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界的隱喻一經(jīng)消失，這個世界便告滅亡。

　　一個時代變?yōu)榱硪粋�時代，其余的一切都被棄置一旁。

　　——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隱喻》

　�。ㄞD(zhuǎn)引自哈羅德·J·伯爾曼：《法律與革命——西方法律傳統(tǒng)的形成》，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序言，頁1。）

　　士君子讀書為學，要“山人自有主張”，管他鳥洋人！

　　——唐德剛（唐德剛：《胡適雜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頁113。）

　　不知道目的地，選擇走哪條路或確定如何走某條路都是無甚意義的；
然而，不知道目的地的性質(zhì)，無論選擇哪條路還是確定如何走某條路，卻都有可能把我們引向深淵。

　　——鄧正來

　　引子

　　十多年前，本人輾轉(zhuǎn)京漢滬，東西問詢，上下求索，終不能如預期之所獲。七年前，悵然南行，只身來到文化偏僻之境南邕城，職業(yè)上也從哲學的魚塘蹦到法學的魚塘。盡管如此，我并沒有忘記自己二十多年來的文化追求。在孤獨里，在寂寞里，在深夜里，我認真清點“五四”以來的文化邏輯進程，我借助魯迅、顧準、鄧曉芒等賢達來思考。寒暑易節(jié)，倏忽七載。一日正值午夜，闃然無聲之時，我終于獲得一個“洞見”，即“五四”的邏輯正在終結(jié)，或者說，“五四”的邏輯正在完成，我將它概括為“從國民性批判到人性批判”，我于是準備撰寫一部著作《從魯迅到鄧曉芒——從國民性批判到人性批判》來闡述它。

　　然而，正在我?guī)е鴰追峙d奮準備開始我的工作的時候，天空中突然響起一聲悶雷，鄧正來教授的《中國法學向何處去》橫空出世。我發(fā)現(xiàn)，全國各地的朋友們仿佛一下子驚呆了，一時間慌忙中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很快，鸚鵡學舌之聲驟起，當然其中也夾雜著質(zhì)疑聲，甚至于叫罵聲。我也感到面前驟然升起一輪紅日，匆忙間也開始閱讀它，試圖理解它所隱含的可能意義。

　　不過，現(xiàn)在來評價正來教授的大著《中國法學向何處去》顯然太早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它的強烈的問題意識及德國式的論述方式我們需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消化才能理解，而且，還因為它本身是一部尚待完成的作品，它的未定形性，決定了它的開放性品格。盡管如此，我們完全可以遵循蘇力教授的教導，“可別成了等待戈多”。這意味著，我們可以通過我們對它所建構(gòu)起來的問題，甚至于對它所建構(gòu)問題的方式，進行認真而持續(xù)的思考與討論，從而顯露它的內(nèi)在意蘊，它對當代中國法學，甚至于對當代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含義。

　　結(jié)合著我對曉芒師著作的潛心研讀，現(xiàn)在將它和正來教授的大著兩相比較，我感到自己獲得了靈感。我認識到，如果說曉芒師的全部工作是致力于批判中國古老文化強大的磁力的話，那么正來教授的全部工作（不僅僅《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則是深入反省西方文化的強大磁力，“兩鄧”的工作，對我來說，正好構(gòu)成一個問題的兩極，這一個問題就是當代中國文化的核心問題，當然也是當代中國法哲學的核心問題，即，中國人如何長成為一個人？為了顯目起見，我將曉芒師的工作概括為“鄧曉芒律令”，其中心是“離母”，相應地，將正來教授的工作概括為“鄧正來律令”，其中心是“弒父”。鄧曉芒律令擋住了一切試圖無條件回歸中華古老傳統(tǒng)文化的可能性，而鄧正來律令則擋住了自五四以來一切唯西人馬首是瞻的可能性。兩者合起來，得出的結(jié)論是，必須自己思考！只有自己的思考，中國人才能成為一個人！反過來，也只有成為一個人，當代中國人才能自己思考！那么，我由此認為，凡是違背這兩大律令的學術(shù)工作，要么是誤導人的，要么是沒有意義的。我在此可以舉出我的幾位湖北同鄉(xiāng)的工作作為參照，如江山先生、夏勇先生，如舒國瀅先生、鄭永流先生，這四位在當今學界也算是有了一點小成績的，但在我看來，前兩位因為違反了“鄧曉芒律令”，因而走不出“戀母情結(jié)”的困境，后兩位則因為違反了“鄧正來律令”，因此超不出“慕父情結(jié)”的陰影。所以我想對我的這四位同鄉(xiāng)說一句，如果你們幾位兄長想名留當代中國學術(shù)史，想對當代中國的法學術(shù)做出一點貢獻的話，決不可自以為是，尚需繼續(xù)努力！

