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員往事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每當喪禮降臨村子的時候,總會勾起王炳民對于過去時光的回憶!拔覐男∩钤谶@個村子里,父親也是。記得小時候,村子里誰家有人過世了,父親總會去幫忙。父親是農民,沒有錢,也沒有文化,但他想著給人做點事總是可以的,掃地、擺桌子、打水、做飯……這些事情他都會去做!
等王炳民長到和自己父親一樣年紀的時候,他能夠做到更多。他上了學,擅長寫文章,練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口才又好。他被請去主持喪禮,寫悼詞,總結逝者的一生!拔以诖遄永锸堑赂咄氐奈幕恕!彼X得,去世的父親也會以他為自豪。
王炳民做了幾十年的喪禮主持人,F(xiàn)在,喪禮上的一些事情讓他很是看不慣!艾F(xiàn)在的人不是去幫忙,而是去那里打麻將,要不就是等到吃飯的時間才來。我對村里人說,人過世時是悲傷的事,不要打麻將。他們告訴我,如果不打麻將,誰還會來呢?”
麻將如今是村子里重要的事務,村里人干完活,就開始找人湊桌打麻將。每次王炳民說自己不會打麻將的時候,別人就會疑惑地瞅著他,并嘲弄幾句。
“現(xiàn)在的人跟以前大不一樣了!蓖醣駠@了口氣,“我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
6月里的陜西戶縣五竹鄉(xiāng)北索村,白日冗長燥熱,蒼蠅在綠色的柿子樹上嗡嗡響。前些日子,天氣預報說會有降雨,但過去好幾天了,大地仍然如同一個巨大的烤箱,籬笆旁的月季花仿佛都要冒出煙來。
王炳民清晨起來后要做的一件事情是吃降壓藥。長年的高血壓導致他半身不遂,走起路來緩慢而蹣跚。鐵皮桌子上擺著茶水,杯子茶垢層積,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茶杯旁一臺老舊的收音機正在播放著秦腔。降壓藥產生的副作用讓他的視力日漸模糊,但對聲音的敏感度反倒增強了。
每當屋子里的電話響起,他會想,會不會是那個電話?他算了算,到今年8月,就整整兩年了,但那個電話還沒有打來,多少個清晨和黃昏過去了,他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鄉(xiāng)村的夜晚是枯燥的,除了麻將,在家里看電視劇是許多人的選擇。偶爾,村子里會有人來,用投影儀給村民放電影。
“沒什么人看,都是些小娃娃,在那里吵吵鬧鬧!睆哪徊记白哌^的王炳民有著踉蹌的自尊,混在幾個吵鬧的小孩子中看電影簡直就是精神上的紆尊降貴。在他看來,電影是一件莊重而嚴肅的事情,要用專注的心來對待。
如同迎接圣物
王炳民和他的朋友陳建春坐在堂屋里喝茶,打發(fā)這個無所事事的下午。王炳民把一個沾著灰塵的紅色小本子遞到我的面前,上面印著:陜西省電影放映人員證。陳建春也有這樣的本子,上面還印著列寧的一句話:在所有藝術中,對我們最重要的乃是電影。
1966年是王炳民人生的分水嶺,他在那年成為了電影放映員,這并非易事。首先得根正苗紅,還得多才多藝!拔夷軐懩芫幠苎,才會被公社選上!睆男W二三年級就樂于登臺演出的王炳民認為自己能夠勝任此項“光榮的工作”。
20歲的王炳民開始帶著電影放映機和發(fā)電機行走在十里八鄉(xiāng)。
王炳民的妻子王桂芳的家離北索村有十幾里地。在嫁給丈夫的前幾年,她每天翹首以盼的一件事情是王炳民和他同事的到來。夜色低垂,幕布支起,燈光射出,沉寂鄉(xiāng)村里的節(jié)日就此開始。六七十年代的中國農村,電影是屈指可數(shù)的用以打發(fā)漫長黑夜的集體娛樂活動。電影放映員受人尊敬,是許多女孩子傾心的對象。
有人將王炳民介紹給王桂芳作對象時,她很快就答應了,“想著以后看電影就方便了!备醣裨谝黄鸷,害羞的她躲在銀幕后,“看到的電影全是反的!
