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秀山:德國古典哲學對中國哲學研究的意義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ㄗ髡邌挝唬褐袊鐣茖W院哲學所。本文是作者根據(jù)2008年一次發(fā)言稿刪改而成的。)
研究哲學史,重點還是要在哲學,作中國哲學史或西方哲學史的研究,都不例外。這樣就回到一個中心的想法,即學習西方哲學的成熟階段,學習、研究德國古典哲學,不失為一條好的途徑。
60年特別是改革開放30多年,西方哲學史研究已經(jīng)有了很詳細的總結,我個人感到最為重要的或許是:在許多專家共同努力做出的豐碩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我們在德國古典哲學研究方面,雖經(jīng)過種種曲折,但堅持了下來,特別是在改革開放新的條件下重新確立了德國古典哲學研究的重要地位,取得可喜的進步。這個感想來自在中國作西哲史研究的特殊歷史條件以及這個條件的歷史變化,當然也有學理本身的道理在內(nèi)。
德國古典哲學研究的傳統(tǒng)和發(fā)展
新中國成立后,大家都在馬克思主義哲學指導下進行哲學的研究工作,西哲史也不例外。在一個時期內(nèi),德國古典哲學的研究吸引了許多有才能的學者,我們西方哲學史研究室的創(chuàng)始者賀麟先生,之前對于黑格爾哲學已經(jīng)有了扎實的基礎,此時得到了一定的發(fā)展機會,在翻譯、研究方面都作出了重要貢獻,成為著名的黑格爾哲學研究專家。我們研究室除賀先生外,還有楊一之、王玖興和姜丕之都以德國古典哲學為研究重點,相對于全國高校來說,自然形成一個中心和傳統(tǒng)。
回顧起來,這個傳統(tǒng)在改革開放初期經(jīng)受了一場考驗,黑格爾哲學在當時一些青年學者的眼里,大有再一次成為“死狗”的趨勢。年輕人的這種逆反是有理由的,因為他們心目中的黑格爾哲學,離不開這幾十年塑造出來的黑格爾形象:一個絕對主義者、極權主義者。絕對權威和君主集權當然是非常討厭的思想,社會思潮有反對黑格爾的傾向是很自然的。
然而學術的職責在于以學術的工作努力向公眾揭示一個真實的黑格爾,揭示德國古典哲學的真實精神。
自從楊一之、賀麟、王玖興相繼去世,我們研究室已經(jīng)失去了老一代學者的呵護和教育,但是我們這一代人自覺不自覺地維護和發(fā)揚這個傳統(tǒng),以自己的學術工作努力使德國古典哲學得到學界和社會的更多承認。特別是近幾年來,黑格爾哲學有了更加深入的討論,受到較多的中堅學者的關注,在人大、武大、北大、復旦等高校哲學系,都有重要學者在作這方面的研究,翻譯和研究著作也都成績斐然。我們可以告慰賀、楊、王諸位老師了。
德國古典哲學對于西方哲學研究的意義
德國古典哲學這個階段,上接古代希臘以來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下達馬克思主義哲學,經(jīng)叔本華、尼采等,下開胡塞爾現(xiàn)象學以至后現(xiàn)代諸家,就歐洲哲學的歷史發(fā)展來說,是一個關鍵的時期;
就哲學作為學科來說,是一個成熟期。
這個時期的德國哲學,在哲學史上是一個大綜合、大總結的階段。從康德到黑格爾,他們所思所想,涉及歐洲哲學史的基本問題,無論康德、黑格爾,還是費希特、謝林,其主要哲學著作,既是自己的哲學體系,又是一部具有特色的哲學史。不僅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是哲學史,而且《精神現(xiàn)象學》甚至兩部邏輯學都是哲學史。這體現(xiàn)了哲學作為學科,是歷史性的,而他們理解的歷史,也是哲學性的,是人作為理性自由者共同創(chuàng)造的歷史。在這個意義上,歷史是有效應的歷史,也就是在道理上是可以理解的歷史。他們的工作提供了一個歷史與邏輯相結合的例證,也為我們研究哲學史做出了榜樣:哲學史最不可以被理解為編年史,須得從哲學的視角從事思想性的工作,使哲學史回到哲學,也使哲學回到歷史。
從這個角度來看,德國古典哲學這個階段的哲學,不僅對于研究哲學史,而且對于研究哲學具有普遍的意義。
哲學是一門很特殊的科學,它之所以特殊,乃在于它太普遍了。哲學無所不包,也可能做得大而無當;
哲學雖大,也有它該—當做的和不該—不當做的事情。什么當做,什么不當做,倒不是下個定義就可了事的,但是研讀德國古典著作的書,會對這個當與不當?shù)亩容^為清楚起來。
當然,我們很可能并不同意他們的觀點,譬如他們強調的“經(jīng)驗”和“超越(超驗)”之間的原則界限,他們之間也有不盡相同的理解,他們的著作原本就是要挑動我們?nèi)シ瘩g而開動我們的腦筋的。但我們須得學習的是他們思考的理路,亦即他們的思路—理路。這個思路—理路是哲學的。也就是說,研讀之后,我們得承認,他們不是胡說的。我們有自己的立場、觀點、方法,我們當然也要批判他們,但我們的思路—理路須得“在路上”,這條“(道)路”是歷史顯示了的軌跡,而不是隨心所欲的野路子。