　　上述所言當然只是一個參照，但是有了這樣一個參照，那么，在我看來，就可以從我自己的角度揭示《中國法學向何處去》的內(nèi)在意義了。而這種意義，則不一定是正來教授所意識到的，甚至于是他所反對的。在這里，我謹守解釋學的如下原則，作品成，則作者亡。所以用不著事事去請教正來教授的。我希望其他學友也如我這般，套用一句時髦的說法，我們要認真對待《中國法學向何處去》。

　　一、《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基本理路的現(xiàn)象學重構(gòu)

　　《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具有強烈的反思性，在我看來，基本上可區(qū)分出這樣三個層次，即，（1）它通過系統(tǒng)地批判考察了當代中國法理思維的四種樣式（權(quán)利本位論、法條主義、本土資源論與法律文化論，當然不限于這四種，如正來教授就說季衛(wèi)東先生的程序論就沒有討論），（2）進而洞察到其中隱而不顯的且起著宰制作用的一個語式，就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爭，可以表述為中國如何實現(xiàn)法制/法治的現(xiàn)代化？（3）它進一步通過分析揭示出這一語式所具有的強大的遮蔽功能并深刻地展示出當代中國的基本問題，中國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生活秩序（法律秩序）？這樣一來，就回歸到中國人自己的問題上來了，它暗示著，當代中國法哲學的使命就是要論證當代中國人自己的生活世界里社會秩序的正當性。

　　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之難讀，或為當今中國學界所罕見，自然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它涉及到眾多問題以及艱深的思考還有敘述的繁復之外，我覺得一個重要的難點是人們很難把握它的“理論層次”，以及由此而顯露出的意義。當然，在正來教授的內(nèi)心里面，其實它的理論層次是明朗的，然而作為讀者可不是那么輕松的。這意味著，每一位讀者（趕緊強調(diào)一句，這時連正來教授也只能是一位跟我們一樣身份的讀者了，免得他作為我們的判準）完全可以也只能從他/她自己的角度作出自己的解讀。有了這樣一個前提性的說明，那么我開始著手自己的解讀工作。我必須預先告訴大家我的方法，因為本人對現(xiàn)象學有一知半解，因此我就試圖運用現(xiàn)象學的方法來解讀正來教授的這一宏文�，F(xiàn)象學，按照我的理解，主要是從康德到胡塞爾一脈的先驗哲學的路數(shù)，簡單地說，就是不斷的通過還原揭示出事物何以如此的根據(jù)�，F(xiàn)象學繁復晦澀，是一個迷宮，一個人傾其一生之力也不一定有一得之見，即令胡塞爾這位公認的現(xiàn)象學大師也常犯迷糊，他說過只有在他理性非常清明的時候才知道現(xiàn)象學是什么這樣的話，也就是說在多數(shù)情況下他也弄不明白現(xiàn)象學是什么一回事的。胡塞爾可能是在故弄玄虛，也可能是身在廬山不識廬山真面目。這且不用去管它，這里我運用公認的現(xiàn)象學方法來進行重構(gòu)正來教授這部大作的理論層次�，F(xiàn)象學方法在我看來最核心的是現(xiàn)象學還原的方法，又可以區(qū)分為兩種，一是本質(zhì)還原方法，一是先驗還原方法。本質(zhì)還原就是指直觀到一個事物的本質(zhì)，先驗還原指的是必須還原到主體性上面去，在胡塞爾看來，主體性是萬物之最后根據(jù)。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出身之原因，在我看來，主要是應對西方文化全面的危機是應運而生的，它將近代以來的西方社會與文化的發(fā)展一攬子地收入自己的視域，分析它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探討它之所以危機的根據(jù)，如何克服，等等。正來教授雖然沒有明確指出自己運用了現(xiàn)象學方法，然而在我看來，實際上是運用了現(xiàn)象學方法的。

