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知識分子對自己這一行當要警惕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石扉客先生轉(zhuǎn)茉莉女士:
謝謝你對拙文提出商榷意見。這是一篇因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編輯約,幾天內(nèi)趕出的急就章,能得到讀者注意,并且提出商榷,首先應(yīng)該致謝。
你提出的意見,當時慎公兩次問我,確實沒有這樣想過。我寫回憶時,只能尊重歷史原貌,不敢隨自己后來的認識隨意增添。這一問題也一直折磨著我,時逾四年,現(xiàn)在考慮這一問題基本觀點未變,只是增加了一些視角,更為復雜一些了。我目前的看法,體制是彈性、剛性、塑性,概念上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事在人為,或許能爭取一個和平漸進、逐漸演進的前景,并越過不可逆之端點?但是舊式革命的危險始終存在,甚至越演越烈。是以改革走過這一險區(qū),還是聽任舊式革命從后面追上并撲倒改革,到今天還是一個大問題,而且更要命的是,主動權(quán)還是不在我們手里。
至于你所提出的第三種前途,海外心情與國內(nèi)感受差別很大,在今天大陸境內(nèi),如果呼喚革命,最終出現(xiàn)的很可能并不是具有新意義的革命,而是舊式反市場經(jīng)濟革命,義和團加土改運動,將剛剛開始的一點轉(zhuǎn)折毀于一旦。到那時玉石俱焚,歷史將又一次走進始料不及的另一個房間,不是革命,而是復辟,如霍梅尼革命代替伊朗國王的白色“革命”。這一點,和80年代的東歐大不一樣。我這樣說,決不意味認同伊朗國王的“白色革命”。我也熱愛哈維爾,并厭惡國內(nèi)知識界的昆德拉熱。我曾試圖寫文章,揭示國內(nèi)知識界的“昆德拉熱”和犬儒化之間的聯(lián)系。但在熱愛哈維爾的同時,注意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景況與他所處的捷克80年代形勢有大不同,至少他沒有遭遇前面是拒絕改革后面是舊式革命的夾擊,以東歐歷史套裁中國當下,已經(jīng)捉襟見肘。我們現(xiàn)在逐漸變得與伊朗似,不與東歐同,指出這一點,也許不是多余?
二十世紀中國歷史幾乎就是一部不斷走錯房間的歷史。我們看看三、四十年代中國知識界大部分人在魯迅和胡適之間做出的革命選擇,以及這一選擇的歷史后果,或許能明白慎公晚年的沉痛。不幸的是,這一歷史現(xiàn)在又在國內(nèi)知識界逐漸重演。知識分子很容易為自己的“高尚意圖”所迷惑,不以這一意圖進入歷史過程的責任后果為念。在這一意義上,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的災變,知識分子的“革命”沖動是要負很大責任的。而這樣的沖動,已經(jīng)融化在我們從小所接受的教育中,故而我才再三提出我們是喝狼奶長大的,而狼奶的一部分不是別的,還正是一些具有高度審美價值并能產(chǎn)生道德自戀的高尚意圖。不以百姓蒼生的具體生活代價為念,只圖滿足自己的心理高尚,這幾乎是知識分子這一行當?shù)淖笃沧犹煨裕袊鴤鹘y(tǒng)文人如此,西方現(xiàn)代教授亦然。這就是時常發(fā)生中外左翼文人廉價合唱的道理。從二十年代、四十年代全世界高尚知識界集體向左轉(zhuǎn),到現(xiàn)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一個哈貝馬斯與德里達的聯(lián)名上書,就把中國文人唬得一驚一咋,老問題不斷回來,新包裝則一換再換。我在拙文中再三強調(diào)責任論理,而不是意圖倫理,也不過是這一意思。一方面要有勇氣拒絕“昆德拉熱”,拒絕那種“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廉價呻吟,另一方面則還要時時警惕并堅持反芻自己早年的狼奶,一口一口地吐出來,不為自己的高尚理想所誘惑,警惕自己幼時所感染的職業(yè)革命家毒素以另一種正義形式冒出來,這不是一件容易處理的事,更不是那種用濫了的兩分法。
“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yè)誤蒼生”。我們是知識分子,而且還要啟蒙,但在做著知識分子的同時,對這一行當有足夠的警惕,甚至厭惡,在啟蒙的同時培養(yǎng)后一種意識,對知識分子及其觀念追求進入歷史究竟會發(fā)生什么責任后果,能保持一份自戒自懼,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子規(guī)夜半猶泣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其實是有可能“喚不回”的。慎公已去,他最后十年的心血全在這里。剩下我們能說什么做什么,也還是在這一層面上苦爭、苦喚,究竟前景如何,我并不樂觀。
再次感謝你的坦率意見.
朱學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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