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白先勇:絕代相思長生殿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主講:許倬云(中研院院士)
白先勇(作家)
主持:華瑋(中研院文哲所副研究員)
時間:一月十九日下午二時
地點:臺北「新舞臺」
楊美紅/紀錄‧整理
應(yīng)從文化創(chuàng)造力衡量盛世
許倬云:昨天看見兩篇文章,作者是真正對《長生殿》有研究的兩位專家,一位是曾永義教授,一位是王璦玲教授,王教授談的是不了情,這是〈長恨歌〉的主題,而曾教授提到的不只是情的問題,還有時代的變化,尤其是洪升對他自己時代的感受。我想我是學歷史的人,學歷史最關(guān)注的是時間,所有的理論、方法全是別人的,只有時間變化是屬於研究歷史的人。所以我就藉曾教授給的啟示來開頭。
就《長生殿》而言,之前一定要追到〈長恨歌〉,更前面一定要追到兩位主角的羅曼史,所以我要跟白先生請教的是,假如我們沒有唐朝當時一盛一衰、一上一落的背景,這件事情恐怕也不會使白居易、元微之、杜甫等人,也就是讓身處那時代的人有那么深的感受。因為宮廷里的愛情無時無盡,可是這件愛情變成大眾關(guān)注、紀念,成為永恒的愛情。愛情本身是永恒的事,可是世變是無常,當永恒和無常交織在一起,被當代的詩人所吟嘆,也被後世的劇作家寫成一本這么了不起的劇本,然後又被一代又一代的好演員闡釋這歷史、愛情經(jīng)過、劇中人的感受,也可能闡釋了演員本身的感受。
因此,我們來看看大唐盛世是怎么回事。我讀的高中教科書總是拿「武功」當作衡量盛世的尺碼,我個人認為盛世不能從「武功」來衡量,「武功」背後有許多悲慘的事,老百姓受了許多的苦,戰(zhàn)爭總是壞的事。在我心目中,盛世應(yīng)當是老百姓日子過得最舒暢、文化創(chuàng)造力最高的時候,唐朝從貞觀之世、經(jīng)過武則天到了開元天寶,朝廷里上上下下的宮廷政變不少。基本上,這一段時候,老百姓過的日子相當不錯,當然太宗、高宗時候?qū)ν鈶?zhàn)爭不少,老百姓吃了不少苦,而武則天這個人,固然許多書寫她寫得不堪,但她治理國家治理得不錯,在她手上沒有什么大的戰(zhàn)亂,可以說休養(yǎng)生息,而且培養(yǎng)了一批優(yōu)秀的人才幫助唐明皇開創(chuàng)了之後的開元天寶之世。他們那時代,民風純樸,以杜工部的詩來說,小小城鎮(zhèn)里上萬的人口,沒有饑餓的問題,走幾千里的路不用帶食糧,太平得很,而創(chuàng)造力呢?中國那么多詩人,以李白、杜甫這兩個最具代表性的詩人而言,都在這時候出現(xiàn),建筑、工藝都非常具有創(chuàng)造力,得到許多很好的產(chǎn)品,到今天我們都還在博物館看這些藝術(shù)品。所以在這個背景之下,辛苦了幾十年的唐玄宗,到老年的時候,覺得天下已經(jīng)太平了,他要享受一點好日子,因此找到了楊貴妃,這個盛世使得他松懈下來,也使當時每個人都過著很舒暢的日子,而這個時代,唐朝可說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度,與周圍的族群也沒有重大的沖突,胡人的文化在長安、洛陽到處看得見,國際化的局面比起今天有過之而無不及,真正能與當時長安相比的國際化大城市,今天恐怕沒有,四面八方來的人都住在一個大城市里,基本上可以互相容忍、和平相處。於是各種宗教都傳入中國,沒有宗教的沖突只有宗教的交流,各種東方西方的物品都在這里交流,所以在中國的人可以吃到西方的瓜,以及接觸到東方日本、朝鮮送來的東西,這種寬容和平的局面,在世界歷史中可說是相當少見的。
在這種背景下,唐明皇與他的貴妃過的日子也是非常國際化的,例如霓裳羽衣曲,本名婆羅門,原本是印度的舞曲。據(jù)說安祿山挺著一個三百磅的大肚子在地上打陀螺轉(zhuǎn),叫胡旋舞,那是草原上的一種民俗舞。我想這么一個自由多元的文化,產(chǎn)生了這么一個富麗堂皇的時代,才有這么一個英武精明的唐明皇和三千粉黛都比不上的楊貴妃。
觸動我們的文化細胞