　　與胡塞爾將近代以來西方文化的發(fā)展收入自己的視域非常相似，正來教授將當代中國法制/法治建設(shè)從1978年到2004年這26年的發(fā)展歷程收入自己的視域，并同時將它命名為一個時代，這是一個缺失“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時代，是一個受“西方法律理想圖景”深深支配的時代。當正來教授這樣敘述的時候，我認為他實際上是在進行現(xiàn)象學的本質(zhì)還原。當然所見或有不同，比如我就從這個歷程中看到的其實不是“西方法律理想圖景”對中國法學的支配，相反卻是“西方法律現(xiàn)實圖景”對中國法學的宰制。何以作此言說？是因為在我看來，中國法學根本就沒有把握住“西方法律理想圖景”，它不過是得到了一點“西方法律現(xiàn)實圖景”的皮毛而誤以為這就是永恒不變的所謂“西方法律理想圖景”了。根本不是！不過即使如此也不礙事，因為“西方”從來都是中國人“想象中的西方”，正如伯爾曼所說，“西方是不能借助于羅盤找到的�！保ü�羅德·J·伯爾曼：《法律與革命——西方法律傳統(tǒng)的形成》，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1996，導論，頁2。）其實正來教授也是有所意識的，如他在該文的第一部分在進行論題的建構(gòu)時，他引入了一個“參照性的歷史畫面”，這個畫面就是西歐在17、18世紀在建構(gòu)自己的法律制度時自然法思想的作用。在正來教授看來，自然法思想實際上就是西方法律制度的理想圖景，雖然人們無法給出自然法的確定含義，但它作為一個理想圖景成為建構(gòu)現(xiàn)實的法律制度的內(nèi)在的動力。有意思的是，正來教授仿佛沒有完全意識到他這樣做的意義，然后轉(zhuǎn)就向我們?nèi)缡钦f，在西方，現(xiàn)實的法律制度的建構(gòu)是有“理想圖景”作為支撐的，它就是自然法，而中國當下的法律制度的建設(shè)卻沒有自己的理想圖景，而是以西方人的理想圖景為自己的理想圖景。我覺得正來教授在這里誤解了自己已經(jīng)開放出來的主題，他在不經(jīng)意之間將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遺漏了，我認為，正來教授的重大發(fā)現(xiàn)是，中國當下的法律制度的建構(gòu)是以一個“他者”為判準的，這個他者根本不是正來教授所說的自然法，而是現(xiàn)實的西方法律制度。所以以愚之見，正來教授的“西方法律理想圖景”其精確的表達仿佛是“西方法律作為中國法律的理想圖景”。為什么正來教授所描述的這26年的中國法學缺乏反思性與批判性，仿佛只要是西方的東西就是好的，就可以不加限制地拿來就用，如權(quán)利本位論者、法律文化論者及法條主義論者所以為的那樣，或，仿佛西方的東西大服水土，然后用中國的東西稍加敷衍，就好象萬事大吉了，如法律本土論者所做的那樣，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中國法學，作為這樣一個時代的言說，并沒有站在西人所謂的自然法的理想圖景上，根本沒有參透西方人的自然法思想的內(nèi)在含義，中國法學所得的，不過是西方自然法作為理想圖景所開放出來的現(xiàn)實的法律制度的一點皮毛而已，它根本就沒有進入到自然法思想的里層，甚至于它根本壓根就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而且也提不出的樣的要求。甚至于，連正來教授都僅僅將自然法思想作為探討當下中國法制/法學的一個參照，卻將這樣一個事關(guān)重大的問題從手邊滑掉了！按照我的想法，如果當代中國法學不想在整體性的危機中喪失掉自己，那么它必須開啟自己的自然法圖景，而不是僅僅將自然法作為一個參照。我這樣說，不知正來教授以為然否？

