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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玄:讀書去吧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作家曾經(jīng)是神圣的。譬如說鄭君,十六歲的時候就準備當一個作家。但是,這行業(yè)有一條古怪且古老的規(guī)則,叫作文章窮而后工,與時代潮流完全背道而馳,聰明的鄭君轉(zhuǎn)而當了晚報的記者,作家只是個業(yè)余的。

  在作家還神圣的時候,許多大學都特設了作家班,比如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武漢大學,這些中國著名的大學,爭著給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和準作家們頒發(fā)文憑。后來不知怎么的,開設作家班的就只剩下M大學一家了,而且要求已獲大專文憑的才可以考作家班,好像大專文憑是衡量是否可以成為作家的標準。

  鄭君二十幾歲的候,也就是作家相當神圣的時候,曾動過幾次考作家班的念頭,但鄭君不相信作家是作家班培養(yǎng)出來的,終于沒有去考。鄭君一位在街上開皮鞋店的朋友王朋,雖然早已和作家不搭邊兒,倒是M大學作家班畢業(yè)的。王朋現(xiàn)在是腰纏數(shù)十萬的小老板,從來不提自己曾經(jīng)讀過作家班,曾經(jīng)夢想當個作家,好像這是人生的一段恥辱。

  這天,鄭君來到王朋的皮鞋店,意外地問他當年讀作家班的情況,王朋似乎費了很大的勁,才總結(jié)出當年的生活,不屑道,很無聊,就是睡懶覺和想女人。鄭君說,睡懶覺然后想女人,這樣的生活挺美的。王朋說,你問這些干什么?鄭君說,我想去考你們的作家班。王朋忽然伸出一只手,在鄭君額上摁了摁,笑道,還好,你沒發(fā)燒。鄭君說,別開玩笑,我真的想讀作家班。王朋奇怪地看了一會鄭君的臉,想從他的臉上探究出他為什么想讀作家班。王朋說,你已經(jīng)是作家了,讀作家班對你有什么用?鄭君說,我只是想過那種生活,睡懶覺然后想女人。

  鄭君要王朋幫忙索。痛髮W作家班的招生簡章。王朋說,這個容易。果然,不多久招生簡章就送到了鄭君手中,鄭君看到最后,見“每學年學費九千元(不包括食宿)”,說,讀作家班代價不低嗎。王朋說,漲價了,我們那時一學年才三千元。鄭君說,看來像我這樣的傻瓜還真不少,否則怎么會漲價?王朋高興說,是啊。是啊。鄭君說,兩年下來總得花掉四、五萬,書讀完了,我也成窮光蛋了。王朋說,報社同意你去讀書了?鄭君說,當然不會同意。王朋又高興說,那么你的工作也丟了,就好好的當作家去吧。

  鄭君回到報社,并不告訴任何人他報考了作家班,特別不能讓總編知道。總編業(yè)余通訊員出身,酷愛新聞事業(yè),平時最痛恨作家,因為作家總是有意無意地表示出對新聞的藐視。譬如說鄭君,盡管身份是新聞記者,卻常常以作家的口吻道,新聞算什么玩藝?新聞算什么玩藝。雖然不是當著總編的面說,但總編也知道鄭君是個作家,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鄭君與總編的關(guān)系緊張。鄭君準備等考試完了收到入學通知書,就給總編送上一份辭職報告,鄭君想象著總編被他以熱愛文學的理由炒了魷魚,準會氣得眼鏡掉下來,鄭君仿佛就聽到了總編眼鏡掉到地上的碎裂聲,不能自已地笑起來,惹得鄰桌正伏案寫稿的女同事驚訝地抬起頭來,問,你笑什么?鄭君說,沒笑什么。女同事說,又發(fā)神經(jīng)。說了又像母雞下蛋似的伏案寫起稿來。

  鄭君看著母雞下蛋似的女同事,覺得自己退回去準備再當一回學生,實在是聰明,在學校里睡懶覺然后想女人,過一種完全屬于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是多么好啊。他的這種“好”的感覺,直到回家遇上老婆,才變得不那么好。他和老婆近來感情微妙,當他告訴老婆準備去讀書,老婆冷漠道:

  你終于找到離家出走的借口了。

  鄭君說,你這么想?

