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自由主義的根本精神是個人主義，個人主義的根本含義是對個人自主能力的尊重。自由主義以個人自主為其目的價值，其它基本價值包括多元主義、寬容、自由、正義、平等等皆以這一目的價值為根據(jù)。個人自主以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為其必要條件，僅僅消極自由和僅僅積極自由都會否定個人自主。僅僅強調(diào)消極自由會縱容盲目、非理性的個人行為，而僅僅強調(diào)積極自由則會走向?qū)Ｖ浦髁x。反自由主義者們往往在批評以至抨擊過度的消極自由現(xiàn)實時，走向反個人主義的積極自由所必然演繹的專制主義。只有把消極自由與包含個人自主的積極自由相結(jié)合，才能克服上述兩個極端。

　　【關(guān)鍵詞】個人自主；
消極自由；
積極自由；
個人主義

　　自由主義的根基是個人主義。個人主義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社會形態(tài)及其價值理念，并非這個世界從來就有的東西。它隨現(xiàn)代性而來，或者說，它就是現(xiàn)代性本身。個人主義構(gòu)造了現(xiàn)代生活方式，無論對之贊成還是反對，我們的生活都已然個人主義化了，這是現(xiàn)代性各種條件的必然結(jié)果。科學技術(shù)、工具理性、市場經(jīng)濟以及官僚政治等等都無可避免地瓦解了傳統(tǒng)生活的各種社會紐帶，在此基礎(chǔ)上誕生的個人生活有著古代人前所未聞的自我決定權(quán)利和自主選擇范圍。面對這一自主的現(xiàn)代個人，自由主義歡迎他，保守主義譴責他，社會主義改造他。圍繞著對現(xiàn)代性或個人主義的態(tài)度而起的是各種（組）對立價值之間的沖突，由此而形成了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爭論和為爭奪公共權(quán)力的斗爭。

　　自由主義是個人主義的堅決捍衛(wèi)者。由于個人的貪婪和創(chuàng)造性形象同時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自由主義所捍衛(wèi)的個人主義也由此成為現(xiàn)代政治思想爭論和沖突的焦點。由于堅持個人自由和個人自主，自由主義成就了現(xiàn)代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偉大事業(yè)，同時也喚醒了人類心中不可遏制的欲求甚至婪欲。對個人主義的褒貶毀譽和意識形態(tài)爭論永無完結(jié)，但是對個人主義的學理性探討、考察和爭論直到近30多年來才平靜地在西方學術(shù)界展開。問題起于以羅爾斯為代表的自由主義者對規(guī)范倫理學的復(fù)興，他們試圖從道德的角度來重新論證自由主義的合理性。羅爾斯的正義兩原則立即引來爭論。起初，爭論圍繞“差別原則”展開，可是后來，爭論轉(zhuǎn)向正義原則所蘊含的個人主義這個自由主義的根本基礎(chǔ)上來。面對反自由主義者的激烈批評，自由主義者對作為自由主義之核心價值的個人自主做了道德上的辯護，以此作為對個人主義及其自由主義的捍衛(wèi)。個人自主成為關(guān)鍵概念和被爭論的關(guān)鍵價值。

　　那么，為什么“個人自主”成為了爭論的焦點？本文試圖作出闡釋。

　　一、作為自由主義之核心的個人自主

　　個人自主（individual autonomy）的義涵包含在個人主義這個概念之下。史蒂文·盧克斯在《個人主義》一書中將個人主義的基本觀念分析為四個方面：個人尊嚴、個人自主、個人隱私、自我發(fā)展。[1](p43-67) 我們先來分析后兩個方面。

　　伯林曾對自由的兩種概念作過著名的分析，其“消極自由”概念就相當于這里的“個人隱私”概念，而“積極自由”概念的內(nèi)容之一就是“自我發(fā)展”。

　　所謂個人隱私，也就是為個人保留一個由他自己來決定做什么、不做什么的私人領(lǐng)域，在此范圍內(nèi)個人不受他人的任意干涉。這個范圍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制度和文化而有大有小，但是，“這個范圍如果被別人壓縮到某一個最小的限度以內(nèi)，那么，我就可以說是被強制，或是被奴役了。”[2](p203)貢斯當把這一私人領(lǐng)域與政治或公共領(lǐng)域相對立，認為私人領(lǐng)域或隱私的形成和被保護是現(xiàn)代人才具有的一種自由，而古代人并沒有這種自由，盡管有許多政治的或公共領(lǐng)域的參與自由。在古代人那里，沒有一個明確界定的私人領(lǐng)域，個人可以遭受公共權(quán)威的廣泛干涉；
而現(xiàn)代人愈來愈重視個人的私人生活，強調(diào)維持一個不受公共政治權(quán)力干預(yù)的私人空間。[3]（p23-46）