　　當然我從現(xiàn)象學視角所看到的這些，還僅僅是一個初步，我進一步看到（通過現(xiàn)象學本質(zhì)還原），正來教授揭示出當代中國法學內(nèi)在的支配性因素，這就是正來教授所說的“現(xiàn)代化范式”。在正來教授看來，26年的中國法學/法制的發(fā)展深受這種現(xiàn)代化范式的宰制而不自省，仿佛這種范式是天然合理似的！正來教授在當下中國法學的巨大貢獻就在于，它首次系統(tǒng)地深入地徹底地對這種現(xiàn)代化的范式進行了批判，而在我看來，其實現(xiàn)代化的范式不僅是26年來的中國法學/法制的主宰性力量，而且應該說是晚清以來中國文化中的一種支配性力量。它構(gòu)成中國人走向世界結(jié)構(gòu)融入世界體系的基本癥侯。正來教授看到，這種現(xiàn)代化范式本質(zhì)上就是西方化的。這種說法我認為它澄清了這樣一個事實，即，現(xiàn)代化本質(zhì)上說就是西方化。正來教授的此種說法我可以用曉芒教授的說法來加以印證。曉芒教授說：“五四時期和今天都有一些保守主義者出來勉力將‘現(xiàn)代化’和‘西方化’區(qū)別開來，這其實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詭辯�！保ㄠ嚂悦ⅲ骸缎屡�判主義》，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序，頁6。）在我看來，這種自欺欺人背后的邏輯就是不能直面事物本身，它通過論題轉(zhuǎn)換的方式將現(xiàn)代化區(qū)別于西方化而引入中國文化當中，從而使現(xiàn)代化獲得在中國文化當中的正當性。此種做法其實也是當代中國法學/法制的做法。這種做法所導致的后果是，它對現(xiàn)代化范式本身缺乏最基本的反思與批判。

　　當我看到正來教授著手批判現(xiàn)代化范式的時候，我借助于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先驗還原看到，正來教授實際上在進行現(xiàn)象學的先驗還原。先驗還原意味著，必須還原到先驗主體上去。也就是說，必須還原到事物的最后的根據(jù)上去。我看到，當代中國法學/法制缺乏對現(xiàn)代代范式的批判，實際上所反映的是中國法學/法制看不到自己的存在本身，這就必然導致當代中國法學/法制的總體性危機。正來教授在當代國文化語境里所作出的批判，在我看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和胡塞爾對西方文化的危機所作的批判，與伯爾曼對西方法律文化危機所作出的批判，實質(zhì)上是一致的。只不過當下中國人以別人馬首是瞻，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危機罷了。那么，從我所理解的現(xiàn)象學的先驗還原的立場來看，正來教授所作出的對當下中國法學/法制的批判，其實質(zhì)意義與胡氏、伯氏一樣的，都是要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世界，從而進行新的理論建構(gòu)。所以我們處在這樣的歷史性時刻，不僅當代中國文化面臨著深刻的危機，而且西方的文化也面臨著深刻的危機，這可以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中國學人應該直面中國文化的深刻危機，在回歸中國現(xiàn)實生活世界的過程中，揚棄一百多年來的對西方的片面追隨，在進入世界結(jié)構(gòu)（全球化）的歷史性時刻展示自己的獨立性品格，對中國文化如此，對中國法學/法制自然也是如此的。當我這樣來思考問題的時候，在我心中所出現(xiàn)的情景是，中西之間的百年恩仇行將終結(jié)，中國法學，連同中國文化一起，在直面當代中國現(xiàn)實生活世界進行理論建構(gòu)的過程中終結(jié)百年中西論戰(zhàn)，中國人在“長大成人”（既離母又弒父）的隱喻中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進入一個中國自主性的時代。

　　二、中西論戰(zhàn)及其終結(jié)