  老婆說,還能怎么想?你真的想讀書?

  我真的想讀書。

  讀書對你有什么用?

  沒什么用。

  那你還去讀書?

  那是一種生活,我喜歡那種生活。

  老婆看了看鄭君,說,這就對了嗎,你不想過現(xiàn)在這種生活,你要過另一種生活。

  鄭君想想,確實是這樣的。但是現(xiàn)在這種生活不僅僅是老婆,它至少還包括職業(yè),溫州這個地方,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等等。

  鄭君收到考試通知書后,又覺著讀書也沒有多少意思?荚嚪终軐W、寫作、漢語、文學四科,這些十多年前讀過的課程,實在沒有興致再考一遍。他看了一下考試時間:一月二十日,離現(xiàn)在尚有一個多月,他想,讀書其實也不好,應當去當個教授才是,教那些想當作家的人怎樣忘掉寫作,然后睡懶覺,然后想女人。-

  在離一月二十日的這段時間里,他沒有復習,也不像作家那樣寫作,他的業(yè)余時間用在與文學全不相干的拳頭上,到離三公里遠的一座寺廟里,跟一個和尚練武術(shù),他學的是在溫州一帶很流行的南拳。這是他相當隱秘的一項愛好,極少有人知道他除了寫作,還愛好武術(shù)。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習武之人,架一幅眼鏡,瘦瘦的一臉沉思狀,生來就是一位作家。

  只是到了十八日下午,鄭君才拿起平時上班帶的皮夾子,告訴老婆要去南京考試,老婆見他沒作任何考試準備,以為他早忘了讀書之事,而且這樣子也不像出遠門,惱怒道:

  你真的是去考試?

  鄭君點點頭。

  老婆冷嘲道:你不是天天往寺廟里跑,我還以為你要出家當和尚呢。

  不是當和尚,是去考試。

  老婆看看鄭君,欲言又止說,那你去吧。

  鄭君走到門外,又回頭交待說,如果報社打電話找我,你不要告訴他們我去考試。

  鄭君乘夜車去南京,然后乘出租車到M大學門口剛好天亮,車里出來,一場己持續(xù)了多日的冬雨正恭候著他,雨點找到了歸宿似的直往脖子里鉆,鄭君哆嗦了幾下,快速地奔跑起來。他不知道大學招待所在哪里,想找個人問,又沒有行人,整個校園還浸在雨聲里睡懶覺。他只得在無人的校園里瞎跑著,好不容易看見那邊墻角有位鏟煤的老頭,鄭君跑過去,立雨地里恭敬地問招待所在哪里?老頭見他落湯雞似的,責問道,你怎么不帶傘?鄭君說我沒帶傘。老頭說,雨淋了要生病的。鄭君說沒事的。老頭表示了足夠的關(guān)心后,才指示去賓館的方向。

  這天,他除了上中文系辦公室領取準考證,其余的時間全部用來睡覺,再說他的衣褲被雨淋濕了,也沒辦法出去,連飯也是服務員送來吃的。本來賓館沒有此項服務,鄭君求助說,自己病了,身邊又沒有人,孤苦伶仃的,你不送,我只有餓肚子了。說得服務員大發(fā)慈悲,才送飯他吃。鄭君的小詭計獲得成功后,就開始想女人,怎么沒有小姐?怎么連個騷擾電話也沒有?鄭君想自己是住錯了地方,這兒是M大學,小姐不可能上大學里來做生意,除非那些女生業(yè)余兼任小姐?磥恚谶@兒女人也要靠智慧才能獲取。鄭君睡不著了,他想起秦淮河,想起秦淮八艷,想起柳如是和李香君,她們都是文學愛好者呀,如果她們也來讀作家班,我該喜歡哪位呢?

