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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淡寧:中國應該追求更好的制度:現(xiàn)代學校制度的價值追求包括

發(fā)布時間:2020-03-18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從2004年來到清華大學教書,貝淡寧(Daniel A. Bell)已經(jīng)在中國生活了7年時間,這位因對社群主義理論的貢獻而享有世界聲譽的政治哲學理論家,過去的很多年,卻一直醉心于儒家學說的研究,去年還出版了一本專著《中國新儒家》。
  貝淡寧生于加拿大,1991年獲得牛津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后,先后在新加坡國立大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大學等高校從事研究和教學工作。如今,他在清華大學哲學系和上海交通大學人文藝術研究院都擔任教職,從社群主義到儒家,從柏拉圖到孔子,徜徉于中西哲學的比較研究中,他收獲了怎樣的智慧?
  近日,記者訪問了貝淡寧教授。
  
  從社群主義到儒家
  《南風窗》:人們知道您的名字,大多是因為您對社群主義理論的貢獻,可過去的很多年里,您卻把大量精力用在了儒家學說的研究中,在您的學術視野里,這二者有什么異同和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嗎?
  貝淡寧:西方的社群主義,主要是從共和主義來的。共和主義者覺得民主很重要,可他們還認為民主應該是跟我們的日常生活有關系,不是每4年投1次票,然后回家看電視不管政治的問題就可以了。受共和主義傳統(tǒng)影響的社群主義者也就認為應該深化民主,民主應該包括我們的日常生活,包括我們的工作、家庭方面,這是他們最重要的問題。社群主義者非常強調民主,而且是“government by the people”。
  在這一點上,儒家有一些不同,他們同意統(tǒng)治者應該為人民服務,卻不認為人民應該控制政府。當然,20世紀,儒家學者也都在討論,怎么把民主和儒家價值觀融合起來。臺灣和香港那些同情儒家價值觀的學者,他們在教育、家庭方面可以講一些儒家的價值觀,但在政治方面還是完全用自由主義的框架來考慮問題,他們認為,如果自由主義和儒家有沖突的話,肯定是儒家出了問題。
  現(xiàn)在,中國大陸的儒家學者有了更多貢獻,因為現(xiàn)在中國面臨的問題是一方面需要民主,另一方面又需要賢能政治, 儒家最關鍵的問題是怎么把民主和賢能政治融合起來,這也是中國大陸一個特色,大陸的一些儒家學者覺得如果民主和賢能政治有一些沖突,不見得都是儒家的問題,也可能是民主的問題。
  《南風窗》:您覺得民主會有什么重大的問題需要靠儒家的政治學說來彌補呢?
  貝淡寧:民主最大的缺點是什么呢?在一個好的民主制度下,領導者要為投票人負責,他們的責任主要是對投票人而言的。可問題是一些大國,包括中國、美國這些國家,他們國家的政策也會影響非投票人的利益,包括后代人、外國人等等。比方說全球變暖這類影響整個世界以及后代人利益的議題。完全依靠民主制度沒有辦法保護這些非投票人的利益,因為沒有人會代表非投票人的利益。
  儒家的特色正在于此,他們選一些領導者,不是用民主的辦法,而是有一些非投票人制度來選領導者,包括考試等等。我認為,一方面可以有選舉,但也可以有賢能政治,用一些非民主的方法來選一些領導,他們要考慮后代人的利益,考慮非投票人的利益,這樣的制度會好一些,在這方面,是儒家尤其是中國大陸儒家的特色,可以做出一些非常重要的貢獻,這也是西方社群主義者和儒家一個最重要的區(qū)別。
  《南風窗》:除了政治理論之外,在社會生活中,社群主義和儒家會不會區(qū)別更大一些?
  貝淡寧:二者第二個最重要的區(qū)別就是家庭的價值觀,因為共和主義者,尤其20世紀之前的共和主義者,他們覺得家庭不是很重要,道德方面不是很重要,好的生活、善的生活只是說政治方面的,是在家庭之外的,他們覺得家庭和政治之間沒有關系。
  可是儒家很不一樣,儒家一直強調家庭非常重要,因為我們學習道德,主要是從父母學習,對道德認知都是從家庭生活中習得的,這方面很重要,接下來他們會去研究家庭生活中的愛、道德和價值觀,怎么去推及整個社會。 當然現(xiàn)在的西方社群主義者也開始考慮家庭道德方面有什么意義,這也是二者慢慢靠近的一個現(xiàn)象。
  《南風窗》:可是,儒家的家庭價值體系中,大男子主義之類的等級現(xiàn)象是非常嚴重的,這些也推及整個社會的組織,不是很可怕嗎?