王桂芳在院子里進進出出,照顧著幾個孫兒。12歲的外孫任晨在一旁沉默地聽著長輩們的講話,“公社”、“電影放映員”、“根正苗紅”這些詞匯對他來說太陌生了。
電話鈴響了,但不是王炳民期待了快兩年的那一個。家住40里地以外渭豐鄉(xiāng)元西村的老電影放映員薄紀文打來電話,端午節(jié)要到了,他請一些老同行聚聚。
薄紀文和老伴住在鄉(xiāng)下建于1980年的老房子中,30年過去,墻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許多裂縫,“成危房了!彼65歲,仍在勞動。他看上去比王炳民身板要硬朗。晚上回到家,《新聞聯(lián)播》是一定要看的,“以前我們放的新聞簡報跟現(xiàn)在的《新聞聯(lián)播》差不多!绷呤甏碾娪胺庞硢T,在放映電影之前,還要播放幻燈片和新聞簡報。當時的口號是:“黨委有任務,我們有行動;黨委有中心,銀幕有回聲”。
在戶縣大王鎮(zhèn)上,59歲的劉公信在給自己的木雕件《錢本草》作最后的加工處理。將這件作品完成后,他想贈送給相關的機構收藏,“告訴現(xiàn)在的人怎么對待金錢!痹谒覙窍碌奈葑永,堆放著許多陳年的電影放映機和拷貝。他打開充滿霉味的房子,等了幾分鐘,然后進去隨便拿了一盤拷貝出來。這是一部1966年的新聞簡報,叫做《天旱地不旱》。
在西安一處老廠房宿舍里,56歲的老電影放映員侯培江吃著西瓜消暑。他和劉公信有著相同的愛好,收集了許多電影放映機和拷貝。前些年在老家,興致上來的時候,他會將幕布在村子的空曠處支起來,免費給村里人放電影!按謇锏男『⒆觽兛粗徊,覺得奇怪,問我,這是干什么的?我說,待會你們就可以從這塊布上看到人了!
從1966開始,王炳民白天種地,晚上放電影,屬于兼職,這樣的狀況在1974年發(fā)生了改變。這年,國務院發(fā)布了一個《關于認真做好農村電影隊發(fā)展工作的通知》,要求人民公社都要組建電影放映隊。這些電影放映隊被定為文化事業(yè)單位性質,人事上屬于人民公社,業(yè)務上屬于上級電影部門。
從這一年起,王炳民成為了專職的電影放映員,不必再到地里勞作!懊總月能領到30多塊錢的工資,用一些工資去換工分!彪娪胺庞硢T屬于當時的公社“八大員”系列。這“八大員”包括了廣播員、農機管理員、畜牧管理員、水利管理員、農技推廣員、報刊投遞員等等。
當時每個村子都放電影,往往是一個村子放完后,另一個村子等候多時的電影放映員趕緊騎著自行車將拷貝運往別處,村民夾道等候,如同迎接圣物。
拷貝一個夜晚要在好幾個村子里傳遞,當最后一個村子的人看完最后一盤拷貝時,已經(jīng)凌晨三四點,天都亮了。
王桂芳嫁給王炳民不久,生下了一個女兒。兩年之后的1975年,王炳民當上了電影隊隊長。
就在這年,他兩歲的女兒突然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王桂芳提出要帶女兒去西安看病,王炳民沒有同意,他認為自己剛當上電影隊隊長,有很多事情要做,沒時間。王桂芳還是執(zhí)意要帶女兒去,夫妻倆爭吵了起來。“他認為我是在拖他的后腿,要跟我離婚!迸畠罕辉\斷為癲癇,由于治療被延誤,留下了后遺癥。
發(fā)現(xiàn)老伴流著淚指責自己,王炳民看著前方,沒吱聲。
他那時以為放電影可以是一輩子的事
王炳民經(jīng)常會掐指計算自己和父親去世時的年齡,“他68歲去世的,我今年64歲了,我也就只有四五年活頭了!备赣H在60多歲時患上了腦血栓,和他現(xiàn)在的病差不多,癱瘓不久去世。
王炳民父親去世的時間是1978年,發(fā)病前還在勞動掙工分,農民是沒有養(yǎng)老金的。
幾年后,農村開始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公社”成為歷史。公社為村民看電影埋單的時代結束。村里人看電影要買票了,票倒不貴,也就一兩毛錢。
《少林寺》是電影開始售票以后,“票房”最高的電影。放這部電影的時候,許多人跟著放映隊一路走,放到哪看到哪。
大家開始在電影上看到武打,也開始看到情欲。侯培江記得很清楚,在放日本電影《望鄉(xiāng)》時,下面有的人開始起哄:這是什么玩意么?連窯子都出來了?“這些人罵了之后,我到哪里去放,他們還都跟著去看。”
這些口味新鮮的片子超出了他們以往的觀影經(jīng)驗。經(jīng)歷過“公社”時期的老一輩人總結過六七十年代的觀影感受:朝鮮電影哭哭笑笑,越南電影飛機大炮,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中國電影新聞簡報。