  第二日,鄭君步入考場,看見前來赴考的女生占了大半,而且非常年輕,多數(shù)在二十歲左右,這使他感到滿意,他希望考上作家班的全是女生,男生就他一個。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將頭轉(zhuǎn)動起來,隨意瀏覽起未來的女同學,但是,還來不及判斷哪位最具可看性,考卷就發(fā)下來了,他拿過考卷,才知道今天考的是哲學。監(jiān)考老師立在講臺前提醒大家別忘了先寫名字和準考證號,鄭君剛要寫自己的名字,卻發(fā)現(xiàn)鋼筆沒水,鄭君把手高舉起來,監(jiān)考老師問什么事,鄭君晃晃手中的鋼筆,說,有沒有墨水?監(jiān)考老師查了查講臺,說,沒有墨水。鄭君聽說沒有墨水,很開心似的,自言自語道,這不糟了?考場怎么不備墨水。考生們就都朝他看,覺著這個人真是馬大哈,還責怪考場不備墨水。這時,臨桌的女孩朝他笑了笑,輕聲說,我有筆,借你。隨即從包里搜出一枝圓珠筆給他,鄭君說,謝謝。考場便又安靜下來,一片寫字的沙沙聲。

  考卷的第一道題的第一小題是名詞解釋:哲學。這樣的題目,遠在中學的時候,就不止考過一次,現(xiàn)在又重回考場再解釋一遍哲學關(guān)于什么,鄭君覺得甚是荒唐,哲學關(guān)于什么?哲學關(guān)于個屁,F(xiàn)在真還想不起課本里怎樣解釋哲學是關(guān)于什么什么的。鄭君就皺了眉頭,眼盯著手中的圓珠筆發(fā)呆。監(jiān)考老師在考場里無聲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鄭君邊上,見他面前攤的還是白卷,說你怎么不考?鄭君抬頭笑笑說,我很久沒考試了,還沒找到考試的感覺。臨桌的女孩聽他這么說,又朝他笑笑,鄭君覺得她笑得很好,也朝她笑笑,不想這一笑,竟消解了他對考試的拒絕心理,接著就老實地考起試來了?嫉阶詈笠坏勒撌鲱},要求運用唯物辯證法的觀點,論述道德建設在市場經(jīng)濟建設中的重要性,忽然很來勁,忍不住又惡作起來,在試卷上寫: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焉。圣人尚未見,何況晚生乎。鄭君看著自己的答卷,很是得意,覺得這個玩笑開得相當不錯,他甚至想把考卷拿給臨桌的女孩共同欣賞,以酬謝借筆給他,但限于考場紀律,只好獨樂樂了。

  走出考場,不知怎么的鄭君就和借筆給他的女孩走在了一起,女孩說,你叫鄭君,對嗎?

  鄭君說,你怎么知道?

  我看過你桌上的名字。

  我忘了看你桌上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如是。

  柳如是?

  不能叫柳如是嗎?女孩高興說,許多人聽到柳如是,都要先吃一驚,我不過喜歡這名字,就叫柳如是了。

  我也喜歡這名字。

  謝謝了。叫柳如是的女孩又討好說,我還知道你寫過一篇小說叫《夜泊》。

  鄭君欣喜道,你看過?

  柳如是點頭說,我們老師在課堂上介紹過,推薦我們看的,范文呢。

  鄭君得知自己的小說被什么學校當作范文,而且由一位女孩通知他,很是興奮,趕緊問,你在讀書?你原來在哪兒讀書?