　　所謂自我發(fā)展，指的是自我對自己行為和內(nèi)心的把握和導向，以克服自己內(nèi)在的非理性、盲目、無知的因素，積極地成就和完善自己。這與伯林的積極自由含義是一致的。如果說消極自由的含義是，作為個體的我的意愿和行為不受人為的肆意干涉和阻礙，那么積極自由的含義是，我希望控制和駕御自己的意愿和行為，成為自己的主人。

　　消極自由（私人領(lǐng)域或隱私）的存在是個人主義的必要條件。但是，消極自由是否是個人主義的充分條件？是否一個人不被干涉從而獲得一個獨立的空間就是個人主義的全部價值？也即，消極自由本身是否是一項終極價值？僅僅消極自由是否就是自由主義的全部理想？

　　密爾、哈耶克、伯林等強調(diào)消極自由價值的終極性，認為自由就是他人不妨礙我的選擇，至于我作什么選擇別人管不了，只要我不侵犯他人。盧梭、康德、黑格爾等則認為，自由不僅僅是不被干涉，而且是理性自主。他們強調(diào)積極自由的意義，認為自由不僅僅是我有多大的空間去隨自己的意愿作出決定的問題，而且是我作出的決定是否合理的問題；
對于那些不能運用自己的理性去克服非理性的盲目沖動的人來講，他們即使有了不被干涉的空間，也仍然可以是不自由的。

　　對消極自由幾乎唯一的強調(diào)，使密爾這樣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傾向于為個人行為最大程度的消極自由（不受干涉的范圍）作辯護，不僅理性的行為受到保護，甚至非理性的行為都在權(quán)利的保護范圍之列。密爾認為：“任何人的行為，只有涉及他人的那部分才須對社會負責。在僅只涉及本人的那部分，他的獨立性在權(quán)利上則是絕對的。對于本人自己，對于他自己的身和心，個人乃是最高主權(quán)者。”[4](p10)“只要我們所作所為并無害于我們的同胞，就不應(yīng)遭到他們的妨礙，即使他們認為我們的行為是愚蠢、背謬、或錯誤的�！� [4](p13)

　　密爾等自由主義者對個人自由的珍重超過了對任何善生活內(nèi)容的珍重。他們與其說是相信個人必會選擇合理的善生活，不如說是堅信個人自由的價值高于個人所選擇的任何善生活內(nèi)容，那怕個人不選擇善生活而選擇平庸的生活，也不得以善的名義強迫他。在密爾看來，強迫是最大的惡，其不道德性不可能被其強迫所獲得的善抵消：“要知道，一個人因不聽勸告和警告而會犯的一切錯誤，若和逼迫他去做被認為對他有好處的事這一罪惡相權(quán)起來，后者比前者是遠遠重得多的。” [4](p83)

　　密爾等自由主義者之所以如此堅定地堅持消極自由，歸根到底在于認為，只有人們不受任意地支配、干涉和強迫，才能保證個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作出選擇，即個人自主。可是，積極自由價值的堅持者卻不以為然，他們認為，僅僅強迫和支配的不存在并不能保證人們的自主，如果沒有某種高于個人的東西（如上帝、歷史規(guī)律、國家權(quán)威、絕對精神、共同體，等等）的引領(lǐng)，個人就會走向盲目。因此，問題的爭論在于是否相信個人可以自主。自由主義者相信個人可以自主，而自由主義的批評者和反對者歸根到底都不相信個人有充分的自主能力。

