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冷酷的政治盤算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之一
十五歲的孩子在香港的德國瑞士國際學校上學,每天搭乘印著「德瑞學!剐C膶\嚿舷聦W。德瑞學校的德語學生其實主要來自三個國家:奧地利、瑞士、德國。「今天又發(fā)生了!挂贿M門他就說,放下了書包。
他說的是,德瑞校車和一輛英國學校的校車在半山上擦身而過。英國學生在車內(nèi)一看見德瑞校車,就全體高舉起右手,對著德瑞學生大喊:「嗨,希特勒!」然后就東歪西倒地大笑。
「那你們怎么反應?」我問他。
「同學都很氣啊!顾吤撉蛐呎f,「可是也沒辦法。車子一下就過去了。」
如果不是「車子一下就過去」,我知道,少年們有群架要打了。在赤柱的足球場上,在淺水灣的沙灘上,孩子說,有些英國學生只要看見是講德語的人,就會把手舉起來,發(fā)出挑釁的喊叫。有些德國學生就會一邊怒罵,「媽的,希特勒跟我有什么關系」,一邊生氣開始追逐。
「有一次,在麥當勞,」華飛說,「兩個英國學生,聽見我和一個朋友說德語,就把手舉起來,沖著我們喊『嗨希特勒』。我們就走過去,說,『你們是什么意思?』」
「他們呢?」
「他們大概以為我們要打架,就趕快說『對不起』。跑走了。」
「為什么,」晚餐桌上,我的少年問我,「都已經(jīng)六十年了,歷史好像還沒有過去?」
那是二零零五年二月十三日。星期天,所以我們有充分的時間談我們個別讀到的文章。當天國際新聞有一個焦點:二月十三日是德瑞斯登大轟炸六十周年,德國右翼份子將在德瑞斯登舉行大游行,紀念被盟軍炸死的亡魂,也企圖利用古城的悲情,塑造德國是「被害者」的形象,以爭取選票。德國政府則擔憂右翼勢力的崛起和擴張,步步為營地試圖防堵。
一九四一年,英國空軍有人建議,要用地毯式轟炸來摧毀德國的城鎮(zhèn),才能真正斷折德國的戰(zhàn)斗士氣。這是一種「恐怖戰(zhàn)」,在一九四二年正式成為對德作戰(zhàn)策略。英美盟軍用的是一種「暴雷火」攻擊;
飛機對準大城市拋下大量填滿高燃度化學品的「火彈」。當城市陷入火海時,著火區(qū)上方溫度快速升高,而地面層的冷空氣迅速侵入,人,便被火海卷入。
一九四五年,文化古城德瑞斯登被選中了,城內(nèi)除了原有的六十五萬人口之外,還有幾十萬難民的聚集。在德國投降前三個月,德瑞斯登被密集轟炸了整整兩天,死亡人數(shù)究竟是三萬五千還是十萬人,歷史學家到今天也說不清。
對德瑞斯登的轟炸屠殺,是不是一種「戰(zhàn)爭罪行」呢?英美盟軍是不是該受譴責呢?德瑞斯登的市民,有沒有權(quán)利為自己受難的親人哀傷或憤怒呢?憤怒的對象,是始作俑者的德國自己,還是丟下「火彈」的英美聯(lián)軍呢?如果是對自己,六十年的懺悔和自我鞭笞夠不夠呢?如果是英美,那么被德國飛機所炸死的人──蘇聯(lián)就有五十萬人因德機轟炸而死,又該對誰憤怒?如果德瑞斯登的轟炸是一種罪行,那么廣島和長崎要怎么看呢?如果全世界都要德國為歷史賠償賠罪,那么日本又以什么標準可以被容許不賠償賠罪呢?
二月十三日當天,德瑞斯注銷現(xiàn)了三股人潮:上千的市民別上了白玫瑰,默哀死者,祈禱和平。右翼份子游行,要英美承認錯誤。左翼份子聚集,反制右翼份子,圍堵新納粹主義的再生。每一股人群,都在試圖掌握歷史的解釋權(quán),因為歷史怎么解釋,決定了權(quán)力的去處,也決定了未來的日子怎么過。
「當我們這一代變成總統(tǒng)和總理的時候,」華飛說,一口咬下脆脆的春卷,「不知道會怎么解釋德瑞斯登!