　　但是，在我看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極可能引起人們的誤讀，實際上這種誤讀已經(jīng)在發(fā)生著，我甚至于覺得正來教授也在誤讀著自己的著作。正來教授很正確地指出既有的中西論戰(zhàn)缺乏哲學的基礎(chǔ)，但他聲言要“重開中西論戰(zhàn)”卻是可商量的，我的觀點與正來教授正好相反，隨著全球化時代的來臨，歷時百年的中西論戰(zhàn)正好找到了自己謝幕的最佳時刻。其實，我認為正來教授的宏文已經(jīng)徹底地證成了中西論戰(zhàn)的虛假性，因為中西論戰(zhàn)的根本還是要尋找在當今世界結(jié)構(gòu)中中國人生活秩序的正當性，只不過，這個問題被遮蔽著而已。因此，中西論戰(zhàn)實為語詞之爭，它受著語詞的實體化之誤而走著自己的邏輯，現(xiàn)在它的邏輯正好可以劃一個完滿的句號了。按照我自己的表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邏輯已經(jīng)終結(jié)，表現(xiàn)為從國民性批判過渡到人性批判。不終結(jié)中西論戰(zhàn)，《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就會將自己所彰顯出來的極其重要的論題重新回到遮蔽狀態(tài)。

　　正來教授告訴我們，26年來的中國法學/法制一直在根本上受著現(xiàn)代化范式的支配，因此中國法學/法制實際上是以“西方法律理想圖景”為自己的理想圖景的，因此正來教授認為中國法學無力引領(lǐng)中國法制/法治的發(fā)展，并由此提出“中國法律理想圖景”這一宏大構(gòu)思。前已辨明，在我看來，中國法學/法制被引領(lǐng)的并不是“西方法律理想圖景”，而實際上是西方現(xiàn)實法律制度（想象的），也正是因此，中國法學/法制一直是亦步亦趨的跟進的，它并沒有吸收西方法學/法制的反思和批判精神。指出這一點的重要性在于，提出“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是非常重要的，但它暗含著的對于“西方法律理想圖景”的排斥在我看來則是相當有害的。正來教授非常深刻在指出，《中國法學向何處去》一文的核心要旨之一，是為什么從總體上理解和認識中國法學這個時代的命門是“理想圖景”，而不是其他？或者說，為什么中國法學在這26年中因沒有提出過中國法學自己的理想圖景而演化成了一個沒有“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時代？再或者說，為什么中國法學的新時代應當是一個努力建構(gòu)中國自己法律理想圖景的時代？但我同時認為，如果試圖用“中國法律理想圖景”來排斥“西方法律理想圖景”，試圖在所謂“西方法律理想圖景”之外，用“中國法律理想圖景”來引導中國的法制/法治，則很有可能流可空談。

　　認真研讀正來教授的宏文，我覺得正來教授只是指出了西方“現(xiàn)代化范式”對中國法學的支配與宰制這樣一個中國法學/法制的本質(zhì)，并進一步提出了中國法學/法制必須回歸當代中國現(xiàn)實生活的問題，至于為什么中國法學/法制會受到西方“現(xiàn)代化范式”的支配與宰制，正來教授似乎并沒有作出詳盡的分析與說明。因此我認為，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宣布它的“終結(jié)”，因為僅僅作出這樣一個宣告，固然是鼓舞人心，但是僅僅這樣做還不足以使我們走出這樣一個時代。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在正來教授的基礎(chǔ)之上，做出更深入的分析與論證，并仔細察看中國法學/法制如今已經(jīng)走到了哪一步，是否已經(jīng)具備了走出這樣一個時代的條件？

