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思考:通向史識的橋梁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常聽旁人說,歷史不外乎由時間、地點、人物等簡單要素所構成,不需要動什么腦筋,死記硬背即可,哪怕是數學、語文基礎不行,也能做好史學研究。其實不然。
歷史原本就是現實的凝固,現實不過是歷史的延續(xù)。既然現實是那么復雜,歷史就不可能簡單到哪里去。歷史的生存狀態(tài)固然是死的,但作為研究對象,其死的外表蘊藏著許多活的內涵,有血有肉,還充滿矛盾,而且變動不居。欲期與死人對話,尋找謎底,搔到癢處,那就離不開思考,有時甚至還須求助于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否則,充其量不過瞎子摸象而已。
歷史資料固然汗牛充棟,但由于資料的記錄者各自的旨趣、視角、能力與目的不同,所記內容與質量迥異,甚至真假相間,如何找出相對真實與相對完整的記錄,就亟待思考。此其一。其二、史料無論怎么繁多,相對于廣袤多變的歷史空間與錯綜復雜的歷史過程以及面目各異、喜怒無常的歷史情感世界而言,又總是有限的,某些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或場景并未載諸文字,如何克服史料的不足,揭示歷史的連貫性與整體性,同樣依賴思考。其三、人類社會與大自然一樣,常把某些關鍵因素隱藏起來,史料所記載的往往只是表面現象,頂多加一點暗示,如何找出那些關鍵因素,直逼歷史的本質,仍然離不開思考。惟其如此,“學而不思則罔”(孔子語) 、“行成于思,毀于隨”(韓愈語)等古訓之于治史者同樣適用。
便捷有效的思考一般可從推敲差異或矛盾入手。不同的史料、論點、論據之間的差異、不同論據的準確性與代表性的差異、不同論點的邏輯性與普遍適應性的差異、價值標準的差異以及論點與論據的矛盾、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的矛盾等等,均不失為思考的起點或契機。
思考是涉足任何學術殿堂的不二法門,也是通向史識的橋梁。許多高質量的思考其實就是感悟,感悟所得便是史識,史識就是史學的靈魂。大凡前賢之治學者,不獨功底深厚,左右逢源,而且“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乃至下筆有如神助,機杼一家,倚馬可待。誠如袁枚所言: “學如弓駑,才如箭鏃。識以領之,方能中鴣.”其實,無論是治史,還是習文,無論是涉足人文學科,還是研究社會與自然,既應在有限的學術生命里盡可能多掌握一些信而有征的資料(或實驗數據),亦當通過提高感悟能力去盡量添“識”,因為前者決定學術功力之深淺,后者則決定學術品位之高低。二者均非朝夕之功,有時還不可強求,但對于研究者來說,卻又不可不試著去努力。否則,創(chuàng)獲云云,便無從談起。史學的真實與廣博,連同哲學的睿智與思辨,文學的靈氣與秀美,都是某些高品位的學術前輩所一并追尋的境界。驀然回首,史識就在其中。陸游一句“工夫在詩外”,可謂現身說法,袒露玄機。
我自量資質愚魯,且生也晚,嗷嗷待哺的小學時代即已撞上那大革文化命的非常歲月,至今淺陋不堪,不敢奢望同功力與史識接緣,但我常從某些前輩師長那光彩照人的史識中感受到思考的重要性,盡量鞭策自己多動腦筋, 既不成心標新立異,也不輕易對某些未經確證的定論人云亦云,試圖在職業(yè)性的習史過程中多少也提供一點屬于自己的聲音。
例如,80年代初, 亦即我大學畢業(yè)不久,哲學界與理論界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觸動史壇,主張以“實踐”為標準評價歷史事件與人物的呼聲可謂不低,我則不以為然。在我看來,作為正確反映客觀事物及其本質聯系的真理與作為品評歷史事件與人物的歷史評價觀點并不一樣,實踐對二者的要求也各不相同。歷史評價固然是從死人的“實踐”中來,但既無法回到死人的“實踐”中去──死人不能復生,又不能將后人的“實踐”越俎代庖──歷史不能重演。至于歷史人物的“實踐”,那只是評價對象,更不能作為評價標準。又如,有的前輩認為“半殖民地”是“歷史的沉淪”,“半封建”是“向上發(fā)展”,此論影響至今。我則實話實說:此論固然較之籠統(tǒng)的“沉淪說”更容易接近歷史的真實,但至少無法回答:一、所謂“沉力”與“浮力”究竟誰大誰小?二、在沒有回答此問的前提下,怎能得出近代歷史總的趨向在前進的結論?問題的關鍵其實在于,所謂“沉力”與“浮力”并非互相對立,而是互為條件,互相依存, 沒有“半殖民地”,也許就不會有“半封建”,中華民族是用血和淚為代價來接受時代進步的。對于流行甚廣的衡估歷史人物功過大小與功過分成的觀點,我也表示懷疑。因為這樣的“定量分析”只是主觀估摸,并無量化依據,是科學主義對人文學科的束縛所致。歷史人物的功與過無法構成坐標尺上的正負值,既不能加減,也無法抵消。這些淺見不一定能廣為接受,只因確乎傾注了我的一份思考,因而有幸引起某些前輩與同輩的關注,乃至首肯。
竊以為,智慧與勇氣堪稱人生驛途的啟明星,但翻開其中的每一頁都離不開勞動的雙手。恩格斯說: “即使只在一個單獨的歷史實例上發(fā)展唯物主義的觀點,也是一項要求多年冷靜鉆研的科學工作”。我從中領會出兩層意思:一是唯物主義需要發(fā)展,不能依賴注經式的山重水復;二是發(fā)展唯物主義需要付出艱辛的勞動,光說空話無濟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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