　　于是，是否相信個人有自主的能力，是否堅持個人有自主的權(quán)利，就成為是否堅持個人主義的標志。對個人的尊重歸根到底是對個人自主能力的尊重。我們之所以把一個人看作是人，而不是物，就在于他能夠承擔責任，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羅爾斯把個人的這種自主能力稱為“道德人格能力”（the capacity for moral personality），他寫道：“道德人格以兩種能力為其特征：一是獲得一種善觀念的能力，二是獲得一種正義感的能力。當其實現(xiàn)時，前者表現(xiàn)為一項合理的生活計劃，后者表現(xiàn)為一種按某種正當原則行為的起調(diào)節(jié)作用的欲望。所以一個道德的人是一個具有自己選定的目的主體，他的基本偏愛取決于條件，這些條件使他能去構(gòu)造一種盡可能充分地——只要條件允許——表現(xiàn)他作為一個自由平等的理性存在物的本性的生活方式�！� [5]（p548）包含在人身上的這種道德人格能力是個人主義的根本根據(jù)。有了這種最低程度的、潛在的道德人格能力，就使任何個人不能被當作物來對待，他們是有尊嚴的理性存在，理當被賦予至上的價值。

　　對個人自主能力的尊重是個人主義的根本含義。每一個人都具有至高無上的內(nèi)在價值和尊嚴，這是個人主義的根本信念。如果一個人可以犧牲，那么另一個人、再一個人，……以致所有的人都可以犧牲�！凹核�不欲，勿施于人”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都是一個偉大的倫理原則，而它的真正實現(xiàn)是個人主義：你不想被當作手段犧牲，你就不應(yīng)該把他人當作手段。在康德那里，這種思想得到最深刻而系統(tǒng)的表述，他寫到：“人，一般來說，每個有理性的東西，都自在地作為目的而實存著，他不單純是這個或那個意志所隨意使用的工具�！薄坝欣硇缘臇|西……他們的本性表明自身自在地就是目的，是種不可能被當作手段使用的東西，從而限制了一切任性，并且是一個受尊重的對象。”[6](p80)

　　我們看到，盧克斯所總結(jié)的個人主義的四個方面（個人尊嚴、個人自主、個人隱私、自我發(fā)展）歸根到底可以歸結(jié)于一個核心：個人自主。由于個人主義是自由主義的基礎(chǔ)，因此，個人自主就是自由主義所要維護的核心價值。

　　二、作為自由主義之根據(jù)的個人自主

　　沒有什么比是否尊重個人自主更能確定自由主義的實質(zhì)了,“促使所有公民的自主活動正是自由主義、它的基本價值及其政治綱領(lǐng)的終極目標和辯護理由�！盵7](p26)經(jīng)常談到的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有多元主義、寬容、自由、正義、平等，等等。但是，為什么自由主義不把秩序、穩(wěn)定、效率、繁榮或幸福作為基本的價值？或者，為什么不把共同善、美德、和諧、理想作為追求的價值？自由主義所確定的基本價值其根據(jù)何在？

　　根據(jù)就在于個人主義或個人自主：給個人以無上的尊嚴，視個人為目的而不是手段；
讓個人自己去作什么樣的生活是有意義的判斷，尊重個人的自主選擇權(quán)；
不干涉?zhèn)�人的隱私，保護個人的消極自由；
鼓勵個人的自我發(fā)展，為個人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社會條件；
等等。所有這些就是自由主義所追求的目的價值，而其他價值只有實現(xiàn)這些目的價值才被珍視。可見，個人自主“是自由主義的真正核心，是內(nèi)部的要塞，所有自由主義的戰(zhàn)役都是為了保護這一要塞而打響的……自主是自由主義的基本政治價值試圖去培養(yǎng)和保護的東西。自主是目的，其他的價值則是它的組成部分或手段�！� [7](p19)

