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譯莎士比亞,是我們一生美好的回憶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2006年8月6日上午9:20左右,王元化接到妻子張可去世的消息。一個多月后,他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采訪前與先生說定,只談張可。 時間:2006年9月11日下午
地點:慶余別墅210房
她很樸素,不喜歡修飾
人物周刊:您第一次見到張可先生是什么時候?
王元化:1938年的春天還是秋天我記不得了,但那個地方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在平津流亡同學會,做一些聯(lián)系文藝界的工作。平津流亡同學會分許多小組,各小組要排點戲。我那時候剛入黨,跟楊凡在一個小組里邊,他最早是文委系統(tǒng)的。張可那時候是暨南大學的學生,在演劇隊。劇社常到難民收容所演一些抗戰(zhàn)救亡的戲,稱為“國防戲”;有時候也去步兵營演出,像收容八百壯士的四行倉庫,當時稱作“孤軍營”。
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平津流亡同學會一個清華來的姓黃的學生家里,在復興中路襄陽路口的xx里,名字我現(xiàn)在記不得了。當時還有一個叫鄭山尊的,抗戰(zhàn)前被關進國民黨監(jiān)獄,當時剛剛釋放,給劇社導演戲。他們介紹張可來,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記得是坐法租界42路公共汽車去的,紅色的單層Bus。
人物周刊: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她是什么樣子?
王元化:她很樸素的,剪一個不長不短的齊肩發(fā),穿一件旗袍吧,也不是很考究的布料。從我認識她到結婚到后來,她都是不喜歡修飾的,擦粉啦,口紅啦,都不大弄的。偶爾把頭發(fā)梳成個辮子盤在頭上,就算很時髦了。記得后來我們熟了,有一次去京都劇院看她,我小時候是很吊兒郎當?shù),那次去穿了一條西褲,當中褲縫也沒有的,她說,“你怎么穿了一條卓別林式的褲子就來了,這樣不好。”呵呵,批評了我一下。
人物周刊:那時你們倆都入黨了吧?
王元化:我是1938年入黨的,她比我稍微晚一點點。
人物周刊:入黨的時候,她稱自己是“一個溫情主義者”。
王元化:是的。她一生都沒有什么很強烈的情緒,她都是很淡的,她哥哥滿濤(張逸侯)說她就是4個字――“輕描淡寫”。像我們談戀愛寫信,我也不是喜歡很肉麻的那種,但寫信稱呼,我有時去掉那個“張”字,稱她一個“可”,她收到信后就說,以后不要這樣稱,還是叫張可。我們新婚時在北平,住在一個大院子里,那個二房東就笑:“王先生啊,你們兩個真奇怪,你叫她張可,她叫你王元化,怎么都是直呼其名啊?”我就說,我們習慣是如此。
人物周刊:似乎張可先生接受您。也是有一個過程的。是嗎?
王元化:小時候也不懂,20歲不到,有點愣頭愣腦的,只是對她很好啊。我對她說,我要約你談談。她說,好。在雁蕩路復興公園,當時叫法國公園。我沒有帶錢,說你買兩張票。所以她后來笑我,“你約女朋友談話,倒要人家買門票!痹诠珗@里我就說,我對你怎樣怎樣。她當時非常冷靜,說你怎么會……當時問了我三個問題,我啞口無言,于是大家就散掉了。(笑)
人物周刊:當時她們劇社有哪些活動?
王元化:劇社的活動主要就是在38、39年。先是在星星小劇場演,38年我認得她以后,是在星光大劇院演抗日救亡的戲,早場,賣很便宜的門票。有次她演一個獨幕劇叫《鎖著的箱子》,給我?guī)讖埰。我那次沒去,票給了我姐姐和表妹。我姐姐回來說,張可演得很好。其實她演戲不是太理想的。
張可氣質(zhì)平和、文靜、含蓄
人物周刊:你們從38年認識到48年結婚。怎么相隔那么久?