電視來了,看電影的人逐年減少。王炳民每放一場,要交給電影公司片租,到了80年代后期,“有時候連片租都收不回來”。
鄉(xiāng)村電影放映員,半夜兩點鐘之后睡覺是經(jīng)常的事,時間長了,對身體不好。到了80年代,王炳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血壓越來越高,身體已經(jīng)扛不住了。
1986年,同樣是戶縣電影放映員的陳建春覺得電影這條路越走越窄,于是他受聘于一家福利紙制品廠,成為了廠長。他和王炳民是好朋友,1988年,他把王炳民請來當了副廠長,并安排他只在白天工作,算是一種照顧。
廠子經(jīng)營得不錯。但世事難料。1989年,陳建春和王炳民被當?shù)卣ú块T帶走,在看守所里羈押了很長時間,最后被釋放。陳建春的投機倒把罪不成立,行賄罪被免于起訴。
王炳民并沒有獲罪,但在鄉(xiāng)下,只要你進過看守所,就認為你是有罪之人。村里人在路上見到他,躲得遠遠的。他的一位好朋友跟他說,以后我們就別來往了。
這對本來就有高血壓的王炳民是個巨大刺激。他去紙制品廠看過,目睹一片狼藉的廠房,當即昏倒在地。回到村子后,無事可做,在朋友的幫忙下,他辦了一個工藝品廠,用牛皮紙糊一些娛樂游藝的道具。沒做多少年,他的高血壓日益加重,直至1997年,嚴重的病情導致了他的半身不遂。
那些年,許多電影放映員已經(jīng)到了無法支撐生活的地步,紛紛開始自謀生路。
侯培江從事過很多職業(yè),烤羊肉串、賣建材、開出租車。開出租車的時候,他偶遇一位當初的放映員坐他的車。多年沒見,侯培江問他,要去哪啊?這位老放映員說,去交通局。他接著問,去那里干嘛啊?那位老放映員說,我現(xiàn)在是交通局局長。
“這個交通局局長當初是遇到了推薦上大學的機會,他就不放電影,上大學去了!边@樣的機會,侯培江也面對過,但他沒去。他那時以為放電影可以是一輩子的事。
有的人,就真的死了
2008年的8月,王炳民沉寂多年的生活被打破。周圍幾個縣的老放映員為自己的養(yǎng)老待遇問題爭取權益的事情陸續(xù)傳到了他這里。這喚起了他為自己討個說法的意識。
此時,他已行動不便。老伴拿著他的那些老證件到鄉(xiāng)政府,為的是證明他曾經(jīng)當過放映員。政府里年輕的工作人員驚訝于還有這樣的一個群體,他們說現(xiàn)在領導不在,領導回來了,會研究你所說的事情,到時候會給你打電話。
老伴帶回這個消息后,王炳民就開始等待,等待自己被證明曾經(jīng)是一個電影放映員的那一天。從2008年8月到現(xiàn)在,兩年快過去了,他沒有接到鄉(xiāng)政府打來的電話。
這些老放映員曾到北京廣電總局去上訪,相關部門告訴他們,以前出臺過一些關于解決老放映員待遇的政策。“以前是有過這樣的政策,但沒有落實!睆V電總局認為要解決這些老放映員的問題,要各地政府幫助才行。
他們在等待。許多老放映員已經(jīng)六七十歲了,上訪好多年了,再等一下,人都快死了。有的人,就真的死了。“我們戶縣的一位電影放映員,在跟大家一起乘車去上訪之前,上了趟廁所,突發(fā)疾病,死在公共廁所里了。”
有的地方政府確實出臺了一些政策。有的按新農保,有的按當?shù)刈畹蜕畋U?有的則是按破產企業(yè)辦理。
在一份陜西省廣電局、人保廳、財政廳下發(fā)的文件里,提出的一個解決辦法是:“未開展新型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險試點的地區(qū),按每人每月55元標準執(zhí)行。工齡補助標準每滿一年每月發(fā)給4元!闭者@個標準,王炳民從1966年放電影,到1988年結束,一共是22年工齡,每月4元,就是88塊,再加上55塊,一共是143塊。
端午節(jié),老放映員聚了聚。
在這個聚會上,王炳民和老放映員們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在這群人中,有曾經(jīng)的傘兵、教師、擅長書畫的學生,他們從年輕時開始做這一行,現(xiàn)在有的人成了建筑工、送水工、維修工。
他們時常提起的一個詞是:老無所依!耙郧鞍盐覀兣醯媚敲锤,后來就不管我們了,我們怎么去跟兒孫講我們做過的事情?領導人說要讓老百姓活得有尊嚴,我們的尊嚴在哪里?”