  就這兒,我今年剛從M大畢業(yè),懶得工作,又想回來讀書。

  鄭君聽柳如是說懶得工作,就放棄了談自己小說的愿望,應和道,我也是懶得工作,才來考試的。

  那么我們志同道合了。柳如是很燦爛地笑起來。

  對。我們得慶賀一下,兩位懶人的幸會,中午我請你。

  這樣,鄭君和柳如是就坐在了一起吃中飯,因為天冷,柳如是選擇了吃火鍋,面對熱氣騰騰的火鍋,這兩個人至少是不再寂寞了。鄭君怡然地給自己點了香煙,隨口問你抽煙嗎?通常女性都是回答不抽,但柳如是是抽煙的,反問道,你不反對女孩抽煙嗎?鄭君說,我干么要反對女孩抽煙?柳如是又更深入地問,要是你老婆抽煙呢?鄭君說,我反對。為什么?因為老婆會把我的煙抽光。柳如是就咯咯咯地笑起來,總結(jié)道,你基本上算是誠實,你不喜歡老婆抽煙,但喜歡別的女孩抽煙,就像不喜歡自己的老婆出格,但喜歡別人的老婆出格,男人都這樣。好像她經(jīng)歷過許多男人似的,說了接過香煙,很有姿勢地抽起來。

  鄭君看著那樣子,覺著柳如是原來是很新潮的,可以跟她談論性和文學之類的話題的,他們之間的距離還可以比餐桌更近一些的。下午考試結(jié)束,鄭君又邀請柳如是共進晚餐,柳如是說你想不想先過一回校園生活?鄭君說想。那么我們一起去食堂吃飯。柳如是拉了鄭君的手便朝食堂方向走。這樣的一男一女拉著手一起去吃飯,是大學里最常見的景象,鄭君又重新過上了幸福的大學生活。鄭君想,他想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和一個女孩子手拉著手一起去吃飯。因為是寒假,食堂里沒幾個人,鄭君看了看飯菜,肉也不像肉,菜也不像菜,冰涼地盛在鐵盆里,喂豬似的,比自己溫州最差的快餐店還差許多,就拉了柳如是的手說,我們還是出去吃吧。柳如是一直過著學生生活,很習慣這種飯菜,說,就在這里吃。鄭君只好將就,正式過起大學生活。這樣的大學生活,幸福是幸福了,可是飯菜實在難以下口,鄭君咽一口,然后看一眼柳如是,好像柳如是可以佐餐似的。柳如是說,你干嗎老看著我吃?鄭君說,我不看你,就吃不下去,很不好意思,你就讓我看吧。柳如是說,你這樣看著我吃,我也不好意思,吃不下飯的。鄭君說,沒關(guān)系,晚上我請你吃夜宵。

  幸福的大學生活,飯后當然是要散步了。柳如是帶著鄭君在M大學的校園里并排走起來,聊的話題也是只有學生才有的,考試。應該說鄭君很像一個學生了。鄭君說,你猜我早上怎么論述道德建設在市場經(jīng)濟建設中的重要性?不等柳如是來猜,鄭君就自己回答: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焉。柳如是聽了,很是開心地笑個不停,鄭君看著她笑,雖然自己像個講笑話的老手,沒笑,但自我感覺很好,覺著考試也是很好玩的。但是天氣不那么好玩,又開始下雨了,好像成心要驅(qū)趕他們似的,唰啦啦的雨點就密集起來。鄭君和柳如是只得就近躲到一幢教學樓的門前,經(jīng)這雨一淋,就像頑皮的學生經(jīng)了教授的一頓訓斥,說話的氣氛也就嚴肅了些,柳如是抹抹沾了雨滴的發(fā)絲說,其實考試不能開玩笑的,這樣你要吃大鴨蛋的。鄭君說,不開個玩笑,我真沒耐心把它們考完,我想作家班主要應該看作品,考試不要緊的。柳如是說,我聽班主任說主要是看考試呢。鄭君說,那么我肯定考不上了。柳如是說,你一定要考上的。鄭君說,我干么一定要考上?我已經(jīng)不想讀書了,考不上也無所謂。柳如是說,那么我們就不是同學了,多可惜啊。這倒也是,那么……那么……怎么辦呢?鄭君頗有悔意地看著樓外的雨,陷入了迷惘之中。柳如是說,我們上班主任家問問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鄭君說,班主任是誰?柳如是說,劉非,研究美學的。鄭君說,劉非?我聽說過,我們找個咖啡廳,約他出來聊聊吧。鄭君便掏出手機遞給柳如是,通了電話,看柳如是的表情,劉非似乎很樂意有人請他喝咖啡。一會,柳如是說,叫我們七點鐘在校門口等他。鄭君看手表離七點鐘還有一個小時,看來這一個小時只有站在這兒了。身邊有個女孩,就那么站著看一個小時的雨,其實也是不錯的,不過,鄭君不喜歡雨,尤其是冬雨,他和柳如是站在這兒,完全是躲雨,并沒有欣賞的意思。