王元化:這個很簡單嘛,開頭也談不到什么真正的戀愛,都是小孩子,不大懂嘛,后來才慢慢地……我后來也不大找她,表示我很喜歡她什么的,都不說了。我只是常到她家去找她哥哥滿濤,我跟滿濤是朋友,他哥哥比我大三四歲吧,當時剛從歐洲回來。他本來在復旦大學讀書,參加一些救亡活動,被國民黨巡捕房抓了去。他的伯祖父張一?(注:民國初年曾任大總統(tǒng)府秘書長)把他保出來,送到日本去留學,去的時候只有十幾歲。他跟我說過,離開家剛到日本,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聽到日本人“唔唔唔”唱一種很凄涼的調(diào)子,就哭起來了。他從日本又到美國,學的是化學理論?箲(zhàn)爆發(fā)他想去蘇聯(lián),人家沒有讓他去,他當時想學俄文,我就介紹姜椿芳(后來是大百科出版社的總編輯)去裕和坊教他讀俄文。
人物周刊:那時候她家住在裕和坊4弄2號是吧?
王元化:她們家是蘇州世家,比較富裕的一個大家族。一開始她們家住在貝當路(今衡山路)集雅公寓,離這里(慶余賓館)很近。后來她祖父在裕和坊買了房子,就是現(xiàn)在南京路美術館對面的一個弄堂里。
人物周刊:張家兄妹倆性格相差好像蠻遠的。
王元化:張可是氣質(zhì)很平和、很文靜的這么一個人,她很含蓄。她哥哥有時候會有一點很強烈的情緒,譬如不喜歡什么,是要流露出來的。張可不會。她跟我的性格也完全不一樣,我是湖北人,楚人,感情強烈,比較沖動,她不是,她十幾歲就是那樣子。
人物周刊:您有沒有分析過她的性格是怎么來的?
王元化:跟天性有關系。人的氣質(zhì)與出身、家庭環(huán)境、教育有關,但也跟基因有關系。我們現(xiàn)在逐漸承認摩爾根遺傳學中有關基因的說法,以前我們都是不承認的。像我身上,就有很多我不喜歡的東西,譬如感情沖動這種,但它們偏偏就在我身上,雖然我也有意識去避免它們,但這是基因決定的。
人物周刊:像張可先生這樣一個性格溫和的人,怎么會參加革命的呢?
王元化:可能跟她哥哥有關吧。當時整個就是那樣一個氛圍,紅色的,革命的年代。暨南大學當時請的老師,像周予同這些,都是革命的。世界范圍里也是這樣,那些蘇俄的文藝作品都是革命而充滿激情的。
人物周刊:性格上的差異,會給你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一些小摩擦嗎?
王元化:她很好,我們不大有(爭執(zhí))。我有時候會急躁,她從來不,她不作聲。她從來沒有跟人臉紅過,很善良的一個人。她是不大喜歡表露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話很少。有時候我很希望她來跟我講話,像“文革”期間,我也隔離,她也隔離。碰到了,我在這頭看書,她在那頭看書,她不講話的。有些小的玩笑她很喜歡,她很善于抓住人的特點,像豎起一個大拇指,對我說:“你總是我我我,你是最好的,你不得了。”
我的性格比較容易跟人吵架,跟她從來沒有。她脾氣好,吵不起來,她頂多不來理睬你。但我也不亂跟人家吵架。
張可說,莎士比亞不比契訶夫遜色
人物周刊:對您研究的一些課題,譬如黑格爾、《文心雕龍》、“五四”反思、杜亞泉這些。她跟您說過自己的意見嗎?
王元化:對太理論的東西,她不大有興趣的。她是學英國文學的,喜歡看文學書。我們在一起弄過一個莎士比亞的研究(叫助手拿書,再版的《莎劇解讀》)。
這是我們一起的照片(1997年)。這是她的手跡,抄我譯的稿子。這是我抄她 譯的。你看,我的小楷不如她的寫得好。我當時把她抄的譯稿拿給傅東華看,傅東華說,“你的字很好啊,是不是臨過什么帖?”我就跟他講:“這是我妻子抄的。”(指封面)你看,她的名字排在我前面。
人物周刊:怎么會合譯莎士比亞?那時候您好像正患肝炎吧?