　　我的這種辯明實際上在表明，當代中國法學/法制受西方現(xiàn)代化范式的支配與宰制并不是象有些人對正來教授文所解讀的好象是一個時代的錯誤，不，它其實是當代中國法學/法制，甚至于當代中國整個文化的一個必然的“命運”。按照鄧曉芒律令的要求，中國當代文化表現(xiàn)出一個離母的過程。離開母親意味著長大成人，但中國文化一直發(fā)展到今天，如果我們觀察我們的生活，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小大人”與“大小孩”這兩種現(xiàn)象構(gòu)成了中國人心智的兩極，總之是“長不大”，正象我在《長不大的蘇力》一文里面所表明的，長不大就是要么試圖奴役別人，要么愿意被人奴役，無法建立起獨立的個體人格。在中國融入世界結(jié)構(gòu)的今天，在中國人必須離母必須長大的今天，必然會有一個過渡的階段，這個階段可以看成是一個“父親援之以手”的階段。對于中國文化的轉(zhuǎn)型來說，“西方”就是這樣一個“父親”的角色，但這樣一個角色必然又是短嶄的。因為中國人的長大并僅僅是“離母”所能解決的，它還必須經(jīng)過一個我稱之為的“弒父”的過程。這個“弒父”的過程在法學上的表現(xiàn)，我認為，就是首先要象正來教授這樣反思到中國法學/法制受西方現(xiàn)代化范式的支配，但猶未也，還要進一步看到其實西方現(xiàn)代化范式不過是正來教授所表達的所謂“西方法律理想圖景”所引導的一個結(jié)果，進到這一層，那么當正來教授提出“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時候，實際上意味著“中國法律理想圖景”必須建立在“西方法律理想圖景”之上，并進一步揚棄“西方法律理想圖景”，發(fā)現(xiàn)更深刻的東西，正如鄧曉芒教授所說的，當我們“以全人類文化互相學習的大氣魄來認真對待西方文化精神時，我們就能從全局的觀點來梳理西方精神的總體脈絡，從中發(fā)現(xiàn)甚至連西方人也未必自覺到的某種文化內(nèi)核和精神結(jié)構(gòu)�！保ㄠ嚂悦ⅲ骸夺溽嘣谒枷氲拿芰掷铩�，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5，頁11。）唯有如此，中國人的心智才能說是長大了，如果中國的法學/法制完全在西方法學/法制之外，則“中國法律理想圖景”豈非空談？！

　　三、當代中國法哲學的使命

　　正來教授這樣對我們說，我們必須結(jié)束這個受“西方現(xiàn)代化范式”支配的法學舊時代，并在此基礎(chǔ)上開啟一個自覺研究“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法學新時代。誠哉斯言。但從我前面的討論看來，我與正來教授卻是有著非常大的分歧的。也就是說，在綱領(lǐng)的層面上，我與正來教授分歧較少，比如說，正來教授認為當代法學/法制根本不關(guān)心社會秩序的性質(zhì)，根本不拷問我們應該生活在什么性質(zhì)之社會秩序之中這個當下的問題，這樣一來，一種具有“正當性賦予”力量的“知識系統(tǒng)”就不是當代中國人自己的，而是移植過來的“西方人”的。所以我必須承認，關(guān)于中國人究竟應當生活在何種性質(zhì)的社會秩序之中這個重大問題的確象正來教授所說的，它一直被包括中國法學在內(nèi)的中國社會科學遮蔽著、無視著、忽略著，正來教授的宏文的重大意義就象他所宣稱的，就是將這個被遮蔽的、被無視的、被忽略的關(guān)于中國人究竟應當生活在何種性質(zhì)的社會秩序之中這個重大問題開放出來，使它徹底地展現(xiàn)在中國人的面前，并且“命令”我們必須對它進行思考和發(fā)言，而絕不能淪為只當然地信奉“西方法律理想圖景”之權(quán)威的“不思”的一大堆。正來教授進一步宣告，對于每一個中國法學論者而言，甚至對于每一個中國人而言，開始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進行思考和追究本身，就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一個新法學時代的來臨，至少是一個開始思考和追究我們自己的根本生活狀態(tài)之正當性的時代的來臨。