在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公社“八大員”中,他們似乎被世人遺忘得最為徹底。
遺忘從很多年前就開始了。上世紀90年代,侯培江清楚地記得,有一次,電影放著的時候,慢慢下起雪來,只剩下幾個人,這幾個人也想走,侯培江說,馬上就放完了,再陪陪我們吧。當電影還剩最后幾分鐘的時候,那幾個人沒堅持住,都走了。侯培江沒有讓機器停下來,而是讓膠片繼續(xù)轉動,在雪地里捱過了最后幾分鐘。
這個人因為電影死了
端午節(jié)那天早上,為了參加聚會,王炳民早上6點鐘就出發(fā)了,老伴王桂芳用人力三輪車拉著他,在烈日下騎了40多里地。
王炳民老兩口每次出門,都會擔心留在家里的12歲外孫任晨。2008年任晨的媽媽,也就是王炳民患有癲癇的大女兒病重,肚子里的積水越來越多,到西安去治病,醫(yī)院要先收3萬塊才給入院。窮困的女婿來到岳父岳母家,看到家里的窘境,根本沒法湊到錢,回家之后,喝農藥自盡。不到一個月后,大女兒也去世了。
外孫任晨成了孤兒。有時候晚上睡覺前,他會對外婆說,我想俺媽俺爸了,他們很心疼我的。外婆說,我也很心疼你。任晨說,你的娃太多了,心疼不過來。
2009年農歷四月,王炳民頭一次拒絕去為一位剛去世的姑娘主持喪禮。
他們的女兒是在2008年農歷四月去世的。那位住在村子西邊剛去世的姑娘,和王炳民的女兒同歲,死于肝腹水,去世前肚子脹得大大的!案业呐畠禾窳恕!崩蟽煽跊]辦法去參加這樣的喪禮。
王桂芳時常想起女兒臨終前對自己說的話。“她說,媽,我要是死了,你不能哭,你哭的話,我就變成鬼來害你。”她記不得已經(jīng)流了多少眼淚,快要流淚的時候,她就趕著兩只羊到野地里轉啊轉。轉到晚上回來,還是不行,她無數(shù)次在夢里見到自己的女兒。“能夢到她還好受些,哪天沒夢到難過得很。”
在這幾十年里,薄紀文經(jīng)常做3個夢。“前十幾年,是夢見毛主席,中間十幾年做的夢是考大學,最近十幾年是經(jīng)常夢見放電影!
王炳民沒做這樣的夢,他現(xiàn)在痛恨電影。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當初為了放電影,耽誤了給女兒治病,“我害了自己的女兒!
他年輕時為放電影所做的事情,兒孫們并不理解。“他們說,你都干了啥名堂嘛,連個民辦教師都不如。”在家里,理解他的只有老伴王桂芳一個人。“她安慰我說,你活一天算一天,你就是這個命。”
王炳民有點兒認命了。他和老伴現(xiàn)在住的臥室是女兒臨終前的住所,上面貼著佛祖的畫像和“南無阿彌陀佛”的橫幅!爱敵踬N上這些,是想著能給女兒一些精神上的依靠!
1997年半身不遂后,他開始動手寫小說。13年了,這部10萬字的小說初稿基本完成,取名《絨仙莊》。“絨仙”是“絨仙花”的意思,在他們家門口,就有一株絨仙花正在艷陽下開放。小說延續(xù)著秦腔一樣古老的主題,“弘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村子里的人不在乎這些,在他們眼中,王炳民的筆耕不輟就像是過時的世界觀和陳舊的哲學。這個世界變了,“能弄來錢就是本事”。
晚餐時,王炳民吃的是稀飯、饃饃、黃花菜。這些都是出自自家。生活中最大的支出是購買降壓藥。他每天會和老伴到村里的垃圾堆中拾撿一些飲料瓶,換成錢后買藥。他開始為飲料瓶犯愁!耙郧笆莾擅X一個,后來變成一毛錢一個,現(xiàn)在是5分錢一個了!
“電影害了我一生,當初隨便做些其他的,都不會是現(xiàn)在的地步。”王炳民有時候會跟別人開一個玩笑,“哪天實在不行了,我就把我的電影放映證復印放大了,掛在胸口,找一個人多的地方,把農藥一喝,讓別人知道,這個人因為電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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