王元化:得肝炎是很短的一段時間。我55年因胡風案被隔離審查,57年放出來,一直沒有工作,直到60年才安排我到文學研究所工作。(那段時間)我的;罱蛸N很少,主要靠張可的工資,所以就替舊書店翻譯一點東西,我那時候跟父親一起譯了英國軍官F?A?Lindley的《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她也翻譯一點書補貼家用。
一開始我是不大喜歡莎士比亞的,覺得他語言雕琢得太厲害,將他歸入“夸張、做作、過時的偉大天才”一類。我喜歡契訶夫,著迷于俄羅斯文學顯示的那種質(zhì)樸無華的沉郁境界。
戰(zhàn)前我買到生活書店出版的《別林斯基文學批評集》,讀到他對自然派文學技巧的一段概括,大意是說,一篇小說,內(nèi)容越是平淡無奇,就越顯出作者過人的才華;那些響亮的獨白,圓熟的敘述,絢爛的詞藻,是庸才依靠博學、教養(yǎng)和生活經(jīng)驗所得來欺騙讀者的,他們不會描寫日常的平凡的生活。這段話留給我極其深刻的印象,影響了我對藝術的看法。
那時我跟張可有時還要為此爭一爭的。她說莎士比亞不比契訶夫遜色。當時我們誰也沒有說服誰。
人物周刊:作為劇作家。莎士比亞在世時并不被看好。同時代的本?瓊森當時更獲好評。他的劇作句子冗長.批評者說可以“刪去千行”。到19世紀。人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莎士比亞。您是否覺得這種“再發(fā)現(xiàn)”里有后人演繹的成分呢?
王元化:(拍拍書)這本書里都講到了(指張可譯的泰納的《莎士比亞論》)。也是很巧,1957年2月我結束隔離審查回家以后,常常到四馬路一家外文舊書店去淘書,一個禮拜去幾次,是我50年代后期的一件樂事。法國的泰納、丹麥的勃蘭兌斯、德國的施萊格爾是文化歷史派三位主要的理論家,泰納寫了那么厚一本《英國文學史》,舊書店進了凡隆的英譯本,我恰巧買回來了。這部書的第二部分第四章是專論莎士比亞的,張可就是根據(jù)這個英譯本翻譯的。
當時張可在學校里教莎士比亞,所以我看到莎士比亞就會買回來,比方柯勒律治的《莎士比亞演講錄》,那個很難譯,后來我沒有譯完;還有赫茲列特的《(莎士比亞戲劇人物論)序言》。當時很難找到的施萊格爾的《戲劇藝術與文學演講錄》,是一個朋友朱維基――他是新月派詩人,跟林徽音、邵洵美他們一道的――借給我的,他是少數(shù)幾個還來找我的人中的一個。
莎士比亞的舞臺生涯從倫敦開始,最初做過非常低賤的工作:人家坐馬車來看戲,他給人家牽馬并看管它們,然后才是一個最下等的“劇院仆役”,也就是一個學徒或者臨時演員。他獲得今天這樣高的地位,跟19世紀浪漫主義思潮有關。19世紀莎學的兩大學派,以柯勒律治為代表的英吉利學派和以施萊格爾為代表的德意志學派,發(fā)生過很嚴重的論爭,就是誰先對莎士比亞以浪漫主義的精神作全面的再認識和再評價。
莎士比亞的作品到19世紀被選進了牛津出版社出的那種Pocket Book(口袋書),跟本?瓊森等人的作品收在一起,那種書的字咪咪小,我看也看不清。
我覺得這種重新評價發(fā)現(xiàn)了莎士比亞的價值。雖然他的劇作中常常把在地圖上明明是內(nèi)陸的古代國家搞錯,寫成臨海的,但他很不得了。他的作品是浩瀚的,他對人類的Passion(情和欲)有極深刻的洞察和揭示,不曉得他是怎樣窺見世上各種人的內(nèi)心秘密的,這些話想要讓本人講出來,我說是“威脅以刀鋸鼎鑊也不肯吐露的”。從《奧瑟羅》開始,我重讀他的東西,確實覺得他了不起。