白先勇:我想再補充一下剛剛許先生之前講的,本來我們說要找個機會談?wù)劇堕L生殿》,緣由是兩年前,「新象」請上崑(上海崑劇團)到臺灣來演出兩集上、下《長生殿》,看完〈迎像〉、〈哭像〉之後,休息的時候就碰到許先生,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就抓著手,激動得不得了,有這樣令人感動的表演,經(jīng)過三百多年來的一出戲,今天在舞臺上呈現(xiàn)時還能讓我們這樣激動,恐怕還有更深刻的原因。那次還有幾位文人朋友,例如施叔青、李昂、朱天文,他們看完戲到我這里來,我說你們眼睛都怎么了,眼睛都紅紅的。我想普通的愛情故事恐怕不會讓人這么激動。
剛剛許先生說的,大唐盛世是我們歷史上的黃金時代,也因此文人對自己國家總免不了有許多的民族神話,當盛世過去的時候,文學家對於黃金時代有許多的緬懷,當緬懷寫出來的時候可能會更加美化、浪漫化。我是一九八七年在上海第一次看《長生殿》,是三個鐘頭的縮本,我記得一出場的時候,樂一奏,大唐盛世的排場一來的時候,我內(nèi)心有股說不出的感動。中國人對自己歷史上最輝煌的一段,不管是透過文學或戲曲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會觸動我們的文化細胞,《長生殿》這戲不只觸動了兒女之情和興亡之感,這兩個都是在一個非常宏大的背景之下才產(chǎn)生的。所以,沒有盛,就沒有衰敗下去之後的緬懷,大唐盛世在文人或歷史家的筆下,已經(jīng)有了許多的敘述,因此,在這里想要請教許先生的是,從貞觀到開元天寶這段時間,這種恢弘的氣象,恐怕都不是元朝的武功或清代的康熙能夠比擬的。我們沒有再重復過這樣的盛世。
盛世突然衰敗,無奈感會非常強大
許倬云:康熙年間,一般老百姓過得還不錯,可是沒有開放的氣象,唐朝的開放氣象是很了不起,比如那時有越南來的詩人,日本來的和尚,有西域來的商賈,有朝鮮來的將軍,都可以在長安四周看得見,但悲劇也在這里,在這么開放的環(huán)境下,唐朝的中國實際上是胡漢混合的中國,經(jīng)過南北朝下來,有許多胡人進入中國後逐漸漢化,也有許多胡人使當?shù)氐臐h人胡化,安祿山本人就是漢人胡化,而他手下的兵將都是胡化的漢人和漢化的胡人,那次的叛變不完全是一個軍閥的叛變,比較接近於是在中國東北角落(內(nèi)蒙古、北京附近、遼寧西邊)這塊地方,有一個草原民族要形成,他用二十四個番將,招進各處的胡人,這本身是一個草原帝國形成的第一個階段,但他這個帝國當然沒作成功。唐朝去平安祿山之亂的,也是胡兵胡將,這個悲劇在於本來是開放而容忍的局面,等到要去爭奪中原的時候,就變成了戰(zhàn)爭。東方、西方的胡人在中國的土地上征戰(zhàn),赤裸裸的掠奪就出現(xiàn)了,自此之後,到白居易寫〈長恨歌〉之前的五十年,唐朝一落千丈。你剛剛說的,有盛世,但如果是慢慢衰敗下去,則刺激不會那么大,但盛世若突然衰敗,那么無奈感則會非常強大。五十年間,在中國的土地上無法得到太平,中國的老百姓被不同的軍閥拉到不同的軍隊去,互相打內(nèi)戰(zhàn),國家沒錢,老百姓生活不安寧,每個人都在逃難,五十年的逃難大概只有我們這代人有相同的經(jīng)歷。
這段愛情代表了天寶年間的繁華
白先勇:講到生活的落差,今天我們要演的這兩出恰好是個生活落差的對比,〈小宴〉完了之後馬上就〈驚變〉,落差之大,對當時的人刺激很大。在中國有太多的改朝換代,太多的歷史興衰之感,但光有歷史興衰,不見得可以讓人感動,在這當中,若沒有唐明皇和楊貴妃這一段至情,恐怕不會帶來這么大的影響。這段愛情在文人筆下的浪漫化,事實上也代表了天寶年間的繁華,代表了唐朝的顛峰,楊貴妃的霓裳羽衣曲,也代表了大唐盛世之音。不光是愛情,愛情得以結(jié)合時代的因素,才給了這個戲劇有以兒女之情寄興亡之感的意思,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問題。