  貝淡寧:大男子主義,當然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可這不是儒家的特色,所有的傳統(tǒng),包括基督教、自由主義,20世紀之前都是有強烈的大男人主義傳統(tǒng),可是我們可以修改,也應該修改儒家價值觀,強調男女平等的概念。不管怎樣,在家庭的問題上,儒家一直都在討論,能夠提供很豐富的思想資源。
  《南風窗》:儒家和社群主義者有什么共通的東西嗎?
  貝淡寧:共同的部分就是認為好的生活跟我們所處的社會關系有很大關系,包括家庭、國家、天下等等這些社群,二者都強調這些社群的責任。不過,還是有一點小區(qū)別,社群主義者會強調公民社會,尤其是公民社會與民族主義(nationalism)的關系,這些方面儒家沒有很豐富的資源,我覺得儒家可以學一些西方社群主義的東西。
  另外,還有一點差別就是社群主義者主要是批評自由主義,因為自由主義者認為自己的價值觀就是普世價值觀,但社群主義卻認為,那些都是在西方這一特殊背景下誕生的,不見得是普世價值觀,社群主義不反對普世價值觀,可是,什么是普世價值觀?這需要一些文明對話才有可能找到。
  在這方面,儒家跟自由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一樣,都覺得自己的價值觀是普世價值觀。我覺得這是不正確的。
  
  儒家的價值
  《南風窗》:對于儒家的最通常的批評,想必您也清楚:儒家不強調法治,總是講道德,道德講到最后,就只說等級,而忽略平等,也就是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東西了,這顯然是不美好的,您怎么來面對這個問題呢?
  貝淡寧:先說法治問題,我覺得儒家并不反對法治,荀子是非常重要的儒家學者,他沒有反對法,他只是在強調,如果有社會矛盾產(chǎn)生,解決起來應該先用一些禮,先禮后法。按照荀子的概念,他覺得比較理想的社會,就是越靠禮越好。當然他也承認,社會的問題,不可以完全靠禮,法是最后的手段。
  《南風窗》:您是指《禮記?坊記》那句話:“君子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可是,這些看似美好的論述,往往缺乏具體的規(guī)則和程序,到最后落得禮法均無效,只能靠“人治”,儒家?guī)浊陙砗孟褚恢苯o人這樣的印象,也許是我們這代中國人誤讀所致?
  貝淡寧:我們用一些例子來講講“禮”、“法”之間的關系吧。比方說,大家都承認貧富差距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對不對?尤其是在中國?身n國和日本,他們的貧富差距沒有中國那么嚴重,為什么呢?他們跟北歐不一樣,不是福利國家,他們也不是主要依靠法治的,可他們怎么解決了貧富差距的問題呢?
  我做了研究后發(fā)現(xiàn),韓國和日本有一些保護勞工利益的法律,但法治不是最重要的手段,比方說這些日本和韓國的公司,他們老板和員工會一起去旅游,一起吃飯,一起唱卡拉OK。同時他們又講究一些等級,比方說,如果唱卡拉OK的話,老板會先唱歌,然后大家都拍手。通過很多類似的手段,結果是員工對公司有關懷,老板則對這些員工有很大責任,所以出現(xiàn)問題的話,他們不會隨便解雇這些員工。
  2008年的金融危機以后,這些日本的公司和美國的投資銀行完全不一樣。美國投資銀行馬上會解雇員工,可在日本公司,解雇是最后的手段。為什么呢?其實跟法治沒有關系,主要是老板關懷員工,這是從共同的“禮”出發(fā)得來的。
  按照儒家的觀念,最重要的是動機的問題,如果有很美好的法治,但那些有錢有權的人對弱勢群體一點關懷的意圖也沒有,那么什么法治就都沒用。
  《南風窗》:這聽起來像是用尊嚴換取飯碗,也就是說,必須首先承認等級的合理性,并去維護它,不論這個等級有沒有道義可言?