　　多元主義之所以是自由主義的一個基本價值，是因為它為個人自主提供了選擇的可能。一元化就不存在自主的問題，在事實世界里，科學所面對的是認知而不是選擇的問題，真理只有一個，因此對世界的認知不可能是多元主義的。但是，在價值世界里，關(guān)于什么是善的或好的觀念沒有一致性，這就為個人自主提供了可能性和必要性。個人可以自由地選擇這些多元價值中的任何一種，來形成他們自己關(guān)于善生活的觀念(conceptions of the good life)。國家應(yīng)當平等地對待每一種合理的善生活觀念，而不應(yīng)當把一種特定的觀念置于其他觀念之上。這意味著“寬容”或“中立”。國家的任務(wù)在于制定和維持一些規(guī)則以使它們的公民能夠去過他們自己追求的生活，而不是去干涉他們的生活。與這些規(guī)則相一致的行為就是“正當”，反之，公民試圖按照他們自己關(guān)于應(yīng)當如何生活的觀念來生活時指導他們的東西就是“善”。政治道德應(yīng)當只關(guān)心正當，而讓個人自己去決定他們的善。由此，就引出了當代自由主義道義論所謂“權(quán)利（正當）優(yōu)先于善”的原則。多元主義就是關(guān)于如何正確對待善的政治態(tài)度的自由主義價值。正是有多元主義這個被人們尊奉的基本價值和政治態(tài)度，在自由主義社會里，才不會把僅僅與某種善觀念不同的另一種善觀念當作異端予以壓制，個人在善觀念的的選擇和確信上有充分的自主權(quán)利。

　　正如上述，自由（消極自由）作為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它為個人在多元主義所承認的許多不同的價值和善生活觀之間進行自主選擇提供了空間。這種空間由自由主義國家政治上的保護所保證，使得公民在作自主選擇時不受外來干涉。自由與個人自主有更加密切的聯(lián)系，它是個人自主的必要條件，因此它是自由主義的最基本價值。但是，僅僅自由（消極自由）是不夠的，自由不可能是個人自主的充分條件。而且，自由的目標畢竟是自主，把自由作為終極價值會使自由主義陷于被批評的境地。

　　正義是自由主義所要求的社會制度的價值，它所保障的是個人按照任何善生活觀自主地生活的各種權(quán)利，自由主義國家的責任就是不管這些權(quán)利是什么，都要去保護它們。這些權(quán)利最重要的當然是自由權(quán)，此外還包括其他的許多權(quán)利。它們之間可能是沖突的，因此正義的任務(wù)之一就是平衡它們，排列它們的秩序。(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無論如何，正義是個人得以按照自己所認定的生活方式去生活的社會制度保障。沒有這種保障，個人就會屈從于利益追求所要求的犧牲（功利主義），共同善追求所要求的強制（完善論），以及烏托邦追求所施加的強暴。正義是個人得以抵制外在侵犯、專斷和凌辱的公共保障。

　　平等在自由主義中的闕如使之無法令人信服，很難想象，個人自由的有意義的行使不需要經(jīng)濟資源、健康、教育以及諸如此類的適當條件的保證。國家不能僅僅保護自由，而且應(yīng)該保護自由得以實現(xiàn)的條件，也即羅爾斯所謂的“自由的價值”。[5](p194)平等涉及的同樣是對個人的尊重，沒有福利權(quán)利保障最不利者的生活條件，社會中的某些人就會在沒有尊嚴的情況下生活，更談不上按照自己的善生活觀念去自主地生活了。但是，平等與自主并不如自由與自主那樣有密切關(guān)系。盡管自由未必自主（下文闡述），然而自由并不否定、剝奪自主，而平等卻會否定、剝奪自主。國家再分配所施加的強制直接侵犯了個人的自主權(quán)利，這一點使平等是否是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產(chǎn)生了懷疑。自由至上主義者就否定平等價值對于自由主義的意義。伯林認為，在自由與平等之間作選擇是人類注定要進行的悲劇，二者的沖突是價值沖突的典型。但是，我們?nèi)绻�把自主作為自由主義的核心，那么就不會像自由至上主義者那樣視自由為至高無上。為了所有人的有尊嚴的自主生活，自由并非不能為其它價值作出一定的犧牲。

　　多元主義及其寬容使個人自主得以可能，自由使個人自主具有不被干涉的空間，正義（權(quán)利）給個人自主以社會制度的公平保障，平等提供了個人自主的資源條件。自由主義所以堅持和維護這些價值，皆與個人自主有關(guān)。沒有對個人的尊重，我們就無法理解自由主義的一整套制度模式，包括它的起源、它的形成、它的改良、以及它內(nèi)部的沖突。對個人的尊重，正是自由主義的道德根據(jù)，自由主義把尊重能夠自主的每一個人作為道德要求在這個世界中實現(xiàn)。個人由于其自主能力而受到平等的尊重，它抵制的是對個體的強加、暴力、各種形式的威脅和操縱。由于自由主義，個人的道德責任在加重的同時，個人的尊嚴也隨之增加。