  鄭君說,下雨,真是討厭。

  柳如是說,是啊,這個季節(jié),應該是下雪。

  是啊,下雪,下雪多好啊,為什么不下雪?

  去年這個時候是下雪的。

  鄭君就想象著眼前下的不是雨,而是雪,時間也不是現(xiàn)在或者去年,而是三百年前,柳如是應該是喜歡雪的。鄭君說,你喜歡明朝的柳如是嗎?

  明朝的柳如是?既然她叫柳如是,當然喜歡了。

  我一聽說你叫柳如是,就想起那個柳如是。

  那個柳如是,跟我沒關(guān)系。

  應該是有關(guān)系的。

  她先叫柳如是,我后叫柳如是,我們是先后的關(guān)系。

  不是這樣的,你首先是明朝的柳如是,然后才是現(xiàn)在的柳如是,你叫柳如是,不斷讓人想起明朝的柳如是,挺有意思的。

  是嗎?明朝的柳如是是干什么的?

  你不知道明朝的柳如是是干什么的?鄭君奇怪說。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那你還叫柳如是呢?

  那么說我沒有資格叫柳如是了,那我叫什么?

  你叫柳如是。

  我不叫柳如是了,明朝那個該死的柳如是是干什么的?

  跟你差不多,寫詩的,一個很浪漫的女孩子,也是南京大學畢業(yè),正準備考作家班呢。鄭君沒說她原是一個妓女。

  因為柳如是不知道明朝的柳如是,不知道她原是一個妓女,多少就有些令人遺憾了。如果眼前的柳如是原也是個妓女,多有意思啊,一個詩人當了妓女,或者一個妓女成了詩人,都是很有意思的,可以寫一篇小說的。那么這南京之行,既使考不上作家班,也算不虛此行了。

  雨還繼續(xù)下著,看來是不可能在七點鐘之前停止了,從這兒到校門口至少有五百米,就是說鄭君要淋五百米路的雨,才能趕到校門口與班主任劉非碰面。鄭君覺著在這樣的雨夜,不如就這么站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柳如是聊天,他幾乎是不想見劉非了。柳如是說,時間差不多了,走吧。鄭君說,這么大的雨,怎么走?柳如是說,淋點雨也是挺有意思的。既然柳如是說有意思,那么就只有淋雨了,一進入雨里,雨就緊緊地把他們趕在了一起,果真是挺有意思的。有了這段雨中的經(jīng)歷,到達校門口,他們差不多已經(jīng)是一對戀人了,鄭君看著柳如是濕漉漉的臉,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很優(yōu)美的古典意象:一枝梨花春帶雨。不過,鄭君沒有說給柳如是聽,他是成熟的男人了,不會迫不及待地去贊美一個女孩子,這樣的溢美之詞應該留待將來的某一時刻,以回憶的方式俯在她的耳邊說,女孩子聽到這樣的贊美,就像吃了春藥,一般是要亢奮的。

  柳如是發(fā)覺自己的皮鞋進水了,篤篤篤地敲了幾下水泥地,低頭說,我皮鞋進水了。是的。鄭君也發(fā)覺自己的皮鞋進水了,比冰還冷的雨水自腳掌心往上滲透,站在這校門口,就有了一種很狼狽的感覺,鄭君說,班主任呢?