  貝淡寧:儒家學者確實強調每個社會,尤其是大的社會,像中國、美國,等級是不可避免的問題。有一些等級關系是沒有道理的,可是還有一些等級是有道理的。
  這一方面,儒家和社會主義者可能有共同的部分,認為物質方面應該強調平等,如果貧富差距過大,是不能容忍的,在這點上,儒家和社會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或者左派的自由主義者有共同的價值觀。
  可儒家又覺得有一些等級有道理,比如說年齡,我們應該尊重長者,這方面就是有道理的。我們應該承認有道理的等級,也可以制度化。如果有一些共同的禮,包括權貴群體和弱勢群體之間,都能建立一些共同的禮,才可以導致好的結果。
  《南風窗》:這種長幼有序的東方秩序當然有其美好的一面,可另一面,會不會壓抑社會的活力呢?您看東方國家的政治領袖,一般年齡偏大,西方就不一樣。
  貝淡寧:每個制度都有缺點,也都有優(yōu)點。儒家也不是說,年齡大,我們就要盲目聽他們的話,儒家也認為,需要比較開放的社會關系,可是,如果真的有矛盾的話,我們應該聽年齡大的。我覺得這個還是有道理,你剛才說那個君君臣臣等等,這個意思是說,我們應該有不同的角色,對不對?角色總是會有變化的,但首先要考慮角色,各自有什么樣的責任,這些就是儒家的角色倫理,是一種有益的思想資源,有其獨特的價值,可是,自由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就完全不會考慮這個方面。
  
  中國的路徑
  《南風窗》:每次跟您這樣的西方學者交流,我都會有蠻大的錯位感,在一些基本的個人權利保障制度還不夠健全的時候,卻去強調社群、談論對個人權利的限制。
  貝淡寧:可什么是最基本的呢?沒有好的穩(wěn)定的家庭,教育制度不講道德,我覺得這些才是比較基本的問題。當然需要權利、需要法治,可這些不見得是最基本的問題。你的困惑跟我很多信仰自由主義的朋友一樣,他們說,你想改善民主,可是還沒有民主怎么改善?所以,針對現(xiàn)在那些中東國家的現(xiàn)狀,他們就覺得要人家馬上建立一人一票的選舉制度。中國一些自由主義者也跟著認為先有一人一票的制度,然后再去改善。
  《南風窗》:這樣的邏輯難道有什么不對的嗎?
  貝淡寧:問題是,如果有了這樣的制度,根本就再沒有辦法去改善它了。因為大部分人有了一種權利,通常就不愿意再放棄。比方說那個全球變暖的問題是非常重要,可是用一人一票的制度,就很難解決,因為沒有人會代表后代人和天下人的利益。
  我當然同意,需要民主,但也需要別的東西,比如賢能政治、穩(wěn)定的家庭、有道德的教育等等,還有自己民族的歷史保護,中國這么古老,不管你是自由主義者還是馬克思主義者,如果覺得自己的傳統(tǒng)是不好的東西,那怎么可能會有進步呢?
  一人一票制度在西方國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種非常非常重要的原則,比如歐洲人,他們的基督教信仰都沒那么強了,可是民主的原則卻特別強,在絕大多數(shù)人心中,民主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人一票制,如果你想改善這樣的制度,所有人都會覺得你有一點神經(jīng)病。
  《南風窗》:您的意思是說,如果一旦建立了一個諸如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的話,再想去改善它的弊端是比較難的?
  貝淡寧:不是比較,是非常非常難。
  《南風窗》:我想這點是中國大部分知識分子比較難以理解和認同的吧?
  貝淡寧:為什么?
  《南風窗》:因為沒有過在這樣一個制度環(huán)境下生活和思考的經(jīng)歷,對它的好和壞的東西,也就無法親身感受,基本上都來源于理論與想象。
  貝淡寧:其實,現(xiàn)在西方國家很多人也認為,應該改善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可是沒有辦法,美國有一本書叫《The Myth of the Rational Voter》,在美國影響很大,書的作者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濟方面,大部分投票者,他們不懂自己最基本的經(jīng)濟利益究竟在哪,更別說別人的利益了。他們不懂很多經(jīng)濟的規(guī)則,不會考慮自己的利益是什么,所以他覺得應該修改一人一票的制度,應該有經(jīng)濟的一種考試,然后你才可以有投票的權利?墒牵@是不可能改的。
  《南風窗》:可不可以這么理解,您認為,中國面臨的基本問題,比如教育的問題、賢能政治的問題和一人一票選舉制度的問題等等,不存在誰先誰后的價值排序。
  貝淡寧:不同的問題需要不同的回答。 我尤其擔心20世紀的主流思想,不管是自由主義者還是馬克思主義者,總是優(yōu)先考慮西方來的原則,貶低中國過去的思想。 中國面臨的問題很多,但可以依賴的思想資源也同樣很豐富,中國應該有更寬廣的視野和開放的態(tài)度,去追求更好的制度。不可以說整個國家過去的一切都是專制的,是壞的,要完全破壞掉,這樣的態(tài)度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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