　　三、個人自主還是個人不能自主？

　　個人自主并非一種必然事實，而是一種需要自由主義來捍衛(wèi)的價值。是否個人自主，取決于是否有個人自主的制度和文化的保障，自由主義為個人自主提供了這種保障。自由主義者無論談?wù)撌裁矗�他都�?yīng)該以個人有權(quán)自己來決定信仰什么、追求什么、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為前提。盡管哈耶克否定個人在制度建構(gòu)上的自主性，但是他從來沒有否定個人在思想、生活方式等善觀念方面的自主性。任何一個自由主義者都首先必須確信：個人是他自己的善的確定者，只有他知道什么對自己是好的。密爾寫道：
“唯一實稱其名的自由，乃是按照我們自己的道路去追求我們自己的好處的自由，只要我們不試圖剝奪他人的這種自由，不試圖阻礙他們?nèi)〉眠@種自由的努力。”[4](p13) 如果認為，個人在思想、價值選擇、生活方式等方面不具有、或不應(yīng)該具有自主權(quán)，那么他就失去了自由主義者的應(yīng)有立場。由此可見，對待個人自主的態(tài)度，是衡量自由主義立場的根本尺度。

　　但是，自由主義盡管邏輯上包含了“個人自主”這個內(nèi)核，可是自由主義的歷史卻圍繞著“自由”而展開。自由才是自由主義高揚的旗幟，而自主往往隱沒于其中。正是自由主義的這種姿態(tài)，引來了眾多對自由主義的批評觀點。這些觀點的根本內(nèi)容是：自由并非使人自主，而是使人任性盲目，不服從理性；
個人自由放縱了人們的欲求，使人們變得貪婪。這里，反自由主義者們抓住了自由主義的一個軟肋：自由不等于自主，自由也未必使人自主，它恰恰容易使人盲目、非理性。自由主義在這里遇到了對它的根本挑戰(zhàn)：它必須跳過自由和自主之間的溝壑，否則它就會摔死。

　　上述已說明，自由主義的根本理念是對個人自主能力的確信。個人自主能力表現(xiàn)在一個人對自己行為的責任能力上。自主并負責的行為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這種行為是“非強迫”的；
第二，這種行為是“自制”的。

　　所謂“非強迫”條件，是指外部控制、干涉力量的不存在。這也就是“消極自由”的含義。消極自由是個人自主的一個必要條件，如果沒有個人不受干涉和控制的自由空間，個人自主是不可能的。因為，個人自主意味著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作出選擇，而對個人的強迫、控制和干涉使個人被迫作出自己所不愿意的選擇。哈耶克寫道：“當一個人被迫采取行動以服務(wù)于另一個人的意志，亦即實現(xiàn)他人的目的而不是自己的目的時，便構(gòu)成強制。……強制意味著我仍然進行了選擇，只是我的心智已被迫淪為他人的工具，……�！盵8](p164)

　　自主行為的所謂“自制”（自治）（self-goverment）條件，是指行為處于行為主體意志的控制和調(diào)節(jié)下，自我對自己行為動機能夠給予評價，對自己的選擇能夠給出理由，對自己的行為及其后果有一種認識，對自己的行為能夠進行積極的約束。它排除的是盲目和無理性的行為。心智不健全、無力判斷自己行為后果、或無自控能力者的行為不屬于自主行為。自主行為必須對自己的欲求、沖動、渴望給予評價、理解和控制，或是認同、接受所要滿足的欲望，或是抵制、調(diào)和、緩解這些欲望的滿足。這也就是“積極自由“的含義。

　　如果說自主的第一個條件排除的是外在強制，那么第二個條件排除的是內(nèi)在的無理性。第一個條件構(gòu)成自主的自由成分，消極自由給個人自主以機會、空間，但是，單有自由并非就是自主，因為行為者可能并沒有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反思和導向。一個人可能已經(jīng)擺脫了外在干涉和控制，但他仍然處在自己的非理性的任性、盲目的沖動、低級的欲望、虛幻的意識、幼稚的無知控制下，成為自己內(nèi)在情欲的奴隸。