  可能是皮鞋進水的緣故吧,等待就像整個冬天一樣冰冷而又漫長,過了十分鐘,鄭君不耐煩道,這個劉非怎么還不來?

  柳如是跟著說,是啊,怎么還不來?

  鄭君又解嘲道,人家是美學家,當然不準時了,要是準時,那就是數(shù)學家而不是美學家了。

  鄭君將劉非挖苦了一頓,似乎舒服了些,瞇著眼看雨從黑暗里落下來,及到路燈周圍,被燈光一照,就像大雪一樣紛紛揚揚了。又過了十分鐘,柳如是一邊跺腳一邊自語道,真是的,怎么回事?

  鄭君說,剛才他好像很愉快接受邀請的。

  是的。

  看來劉非是個正人君子,一個女孩子請他喝咖啡,居然失約。

  你說什么呀,還有你呢。

  原因全在于還有我,要是你一個人,他肯定準時。

  別說笑了,我們?nèi)頋窳芰艿恼具@兒等,氣都氣死。

  氣什么,不來拉倒,我們喝咖啡去。

  柳如是又打電話,那劉非還在家里,聽到柳如是的聲音,很是抱歉道,剛才來了客人,出不來,我又沒法聯(lián)系你,讓你久等了,現(xiàn)在,你到我家來吧。

  鄭君說,古人云,人之無信,謂之禽獸,禽獸的家,我們還是別去吧。

  既然等了那么久,還是去吧。

  從校門口到劉非家,并不遠,糟糕的是出租車里出來又要淋一段路的雨,若是早知又要淋雨,鄭君是肯定不去了。而且劉非看見柳如是邊上還有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也像淋了雨似的,朝著柳如是問,他是……,柳如是鄭重介紹了,劉非“哦、哦”兩聲,也不客氣一下,便將鄭君晾在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柳如是莫名其妙地談起自己的新著,柳如是不停地點頭,很是恭敬地仰臉聽著,鄭君一邊坐著,感覺著頭上身上的雨滲進了身體,忍不住狠狠打了一個噴嚏。劉非似乎被噴嚏嚇著了,才將目光從柳如是臉上放下來,鄭君捏捏鼻子,趕緊道歉說,對不起,劉教授,我可能被雨淋感冒了。

  沒關(guān)系。劉非默一會,又補充說,打噴嚏其實是一種美,一種道家的忘乎所以的美。

  忘乎所以,真是妙極了。鄭君記得這話好像誰說過的。

  噴嚏或許是醒腦的,劉非贊美完噴嚏之美,對打噴嚏的人也客氣了些,問,你發(fā)過哪些作品?

  鄭君說發(fā)過一些。

  柳如是接著說,他的小說,馬教授作為范文,向我們推薦過。

  就是我們系的馬教授?劉非吃驚道。

  嗯。

  劉非這才正眼看了幾下鄭君,說,不好意思,這幾年我很少看小說,不了解像你這樣的后起之秀。

  鄭君說,我哪兒是什么后起之秀。

  劉非熱情說,今天考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

  為什么?考題不難么。

  考題是不難,不過,我還是考得不怎么樣。想起考題,鄭君惡氣就上來,說,我覺得這考試,很無聊,沒有意義。

  鄭君當著劉非的面說考試很無聊,沒有意義,顯然是不恭敬的,但是鄭君當時并不覺著有什么不妥。劉非說,那你覺得該怎樣?

  應該看作品。

  劉非冷冷說,你們作家都看不起考試,可是不考試怎么行?作品無法打分,我們只能根據(jù)考試成績錄取,這樣的考試對一個作家應該是不難的。

  鄭君想說作家對考試確是不屑的?磩⒎堑哪樕,好歹沒有說,忍不住他又想打噴嚏,后面的氣氛便有些尬尷了。劉非家出來,柳如是責備道,你怎么在他面前說考試很無聊,沒有意義。

  不能說嗎?

  你否定考試不等于否定他?