　　這些我是非常贊同的，按照我的解讀，正象在前面所反復表明的，正來教授實際上完成了或試圖完成一個重大的文化使命，我命名為“弒父的行為”。但是我同時發(fā)現(xiàn)，雖然正來教授反復呼吁我們觀注中國，重新認識中國，重新解釋中國，重新定義中國，然而當我仔細考察他關(guān)于中國的具體看法時，我發(fā)現(xiàn)，正來教授處在這樣的吊詭中，他關(guān)于中國的觀點幾乎完全是“西方的”。這幾年來，我一直試圖借助錢穆、何懷宏等人的著述來重新認識與理解中國，那么我發(fā)現(xiàn)，象封建社會、市民社會、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等等這樣一些“知識”根本無法對中國作出說明，中國，正象正來教授所說的那樣，就被這樣一些“知識系統(tǒng)”給遮蔽了、給忽略了、給無視了。

　　正來教授是國內(nèi)近來研究市民社會的名家，他在中國市民社會的理論建構(gòu)上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是我不得不馬上指出，愚意以為，可能正是市民社會的理論遮住了正來教授對中國的深入認識。以我四十年來的人生體驗，我逐漸體會到，城鄉(xiāng)結(jié)構(gòu)二元論是一甚為荒唐的理論，秦漢以來的中國，總的來說，是國家與社會不分，政治與宗教相混，政治與學術(shù)共謀，由此而來的格局是，國家操控人民，政治領(lǐng)導社會。何來城與鄉(xiāng)之二元？二元之說，當有二體之存，然城與鄉(xiāng)并非為二體，實為一體也，只不過近世以前，城市附屬于鄉(xiāng)村，而近世以還，則鄉(xiāng)村附屬于城市而結(jié)構(gòu)則一，《呂氏春秋》所謂“圜道”是也。圜道何謂？神戶季衛(wèi)東氏認為如下所言為其古典定義：“令出于主口，官職受而行之，日夜不休，宣通下究，纖于民心，遂于四方，還周復歸，至于主所，圜道也�！保�季衛(wèi)東：《憲政新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頁86。）此一圜道結(jié)構(gòu)，在我看來，確當為中國秩序原理之深蘊者也，所謂城市，所謂鄉(xiāng)村，不過一顯化之外在鏡象也。我觀季衛(wèi)東氏于此頗有心得，如下之言深獲吾心，吾嘗名之曰法治中國的“季衛(wèi)東陷阱”：“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最大問題是通過交涉的媒介，很容易流于力量對比關(guān)系決定一切的事態(tài)，使原則和規(guī)范名存實亡，失去意義�！保�季衛(wèi)東：《憲政新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頁94。）誠哉斯言！當今中國，以我之所見，仍然深陷其中，因此法治中國其艱難玉成，尚待時日，并非如季衛(wèi)東先生輕松一句“民主的法治離中國人并不遙遠” （季衛(wèi)東：《憲政新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頁95。）就可以自欺欺人的�？傊�，中國！中國！當我在內(nèi)心深處這樣呼喚的時候，我所意者，正如正來教授所言，需要重新認識，重新解釋，重新定義！中國傳統(tǒng)的言說是一個大的資源，但是正象孔子所說的那樣，猶未也，西方的言說也是一個大的資源，但一樣，猶未也，以愚之見，必須對現(xiàn)有的一切理論進行徹底的批判與反思，或可贏得真知灼見，但這一切，無不寄托在中國人“長大成人”的基礎(chǔ)之上，舍此隱喻，則當代中國法哲學焉能得其門而入，也不可能形成正來教授所說的我們自己有關(guān)中國的或人類的社會秩序及其制度的“知識系統(tǒng)”。正所謂，“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

　　因此，當代中國法哲學的使命是雙重的，一方面是批判，另一方面是建構(gòu)。批判也包括兩個方面，它除了要對當代流行的法理思維進行深刻的批判外，更重要的，是它必須從事物的邏輯來顯露思維的秩序。建構(gòu)則是，當代中國法哲學必須從當代中國人生活的實際出發(fā)，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匯合處，在世界與中國的交往關(guān)系中，以自主性的姿態(tài)，來論證當今中國人生活秩序（法律秩序）的正當性問題。