她為家庭付出很多
人物周刊:會不會覺得張可先生生錯了時代?她這樣的一個女性。
王元化:不能這么講的,生在這個時代就是這個時代。我們不是很適應吧,當時那個環(huán)境。階級斗爭的調(diào)子提得很高的時候。昨天還是同志,今天就是敵人、囚徒,背叛無所不在。我不大能忍受的,她的承受力比我強。
人物周刊:張可先生也喜歡京戲吧?她好像蠻推祟女老生張文娟。
王元化:她原本不喜歡的,是受我影響。她跟張文娟很好。
還有范瑞娟,也很喜歡張可。我們本來不喜歡越劇,但我對范瑞娟印象很好的。一年多以前吧。她自己生病住在華東醫(yī)院,說要去瑞金醫(yī)院看張可,打電話給我說你領我去。我就坐車去把她接出來,開到瑞金醫(yī)院。好了,從此以后不找我了,自己去,經(jīng)常去,他們(指醫(yī)護人員)有時候也不跟我講。很多好吃的東西她都拿了去給張可吃。
這次在衡山路禮拜堂開追思會(8月12日),她一定要磕頭,我們拼命攔她,說這是基督教堂,不大合適的。后來她就領著大家三鞠躬。
人物周刊:好多人都提到吃過張可先生燒的菜。葡國雞什么的。
王元化:她很會燒菜的。其實一開始她不會,她在父母家里不燒菜的。同我結婚以后,她說“我來試試!彼龑W她母親汪毓秀,喜歡弄胡適也很喜歡吃的安徽人的那種一品鍋,弄個蹄?啊,弄只雞啊,很多雞蛋啊,火腿啊,白菜啊,放在一起。我們剛結婚在北平的時候,她花了不少錢買了一個鍋。備齊這些東西,燒好端出來。我一吃,不對啊,整個是苦的。
可是后來她很會燒菜。姜椿芳到上海來,最喜歡吃她燒的菜。我們家買了個大的圓臺面,有客人就支起來。
人物周刊:我訪問的許多人都說她是典型的賢妻良母。
王元化:(沉吟)有一點我是內(nèi)疚的,同我結婚以后,她為家庭付出很多,相夫教子,安排家庭各種事務。我都不管的。我拿了工資就全部交給她,要用錢了,就問她要,“給我兩塊”或者“給我4塊”,沒有超過4塊的。她也講我的,“你怎么兩塊錢也要問我要,一個銅板都沒有。你應該放一點在袋袋里的!钡俏覜]有這個習慣。我昨天跟一個朋友講,我這一生沒有挨過扒竊,擠電車什么的沒有人摸過我袋袋,因為我沒有錢。
她把家庭理得非常好,從來沒有讓我們覺得家里經(jīng)濟上有危機。“文革”的時候,她把呢袍子夾在中式棉襖里,很舒服、很大方,也很暖和。家庭這副擔子都是她挑的,所以我能騰出來專心寫文章。
后來她身體不好了,我也有意識地訓練自己,譬如該穿什么衣服啦,去買回來,是一個逐漸的過程。
人物周刊:張可先生中風之前有沒有什么前兆?
王元化:有一些前兆的。她血壓高,但一直不喜歡看病,每次都是我跟兒子催她去醫(yī)院檢查。她無所謂,用4個字講就是“輕描淡寫”,她對世事的態(tài)度就是輕描淡寫?床』貋恚詭滋焖幩筒怀粤。我跟兒子雖然催她,但不可能天天盯著她,這也是我們很后悔的地方。
從79年到現(xiàn)在27年了,醫(yī)生也說很罕見,跟她同時得同樣病的人,很多人老早就過世了。可能跟她的性格有關系,她對生命沒有那么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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