從康德到黑格爾都是高舉批判大旗而前進“在路上”的哲學家,這方面為我們做出榜樣的還有馬克思。馬克思在黑格爾幾乎要成“死狗”的時候勇于承認黑格爾哲學辯證法的核心價值,同時對他的整個哲學體系作出了徹底的批判。
恩格斯說,德國哲學具有徹底性的傳統(tǒng)。這個見解之所以深刻,在于哲學正是一門徹底的學問,哲學而不徹底,則不是“在路上”。徹底性不是否定一切,否定一切未必真徹底;
真徹底是要在“根本—根底”處——“基本”的問題上作出推進。哲學在社會—人生的“基礎”中思考。“超越—超驗”正是回歸,哲學從“天”上回到“地”上;
這條哲學之“路”,正是德國古典哲學開創(chuàng)出來的,也是和其他學科—科學的不同之處。
德國古典哲學確立了哲學自身的科學形態(tài),哲學需要天才、靈感,但它也是概念體系,因而可教、可學。一般科學從現(xiàn)實總結、概括出思想—概念,哲學科學則使思想—概念回歸現(xiàn)實。如何理解思想—概念的現(xiàn)實性,是從康德到黑格爾哲學工作的主要目標。我們看到,這是一條現(xiàn)實的道路,而不是一條抽象的道路;
是一條“入地”之路,而不是“升天”之路。
正是康德到黑格爾這些哲學家的工作,在不同的程度、不同的角度和方面,揭示了思維與存在之同一性這樣一個重要的基本原則。對于這個原則也有挑戰(zhàn),但這種挑戰(zhàn)之所以受到重視,也正因為這個問題是存在于“現(xiàn)實—思想”的基礎中。
思維與存在同一性的原則,也就是理性自由的原則。“思想—概念—理性”具有現(xiàn)實性,也就是自由作為主觀的“思想—概念—目的”本身就有客觀性、現(xiàn)實性。自由乃是創(chuàng)造。正是德國古典哲學把自由牢牢地放置在哲學的科學體系之中。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是一門自由的科學,是一個自由概念的體系,或者說概念的自由體系。
德國古典哲學對于中國哲學研究的意義
許多學者在德國古典哲學方面做出的工作,其意義不僅對于西方哲學史的研究,對于普遍哲學理論思考的推進,甚至對于我國傳統(tǒng)哲學的研究工作,也都是很有意義的。
我們民族是世界上最富有哲學思維能力的民族之一。我們的《老子》五千言不可能抵不過希臘泰利士那句可疑的話“萬物始基是水”。不過我們應該承認,歐洲人從那些片言只語和《殘篇》中,有能力開發(fā)出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那樣劃時代的哲學思想,而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將哲學發(fā)展成一個完整的科學體系,這是我們須向人家學習的。
學習是一個縮短的過程,人家花費數(shù)千年走過的路程,我們可以在比較短的時期內(nèi)走過來。就中西哲學的融會貫通來說,我們以學習他們哲學的成熟形態(tài)入手,未嘗不是一個較好的途徑。
我們的前輩早已開始了這項工作。賀麟老師早年已經(jīng)把中西哲學問題會通起來思考并很有成果,他是這方面的先驅之一。王玖興老師原本跟馮友蘭學中國哲學,而楊一之老師在中國的詩書典籍方面家學淵遠,他翻譯的黑格爾《大邏輯》,過去覺得文字古老不太好懂,現(xiàn)在讀起來典雅而又準確,猶如藍公武所譯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盡管是從英文轉譯,但就中文文字來說,值得參考閱讀。
我們老師輩里治中國哲學的,大都很重視對照參考西方哲學,如馮友蘭老師的西學基礎是得到大家一致欽佩的,他后來出版的獨卷《中國哲學簡史》,直接深入哲學基本問題,我們學西哲的讀來,竟有點黑格爾的意味,而不是早期新實在論所能框得住的。
注重中西哲學會通的還有一位牟宗三先生,他的西學得力于康德,他對康德的理解近年受到質疑,但他在貫通中西哲學工作上的成績,是不可否認的。
看來,研究哲學史,就學科分工說來可以有兩種路子,一是歷史的,一是哲學的,而這兩條路子原本是同一的。研究哲學史,重點還是要研究哲學,作中國哲學史或西方哲學史的研究,都不例外。這樣就回到一個中心的想法:學習西方哲學的成熟階段,學習、研究德國古典哲學,不失為一條好的途徑。
原載《中國社科院報》2009年06月23日 第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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