那可能是二零四五年,少年五十五歲的時候;
但我已經(jīng)看見,歷史仍沒完。
之二
德瑞斯登大轟炸五十周年紀念的當天,德瑞斯登的男女老少胸前別上一朵白玫瑰,緩步來到廣場上。當年的「敵國」──美國、英國、法國和俄羅斯,派出了他們的大使,來紀念這個黑暗的日子。幽幽的銅管樂聲響起,有人流下了眼淚。矗立在古城中心的圣母教堂,一磚一石地重建完成,在嚴寒的夜里亮起美麗的燈火。倫敦送來一件珍貴的禮物:一個十字架,用中世紀的釘子打成。十字架來自另一個教堂──一九四零年被德軍轟炸成廢墟的英國Coventry教堂。
兩邊的人開始對話。當年坐在飛機里往下丟炸彈的英國兵說,他就是負責丟炸彈,專心丟炸彈,丟完任務就完成了,沒想到,一回去,丘吉爾就說,轟炸平民是不應該的,這種指責,持續(xù)了六十年。當年在地面上躲避戰(zhàn)火而幸存的德國人說,他的家人被炸死;
尸體燒焦的刺鼻氣味到今天還在他的鼻孔里。兩個都是八十多歲的人了,聲音分外蒼老。
歐洲的二零零五年,可不尋常。從去年的諾曼底登陸紀念,到德瑞斯登大轟炸,緊接著是五月八日,德國投降、歐戰(zhàn)結(jié)束的日子。六十年是個難得的整數(shù),歐洲人停下腳步,細細盤點自己的歷史。
二零零五年對亞洲人而言,又何嘗尋常?四月十七日,是中日馬關條約簽訂一百一十周年。八月十五日,是太平洋戰(zhàn)爭結(jié)束六十周年。八月三十日,英國軍艦來到香港,香港重新成為英國殖民地。十月二十五日,臺灣回歸中國。哪一個日子不蘊含著千絲萬縷的哀傷和憤怒、悲情和羞辱、傲慢和偏見?當日本人在八月六日和九日為廣島和長崎的六十周年哀悼時,中國人應該憤懣還是同情?當八月十五日來到時,中國人又是否有能力,除了過度簡單的反日情緒之外,探索自己民族的靈魂深處?香港人如何解釋這一天自己的歷史處境?臺灣人,在身份錯亂的悲情里,又厘清了多少層歷史的謊言?
我不抱什么期望。我不認為中國人對歷史夠在乎,夠誠實,夠氣魄,因為,不必等到四月十七或八月十五,看看一月二十就知道。
二零零五年一月二十日,是一江山戰(zhàn)役五十周年。一江山是浙江外海大陳列島中的一個一點五平方公里大小的島。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八日,中共首次以陸海空「三棲」作戰(zhàn)方式,派七千名兵力展開全面攻擊,而國民政府的島上守軍只有七百二十名。在歷時六十一小時十二分鐘狂烈的戰(zhàn)火之后,四千多名中共的官兵戰(zhàn)死,七百二十名國軍官兵全部陣亡──數(shù)字,當然是政府說的。指揮官王生明和大陳長官最后的通訊是:「現(xiàn)在敵人距我只有五十公尺,我手里有一顆給我自己的手榴彈!
一江山戰(zhàn)役迫使美國加強了與臺灣的共同防衛(wèi)協(xié)議,保全了其后五十年臺灣的安定和發(fā)展。七百二十個年輕人的生命犧牲,還有他們的犧牲所造成的妻離子散,不能不說是令人肅然的捐軀?墒,五十年后,政治氣候變了,權(quán)力換手了,符合當權(quán)者政治算盤的犧牲和付出,就是在亂葬崗里都會被挖掘出來,重新立牌供奉。不符合當下權(quán)力利益的,再慘烈的犧牲、再悲壯的付出,都可以被遺忘、被蔑視。
于是在一江山五十周年的當天,我們就看見,在臺灣一片冷漠,因為一江山已經(jīng)被籠統(tǒng)打包,歸諸于國民黨不合時宜的歷史廢料。沒有一個政治領袖對那七百二十個青年鞠一個躬,說一句追思的話。
同一天,共產(chǎn)黨卻大張旗鼓地紀念,大大小小的各界領導熱鬧聚集:「 昨日上午,我市隆重集會,紀念解放一江山島五十周年,共同追憶難忘的光輝歷史,重溫偉大的“一江山”精神,緬懷革命先烈豐功偉績。」「解放一江山島烈士陵園改造和擴建工程開工。工程占地三百余畝,投資二點四五億元。擴建工程以紀念解放一江山島革命烈士為主題,擴大和延伸其城市景觀,使之成為一個集歷史文化、愛國主義教育、市民休閑活動為一體的紀念性主題公園!
參與過戰(zhàn)役的老兵被簇擁著,緬懷當年光榮:「在前面的干部,傷亡最大,干部只剩下二排副排長一人,其余都犧牲或負傷了,但各種困難都嚇不倒英勇頑強的指戰(zhàn)員,我軍從登陸開始只用40多分鐘,就占領了203、190高地等敵主要陣地,全殲守敵1000余名。終于勝利地解放了一江山島!
五十年前一場血戰(zhàn),使將近五千個年輕人死在那幾個足球場大小的孤島上。五十年之后,這一邊是刻意地輕蔑淡忘,那一邊是刻意地大吹大擂。對死者的哀憫和感恩?對殺戮的的反省和懺悔?對歷史的誠實和謙卑?對未來的深思和警惕?
我只看見冷酷的政治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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