許倬云:詩人或歷史家都會將自己的所知所見投射到過去的事件上,從〈長恨歌〉到他的姊妹作〈連昌宮詞〉,都是以貴妃和明皇的愛情投射到文人心中的感慨,并藉此懷念過去的太平盛世。試想,在輕聲慢舞之間,突然的鼓聲乍響,軍隊沖入,這情形必須要有具象的故事來代表,於是這故事就變成事實的象徵。這里有三對愛情故事,一個是歷史上的明皇與貴妃,有褒有貶,一個是三郎與玉環(huán),說老實話,玉環(huán)對三郎有多少愛也很難說,等到〈長恨歌〉的馬嵬坡那段之後,玉環(huán)是有懊悔的,懊悔之中情更深,等到她死之後,唐明皇的追悔與懷念,兩兩交織起來,才使「此恨綿綿無絕期」。人世之間,本來生離死別便是無可奈何之事,再加上事變所產(chǎn)生的翻天覆地的大轉(zhuǎn)變,元、白兩人抓住的是這樣的無奈感,詩里講到衰亡的時候特別強調(diào)的是宮殿的頹圮、御道旁邊種了田,甚至說到唐明皇晚上睡不著起來挑燈。他總應(yīng)該有宮娥幫他挑燈,這些都是詩人投射自身的無奈感,而在這里,時代和愛情、永恒與無常都出現(xiàn)了。
沒有歌頌愛情 引不起後人的共鳴
白先勇:我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歷史家和文學家恐怕對這段愛情有不同的態(tài)度,文學家可能對愛情的態(tài)度比較寬容、敏感一點,詩人在描寫這段愛情時,筆下已經(jīng)相當寬厚了,例如杜甫的〈哀江頭〉,對他們就寄予相當?shù)耐,詩里頭說:「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一方面是對這段情,一方面則是對時間的無情有所感觸,等到五十年後,元、白兩人寫時,下筆就更加諒解了。白居易〈長恨歌〉前面當然有所鋪排,但是最後「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巩斎话拙右状y老皇帝一人的凄涼晚景,是采取同情的態(tài)度,并且延續(xù)到後來的《長生殿》,這是文學得以成功的因素,例如戲里的〈迎像〉、〈哭像〉、〈聞鈴〉,都是真摯動人的戲,如果沒有對愛情的歌頌,恐怕也引不起後人的共鳴。
許倬云:剛剛說有三對愛情故事,最後一對就是指明皇和太真,在〈長恨歌〉里,太真是明皇上天下地也找不回來的人,象徵了拚命追尋失去的愛情和盛世的情況,所以這三對,一對歷史上,一對是生活中,一對則是詩人筆下所投射的,這三對都不同。我是念歷史的,但有時看到歷史學家考證太過,就覺得殺風景。
白先勇:楊貴妃不僅是個美人也是才女,我不曉得,如果楊貴妃沒那么好看,是不是悲劇的力量就會減一些?我記得初中念李白的〈清平調(diào)〉:「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一直到「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把楊貴妃的風流體態(tài)寫得真好,塑造了我們心中唐朝第一美人的形象,而她的命運這樣凄慘,使我們對她特別同情。但是這戲感動人的地方,是在來日之後,尤其戲的後半段,從〈聞鈴〉、〈彈詞〉、〈迎像〉、〈哭像〉這幾段對貴妃的思念和天寶盛世的懷念,都非常動人,而且合乎中國歷代興亡的文學傳統(tǒng)。
許倬云:你剛剛說美人遭遇不幸,是不是會引起大家特別同情,我想到世界上幾個有名的女王,比如埃及艷后(Cleopatra),或是埃及古代Akhenaten的皇后Neferti-ti,那種美到現(xiàn)在的壁畫上、雕像上都還能看到,這恐怕是伊莉莎白‧泰勒也比不上的。Nefertiti的故事也是相當悲慘,她的丈夫後來因為政治斗爭背棄了她,而她自己流落在沙漠里的行宮。剛剛你講到〈哀江頭〉,我突然想起里頭有句話:「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這句話影射了忽然來的災(zāi)害,而他的同情也表現(xiàn)在對當時時事的無奈感。
洪升的興亡感的痛切是在文化上