  他是美學家,不會這樣劃等號的。

  我覺得他對你有看法了。

  這樣的考試確實無聊,反正說也說了,隨他吧,我們不談考試,喝咖啡去。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一對男女,確乎是應該喝咖啡去的。但是雨把他們淋濕了,柳如是不能這樣濕著身子去喝咖啡,她忽地打了一個冷顫,鄭君即刻也感到身上結(jié)了冰,那么咖啡就留著明晚喝吧。鄭君回到房間趕緊剝了濕衣服,泡了一個熱水澡,將身體裹進被窩里。如果就這樣睡著,那這個夜晚便結(jié)束了,但鄭君是不可能這樣隨便睡著的,被窩的溫暖很是觸發(fā)了他的想象力,他又想起三百年前的柳如是了。南京真是一個好地方,一個不斷讓人想起妓女的名詞。三百年前的柳如是仿佛還活在南京的空間里,撐著明朝的雨傘衣袂飄飄地在外面的雨夜里走動,像柳如是這樣的女人,注定是要讓生不逄時的男人們想入非非的,何況今夜就躺在南京城里,鄭君想起柳如是更是天經(jīng)地義了。數(shù)十年前,遠在廣州的陳寅恪老人,瞎了眼睛,在不生不死之中,也是依靠想象柳如是度過余生的,而且還將自己的居所名之為“寒柳堂”,似乎是與柳如是同居了。鄭君怎么也無法想象這樣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怎么會畢十年之功去寫《柳如是別傳》,想象中風華絕代的女子究竟給七十歲的老人帶來了什么呢?陳寅恪可知道現(xiàn)在M大學有位女生也叫柳如是,她今天一整天都與鄭君在一起,而她居然不知道明朝的柳如是,如果她知道明朝的柳如是,知道柳如是被一位老人寫過別傳,或許她就不叫柳如是了,她若不叫柳如是,鄭君也許對她就不感興趣了,就不會一起吃飯了。忽地他記起晚上說好請她吃夜宵的,怎么忘了,都是雨,被該死的雨淋忘了。他又想起晚餐是沒吃飽的,這樣一想,饑餓感便驟然而至,緊接著胃就饑餓得疼起來了。鄭君打電話想叫服務員送包方便面來,可電話根本就沒人接,只好忍著饑餓和饑餓感了。俗話說,溫飽思淫欲。饑餓是很難想女人的,想的就是肚里的那個胃,而且僅有的睡意,好像也被胃拿去充饑了。鄭君越發(fā)的睡不著啦,睡不著倒也無所謂,糟糕的是腦子似乎也變成了一個胃,想來想去都是饑餓,而不是女人,這讓鄭君感到實在索然寡味。后來,不知什么時候,胃沒有感覺了,鄭君終于夢見和柳如是一起去吃夜宵,一人一杯咖啡,一個漢堡包和一個炸雞腿,坐在明朝的閣樓里,柳如是指著咖啡說,這么黑的是什么東西呀。

  早上醒來,鄭君看手表已八點一刻,急得從被窩里跳出來,臉也顧不上洗,撒腿就往考場跑,嘴里自言自語道,糟啦。糟啦。這樣急急忙忙地趕考,已是沒有記憶了,似乎也頗令人興奮。到考場門口,鄭君停住喘了幾口氣,然后足不出聲地走到座位上,柳如是斜了他一眼,低聲責備道,怎么現(xiàn)在才來。鄭君滿不在乎地笑笑,見桌面上沒有自己的試卷,就低頭去找。這時,監(jiān)考老師走過來,面無表情道,你遲到超過半個小時,被取消考試資格了。鄭君說,什么?監(jiān)考老師又強調(diào)說,你遲到被取誚考試資格了。鄭君沒想到會被取消考試資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站起來看了看表,是八點三十五分,松一口氣說,就差五分鐘,通融通融吧。監(jiān)考老師說,考場有考場的紀律,不好通觸的。鄭君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口氣跑過來,你看,我都出汗了,通觸通融吧。監(jiān)考老師說,出去說吧,在這兒說話影響其他考生。鄭君盯了監(jiān)考老師二眼,說,一定不讓考,就不考吧。說了又輕蔑地瞧他一眼,開玩笑說,這么沒意思的考試,你居然還不讓考。全場的考生就禁不住笑出聲來,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看他從考場里走出去。到門口,鄭君聽見里面桌椅響動了一下,按著就聽見柳如是大聲說,老師,你應該讓他考,他是很優(yōu)秀的作家,我們中文系的馬教授曾經(jīng)把他的小說作為范文推薦過的。鄭君回頭看柳如是立在那兒,把臉都說通紅了。鄭君使勁地朝她點頭,并且做了一個鬼臉。監(jiān)考老師敲敲桌子說,大家不要受這件事影響,請繼續(xù)認真考試。