　　個人自主是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結(jié)合，兩者分別都是其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這意味著僅僅消極自由和僅僅積極自由都會否定個人自主。

　　就僅僅消極自由而言，它否定的是個人的“自主”性。一個缺乏自我控制、自我導向能力的人，給予他消極自由的程度正與他自主性的程度成反比，他的自由越多，他就越不自主。盡管他并沒有受到外在的束縛，但他陷入了盲目無序、內(nèi)心沖突、迷茫困頓之中，無法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反自由主義者們對不受引導、約束和泛濫的自由的批評有其道理。僅僅強調(diào)消極自由，必定會使我們這個社會陷于病態(tài)和危機之中。

　　就僅僅積極自由而言，它否定的是“個人”的自主性。積極自由對于個人自主的意義是無人否認的。但是，即使在個人自主內(nèi)，積極自由已經(jīng)把自我一分為二，潛伏了一種伯林所指出的危險性。范伯格說道：“如果我們被某種內(nèi)在因素所妨礙，不能去做我們最愿意去做的事，那么，這內(nèi)在的壓抑因素就會被認為是一種異己的力量，即一種‘內(nèi)部敵人’�！盵9]（p16）但是，只要堅持個人自主，這種危險性就不會展開。畢竟，視內(nèi)部的非理性因素為敵人與視個人為敵人不是一回事。盡管個人必須經(jīng)常對自己的行為給予控制，甚至壓制自己的情欲，但那不是壓迫。可是一旦把個人自主的“個人”去掉，而代之以超個人的主體，那么“自主”恰恰會成為反自由主義者們的旗幟，甚至會成為專制極權(quán)的根據(jù)。伯林尖銳地指出了這種把內(nèi)在于個人的因素分裂為反個人的外在對立物的邏輯過程：“人難道沒有把自己從精神的或自然的奴役中解放出來的經(jīng)驗？在這種解放的過程中，他們沒有一方面意識到一個居于支配地位的自我，另一方面意識到他們身上注定處于受支配地位的東西？于是，這種支配性的自我就等同于理性，我的‘高級的本性’，……我的‘真實的’、‘理想的’和‘自律的’自我……；
這種高級的自我與非理性的沖動、無法控制的欲望、我的‘低級’本性、追求即時快樂、我的‘經(jīng)驗的’或‘他律’自我形成鮮明對照；
這后一種自我受洶涌的欲望與激情的沖擊，若要上升到它的‘真實’本性的完全高度，需要受到嚴格的約束。” [10]（p201）伯林進一步指出：這一“真實的自我有可能被理解成某種比個體更廣的東西，如被理解成個體只是其一個因素或方面的社會‘整體’……。這種實體于是被確認為‘真正’的自我，它可以將其集體的、‘有機的’、單一的意志強加于它的頑抗的‘成員’身上，達到其自身的因此也是他們的‘更高的’自由�！� [10]（p201）這就是伯林著名的所謂自由變戲為壓迫的過程。這里的關(guān)鍵是，積極自由從個人自主走向否定個人自主，它相當于哲學史上從康德走向黑格爾的過程。自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但是在自由主義那里，個人主義才是目的價值。如果不是“個人的”自主，那么要求自主反而會成為壓迫個人的借口。

　　自由主義者強調(diào)消極自由對于個人自主的重大意義，確信沒有消極自由就沒有個人自主的余地。但是，消極自由是否就必然走向個人自主？消極自由與個人自主之間是否具有因果關(guān)系？無人可以肯定。個人主義是一場現(xiàn)代性的冒險，個人自主是一個問題而不是一個真理，它有待現(xiàn)代性的展開，是一個尚未完成的規(guī)劃。給個人以自由去充分的自主，來決定個人自己的事情，這種模式（現(xiàn)代性）會把人類引向何方？無人知曉。