　　更重要的，我認為，對于當代中國法哲學家而言，必須迅速走過大橋的甬道階段，而構(gòu)建起大橋的主體部分，這意味著，當代中國法哲學必須用漢語寫出真正屬于自己時代的著作，正如馬丁路德用德語翻譯《圣經(jīng)》從而開啟德國民族的生命一樣。胡適之先生在五四時期倡導白話文的時候反復講到，只有用白話文寫出了典范性的著作，那么白話文才算真正站住了腳。如果當代中國法哲學家們不能用自己的母語寫出具有典范性的著作，那么當代中國法哲學家就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那么，中國法學，連同中國社會科學一起，就注定了在當代全球化的世界結(jié)構(gòu)中忍受被支配的命運。

　　贅語

　　近讀唐德剛先生的《胡適雜記》，感觸良多，而最深且最痛者，莫過于胡適對杜威的媚態(tài)。胡適乃杜威之弟子，當執(zhí)弟子禮沒錯，但杜威東來之時，胡適作為中國文化的代表，“五百年一見的哲人”，（唐德剛：《胡適雜記》，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05，頁193。）則當以人類思想之中國方面自居，按照德剛先生的說法，胡適本應該把傅斯年、羅家倫、段錫朋等眾兒郎喚齊，兩班侍立，自己升帳設(shè)座，“口吟六藝之文，手披百家之編”，“人分賓主，學辨東西，和杜威來個分庭抗禮，才是正軌”。然而，“胡氏不此之圖，在杜行者一葦渡江之后，竟然率眾弟子，夾道匍匐，頂禮膜拜，使杜和尚飄飄然，認為孺子可教，吾道東矣。何其懦哉！”（唐德剛：《胡適雜記》，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05，頁22-23。）小子不才，每讀及此，則生悲情。何其懦哉！何其懦哉！何其懦哉！

　　輾轉(zhuǎn)百年，今人多以馬首是瞻，而政府則以公權(quán)力強力推行。人皆如此，或可諒之，鄙心忤意多年，則珞珈山上吾師楊祖陶師、鄧曉芒師乃當今中國一代學人，有獨行特立之思，竟也臣服，雖處偏僻之境，此則小子所不能服者也。馬氏乃日耳曼文化之結(jié)晶，吾國中華文化，自古以來，雄視天下，今雖式微，當創(chuàng)新見，構(gòu)筑新說，如胡適之不能臣服于杜行者，吾師安能臣服馬行者！縱吾師服，小子雖愚不敏，心也不服！惟愿吾師回心轉(zhuǎn)意，能早日升堂列座，喚小子速回珞珈，與源于日耳曼文化傳統(tǒng)、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傳統(tǒng)之馬氏、杜氏分庭抗禮，鼎立為三，實現(xiàn)德剛先生之內(nèi)心愿望，則小子庶幾可說不枉今生矣！不然，則小子特立獨行矣！

　　今年暑期七月間，有長春之行，其間聞正來教授之說，及至格拉納達問當今圣哲德人哈貝馬斯氏，為何不安排中國人發(fā)言？哈氏諤然，中國人有此需要嗎？正來教授勃然大怒，十三億中國人就這樣被輕輕抹掉了，這是一個什么世界？！還談什么全球化？！不是一派胡言嗎？！我聞此言也升怒意，但內(nèi)心則深慟，而更令吾心痛者，則不是哈氏的言論乖謬，因為畢竟，“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

　　不久前的中秋時節(jié)，正來教授發(fā)表中秋感言，他認為一個“主體性中國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他對吾等后輩小子如是說，“這是一個你們的時代”。果真如此嗎？吾將拭目以待之矣！但更加應該努力而為之！如果當代中國真有一個所謂“主體性中國的時代”，則必然是一個與馬氏與杜氏與哈氏（哈特與哈貝馬斯）與羅氏（羅爾斯）與德氏（德沃金）等分庭抗禮的時代！茍非如斯，則顯吾輩無能，繼續(xù)“漢兒傍得胡兒睡，便向宗邦傲漢兒”，（唐德剛：《胡適雜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頁6。）成一“香蕉人”（外黃內(nèi)白），徒發(fā)黍離之悲而已！

　　魏敦友

　　于南寧廣西大學法學院法理教研室

　　200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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