽異獸”……但是看到熟人乞求的眼神,我實在硬不下心腸……
  為躲避人群,有人對他晚年的行蹤歸納為一個“逃”:即從天鑰新村逃往“度假村”,從“度假村”逃往“沙更浪”(西郊外環(huán)),再從“沙更浪”逃往華漕“陳家角”……
  如此被人群追逐,說他健康不受一點影響是不可能的,幸好他善于攝生,除了“全神養(yǎng)性”外,他的訣竅就是“少吃”。
  他不忌口,什么菜都吃,有時候保姆做的菜或許不對口味,或不夠綿軟,他也不挑剔,照吃不誤。飲料也沒有特殊的,茶葉、酸奶、可樂、雪碧都可以。他不喝酒,據說,年輕時常?v酒賦詩,吹笛天明,但是有一次喝“花酒”(他自嘲花生米加酒,是謂花酒)過量,一人喝了八兩白酒,徹底喝傷,從此戒酒。
  我們向裘老討教養(yǎng)生之道,他時;卮稹梆囍酗,飽中饑”,意思為飲食上不要過飽,也不要餓著,吃到七分就可以了。他還曾經總結過一個精神養(yǎng)生的妙方,是為“一花四葉湯”:一花,即指身體健康長壽之花;四葉,即一為豁達,二為瀟灑,三為寬容,四為厚道。此方經媒體報道后,曾廣為流傳。
  因為重人情,他最終還是為“應酬”所誤――
  2010年初的農歷臘月二十八,有好友趕在春節(jié)前來看他,九十七歲的他平時都送出三樓樓梯口即止,這次卻送到了一樓,一樓大門朝北,平地驀起一陣朔風,老人被嗆了一口,回家即開始咳嗽,接著就是高燒入院⋯⋯
  第二次入院后,他自知不起,4月底曾索筆寫道:我不同意再開刀,我反抗!要順其自然。
  5月1日索筆,歪歪斜斜地寫道:……我這次不行了。一架機器畢竟用了九十七年……一堆廢銅爛鐵,千萬不要搶救……
  從生病到去世,這個傳奇的老人始終意識清楚,沒有昏迷過,也許至死他都放不下他的使命,放不下他深愛的大地和人民。
  
  瑣憶裘沛然
  
  因為撰寫《人學散墨》,2006年秋天開始,我們擔任裘老的寫作助手,常常在他的住所“茅廬”工作,最難忘的一件事就是“大師拒診”。
  那是2008年10月的一天,裘老的專家門診不知何故,早早地就結束了,我們正奇怪著,他進門卻把老花眼鏡盒一扔,發(fā)火道,再也不去了!打電話給他們,不要來找我了!殘酷剝削!
  原來,他坐診的醫(yī)院因為重新裝修之故,擬提高專家的掛號費以資彌補,由原來的200元提高到500元。其他專家都無異議,唯裘老堅決反對,說,病家已經為病所苦,大幅提高掛號費,豈不是雪上加霜!
  坐進沙發(fā),裘老立即撥通了衛(wèi)生局領導的電話,態(tài)度仍然激烈,白發(fā)根根豎起。不久,醫(yī)院電話來了,反復解釋,但裘老決不松口,只是一句話:增加病人負擔,我堅決不來!
  翌日中午,醫(yī)院來電再次磋商,裘老“喂”一聲干脆把電話擱了。醫(yī)院無奈,只好妥協,病人們感動至極,自發(fā)寫了感謝信贈給裘老,并紛紛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強烈要求寄韓正市長,經裘老再三勸阻方才作罷。
  他就是這么一個菩薩心腸的醫(yī)生,平日為人,沖和溫文,為人把脈,尤其仔細耐心,但也有對病人“發(fā)飆”的時候。一次,一外地重病號在他那里就診,電話響了,他接電話,說自己正在為重病人把脈,出診之事容再商量。對方不知說了什么,裘老勃然色變,說,我不管你官多大,任何病人只要在把脈,就比你重要!到儂屋里開膏方?儂阿弄錯?我不是唱堂會的!
  氣咻咻地掛斷電話,他告訴我們,是某區(qū)領導。如此驕橫,早晚下臺。果不其然,那人不久就被“規(guī)”了。
  中醫(yī)的現狀,是我們常議的話題,有過多次,我們深談結束,他總要關照:慎勿多言,有的話等我死后再說,否則要被罵死!
  現在,大師去世了,“有的話”,可以公開了。
  首先是《黃帝內經》。他常說,《黃帝內經》算不上經典,長期以來被捧得過高,尤其被一個作家,解讀成上下兩集的“巨著”后,它的地位更“虛胖”,像“圣經”一樣,其實它也就是當年的“諸子”書之一,反映了兩千年前,國人對人體疾病的認識,真知灼見固多,謬誤偏見也有,何必對它頂禮膜拜呢。
  比如《內經》說,天有日月,人有雙目,一陰一陽;奶。還說,天有群星,人有列齒,天人對應,星齒感應。挨得上邊嗎?所以,真正的好書,還是《傷寒論》。
  其次是中醫(yī)療效。千言萬語,惟療效是硬道理,我們曾問他,怎么解釋很多病,中藥服下去,就是不死不活呢?
  裘老聽了微笑,說,我有“三非”答你疑問。
  一非,今藥非古藥。中藥的藥效,講究“地道”,大黃,肯定是四川的最好,山藥,當然是河南溫縣的最好?涩F在的藥材,到處亂種,熱帶的,到東北拉暖棚也種,還大量地、偷偷地使用化肥,以縮短它們的生長期,你說這東西的有效成分會達標嗎?療效會好嗎?
  二非,今人非古人?股匕l(fā)明以來,已影響了四代人類,體質已經今非昔比,用藥還按“老規(guī)矩”,怎么會有療效?
  三非,今病非古病,人類社會現代化進程以來,病種病類(包括病毒)變化已大相徑庭,你辨病下藥還是“按既定方針辦”,怎么會有療效?
  記得他當年這番話直說得我們目瞪口呆:這就是說,像神農一樣重新嘗百草、像李時珍那樣重新斟酌劑量的時代又要開始了?
  他笑著說,現在的中醫(yī),說穿了,都靠國家政策支持,國家每年投入那么多,但你不進反退,叫人怎么說呢,而政策是要變的,“基本國策”尚且要變,萬一變了,你怎么辦?
  我們說,幾十年來,中醫(yī)界發(fā)了多少論文,報告了多少成果,難道……
  “大都是虛的……”他無奈地笑笑,我反復說過,只有療效是硬道理!論文和成果必須轉為臨床療效,社會才服你呀。比如癌癥,我這一生,看好了不少癌癥,也看砸了不少癌癥,過了九十才豁然頓悟:要和癌癥“和諧共處”。唉,可惜覺悟晚了,設若再假我陽壽一紀,我當整理出一套中醫(yī)治癌的高效療法,勝于西醫(yī)遠矣。
  斯人已去,言猶在耳。記錄在茲,備有志者深思。
  (本組文章摘自《新民周刊》2010年第19期和5月15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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