白先勇:現(xiàn)在我們來談?wù)労樯谋尘埃錾妒兰,從小耳濡目染都是明朝遺老的故事,所以他對朝代的興衰特別敏感。他寫《長生殿》,事實上也聯(lián)系到他自己的處境,文學家有自己的感受之後,才能寫出真摯動人的戲。在〈彈詞〉這一折里,講到李龜年當年流落江南,以賣唱為生,洪升這場戲的設(shè)計,我想很有心事,有可能是從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惯@首詩來的。那時杜甫是在潭州遇到李龜年,而不是在南京京陵,在《長生殿》里,洪升把他移到京陵去了,南京有明太祖的墓,因此南京對明朝有特別的意義,就像在《桃花扇》里也一樣,所以這出戲?qū)懙锰貏e動人,他的興亡之感,不只講天寶興衰,也講他本身在明清之際的不得意,所以洪升寫這是有所寓托。
許倬云:昨天曾教授的文章也特別提到這一點,另外,明朝的亡國不只亡國還有亡文化的問題,因為滿清要逼人剃頭留辮,這對當時的遺老,感受是特別痛苦。因此,洪升的興亡之感的痛切特別是在文化上,當時的剃頭留辮是個刺激。
又回來白居易、元稹身上,他們寫了許多新樂府詩,曾經(jīng)責備胡旋舞這種文化入侵造成時代的顛覆,這是過了五十年,痛定思痛後,才有這種思考,一直到韓愈提倡古文運動。從那之後,中原便一塌糊涂,開元天寶之後,亂軍來去,關(guān)中長安在宋朝的時候是前線,富庶的地方轉(zhuǎn)移到今天的江南,所以洪升不只有明朝的記憶,恐怕當時長江流域也是唯一富庶安定的地方,在《長生殿》里,所有人都逃難到南方。從那之後,中國不再是最強的國家,我稱為列國時代,不再是天下國家。在四周都至少有一樣強的國家,關(guān)鍵就在開元天寶的大轉(zhuǎn)折,而又以這段愛情故事為代表,而代表的戲曲就在〈小宴〉和〈驚變〉,所以幾千年的歷史就在待會蔡先生的表演里,幾千年的變化不過是舞臺上的一下子。
聯(lián)合國將崑曲列為人類文化遺產(chǎn)
白先勇:我第一次看《長生殿》是三小時的縮本,他的節(jié)奏、故事、音樂都好看好聽,除了曲白音樂外,文學性也很高,這點很重要!赌档ねぁ返奈膶W成就沒話說,但是《長生殿》的詞藻也非常美,崑曲之所以受文人的喜愛,特別是在以舞蹈和音樂來詮釋中國的詩的傳統(tǒng),尤其有了字幕之後,非常有助於來理解文字之美。
許倬云:在《長生殿》里,沒有哪個角色是特別冷場的,兩個主角又是特別平衡,《牡丹亭》和《長生殿》在崑曲里可說是一王一后。
白先勇:《牡丹亭》我看過十八個小時的演出,眼睛都沒有閉一下。那次,演員大多是烏合之眾,但是劇本本身好,導演有魄力,我的感想是,傳奇這種類型的生命力仍舊非常旺盛,當場大多數(shù)的外國人只能看英文字幕,翻譯很差,但是故事、音樂、舞蹈把他們吸引住了。我想一旦將五十折《長生殿》全部排出來的話,他的生命力非常旺盛、強悍。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有人把這出戲全排出來。
許倬云:我同意你把全部排出來看會很好看,但是很累人就是了。是不是可以有幾套版本,例如抽出有幾段系列的主題等等。
白先勇:這是有可能的,就算看十八個小時的《牡丹亭》也不是全本,我在上崑看的《長生殿》,唐明皇最後夢見自己在宮中重見楊貴妃,最後醒來,發(fā)覺原來是南柯一夢,胡須全白,老皇帝的滄桑感處理得非常好。
許倬云:果真是此恨綿綿無盡期。剛剛主持人說,聯(lián)合國拿崑曲作為人類的文化遺產(chǎn),我有個感想,各處不同的文化是屬於全世界共同有的東西,不能因為政治的理由、短暫的愛好與喜惡而有所差異,人類有若干感情是普世的,這是無法抹煞的。
白先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以前保障的文物都是長城、蘇州庭園,這次很難得是以表演藝術(shù)、口述文化為主,在這十九項中,崑曲列為第一項,且全票通過,所以他們是識貨的。中國的崑曲、日本能劇都有上榜,非常難得,這對崑曲的前途非常重要,尤其是在資源的獲得上。
許倬云:維持這樣的劇種,不能只靠政府的資助,重要的是要有人聽有人看。這么好的東西,需要大家去維持。前天蔡先生談到的,他說:「演員是魚,觀眾是水!顾澹~就活潑,水混濁,魚就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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