　　正是這種不確定性，鼓勵了反自由主義者們?nèi)シ穸▊�人自主。蔣慶寫道：“西方自由主義的教育理論，即要啟發(fā)兒童的理性與自主精神……，這種教育理論認為，每個人都有平等清明的理性，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清明的理性判定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因為自己理性的法庭具有審查一切事物的最高權(quán)威，任何外在權(quán)威都必須服從自己理性的審判。但是，這種自由主義的教育理論沒有看到，在現(xiàn)實層面圣人的理性與凡人的理性是不平等的，……圣人有天然教化凡人的權(quán)利，曰‘天賦圣權(quán)’，而凡人只有生來接受圣人教化的義務(wù)。”[11]在蔣慶那里，凡人沒有理性自主能力，因此天然應(yīng)該接受圣人的教化。這一高論我們在伯林那里可以看到更尖銳的表述：“圣賢比你更知道你自己，因為你是你的激情的犧牲品，是過著他律生活的、半盲的、無法理解自己真實目標的奴隸。……在我內(nèi)部的理性要獲得勝利，就必須消除壓制我并使我成為奴隸的那些‘低級’本能、激情與欲望；
同樣，社會中的高級部分——受過教育的、更理性的、‘對其時代與人民有最高度洞見的人’，可能會運用強迫的方法使社會的非理性部分理性化�！盵10]（221）

　　反自由主義者對個人自主的否定實際上是在主張一種不加反思的、盲從的、不承擔個體責任的生活方式。這就為專制主義打開了通道。自由主義者認為，我們也許不知道個人自主是否是最好的，但是我們知道專制主義比以個人自主為核心的自由主義要壞得多。起碼從現(xiàn)代歷史上和現(xiàn)實中看，以各種原因否定個人自主的制度都不成功，而最不成功的恰恰是反自由主義者們津津樂道的對道德完善的追求。

　　反自由主義者們往往把虛無主義歸于自由主義，認為自由主義就是鼓吹什么都可以，個人想怎樣就怎樣，因而個人自主在他們那里的形象就是任性妄為、肆意放縱，由此，自由也就成為他們的大敵�？墒沁@不符合（起碼并不全然符合）自由主義的事實。自由主義并沒有把自由與縱欲、任意妄為相聯(lián)系，更不是放縱人們對生活的任意選擇。恰恰相反，自由之所以重要，在于我們要追求更好的生活。金里卡寫道：“有些人生計劃是比其他的計劃更有價值的，而之所以需要自由恰恰是為了發(fā)現(xiàn)生活中有價值的東西——要去質(zhì)疑、重新審視和修正我們關(guān)于價值的信念。這是我們想要自由的一個主要理由——我們希望了解關(guān)于善的知識……�！盵12](p19)自由主義之所以強調(diào)個人自由的意義，在于我們的目標、生活方式和善觀念可能是錯誤的，因而個人自主使我們能夠通過質(zhì)疑、審視和對話來修正、改進它們。沒有這種自由所給予的自主，我們就只有聽命于他人，這就談不上什么美好的生活。

　　個人自主并不等于個人從虛無中作出選擇，個人的選擇標準無疑依賴于他所接受的教育，受他生于斯長于斯的環(huán)境的影響，他的社會性肯定會對他的生活選擇起作用。但是，個人主義堅持的是，選擇的根據(jù)、標準必須經(jīng)由個人作出檢驗。價值標準當然不是個人從無中創(chuàng)造的，個人必須借助甚至依賴業(yè)已存在的傳統(tǒng)、規(guī)則和目標，可是這并不妨礙個人對它們進行反思、檢查和取舍。也就是說，即使選擇的根據(jù)、標準是既有的、先在的，也不能構(gòu)成對自我的強加，因為自我可以對它們進行甄別、判斷和考查，而不是盲目接受。在這個意義上，個人自我確實應(yīng)該永遠屹立于他的判斷和選擇之后，與之保持一定的距離，一旦“我在”塌陷、消散于“我思”的對象中，專制主義、狂熱原教旨主義、非理性主義、蒙昧主義等等就會緊隨其后。

　　（原載《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6年第6期，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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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范伯格.自由、權(quán)利和社會公正[M].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

　　[10]伯林.自由論[M].l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11]蔣慶：“讀經(jīng)與中國文化的復(fù)興——蔣慶先生談兒童讀經(jīng)面臨的問題”，來源：《孔子2000》首發(fā)，2004－8－22，http://www.confucius2000.com/confucius/jqxstetdjmldwt.htm

　　[12]金里卡.自由主義、社群與文化[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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