  鄭君回到房間,本想立即打道回府的,但一想起剛才柳如是通紅了臉替他求情的情景,就決定不走了。上街吃了早飯,回頭準備到校門口等柳如是,走了幾步,又有些猶疑,茫然地站在街上,被取消考試資格的恥辱感,就像壞天氣一樣讓人感到憋悶。他媽的。鄭君對著車來人往的街道說,但街上并沒有人關(guān)心他被取消考試資格。他媽的。鄭君這樣罵著,忽然靈機一動,他要上夫子廟一帶買件小玩藝兒送給柳如是,以改變今天被取消考試資格的性質(zhì),使之變成預想中風花雪月的插曲。他朝街上的出租車招了招手,立即有輛出租車駛來了,他正準備上車,不料又有一輛出租車掉了個頭,朝他而來,見他要上別的車,司機跳下車來,沖著他大聲罵道,媽的,叫了我的車,怎么又乘別人的車。鄭君看了他一眼,那司機又罵道,你這樣不道德,太不道德了。鄭君走近司機,問,你說誰不道德?司機聽鄭君是外地口音,更加氣盛,比著指頭槍說,你。你不道德。鄭君說,別惹我,今天我心情不好。司機說,老子心情更不好。并且把指頭槍逼到鄭君眼鏡上來,鄭君一把抓住司機的指頭槍,怒道,你想干什么?司機抽回指頭,劈頭一拳打過來,鄭君閃了閃,也還以老拳。這司機只看他外表文弱好欺,哪知他在溫州老家跟和尚練過南拳,只三拳二拳,便打得司機鼻青臉腫。周圍隨即就聚了一群看客,驚疑地看著鄭君,覺著這個戴眼鏡的年青人怎么出手那么快,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會打架的人。不一會,鄭君和司機都被警察帶走了。

  鄭君被罰了五百元錢。這還是小事,倒楣的是還要被拘留二十四小時,鄭君聲辯說,我是正當防衛(wèi)。警察說,你把人家打得鼻青臉腫,還正當防為?說了便將鄭君推入拘留室。鄭君說,就算我倒楣,那你們把拘留也折成錢吧,我還有急事,不能在這兒呆上二十四小時。警察說,你就呆著吧,你以為有錢就可以隨便打人?鄭君說,見鬼,我要上訴的。警察說,這是你的權(quán)利。好像是要對他的上訴表示藐視,警察狠狠地將門關(guān)上,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鄭君想,這司機與警察也許勾搭好的,所以才這么霸道。這年頭就這么回事兒,他也只有自認倒楣了。只是這二十四小時對他多么重要,晚上他是要與柳如是一起喝咖啡的。若是柳如是知道他出了點意外,被拘留在這兒,他想,她一定會來看他的。問題是她不可能知道,她準以為鄭君被取消考試資格后,也不再見她一面,就灰溜溜逃回溫州老家了。錯過了這二十四小時,也許他們今生今世也無緣再見了。想到這兒,鄭君有一種被什么東西捉弄了的感覺,那東西或許就叫命運吧,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他不再是想象中的情人,而是罪人。

  二十四小時之后,鄭君被釋放回到M大學,似乎與來時的情景一樣,整個校園充滿了雨和雨落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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