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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向左走,向右走,地平線有多遠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安德烈:讓豪宅里起戰(zhàn)爭

  

  MM:

  

  這個月實在沒什么值得談的,每天都在準備畢業(yè)會考,雖然足球還是照踢。也因為每天都在拼命讀書,所以禮拜五發(fā)生的事情就更稀奇了。那天中午,整個十到十三年級的班都被叫到會議廳去集合。我到了會議廳,看見校長已經拿著麥克風站在前面。我們都很驚訝,一定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發(fā)生了,才會有這樣的陣仗。你也知道,德國學校一般是沒有集會的,什么朝會、周會、升旗降旗、開學或結業(yè)什么的,都沒有。

  大家坐定了以后,校長就開始解釋:我們高中部的一個學生會干部──就叫他約翰吧──被幾個陌生人圍毆受傷,我們學校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呼吁所有的同學團結一致,譴責暴力,并且給被打傷的同學精神支持。

  好了,大家都很震動啊。但是緊接著「流言」就開始了,而且「流言」還得到證實:打約翰的是本校學生,但所謂「圍毆」,其實是一小撮人圍著他理論,打了他一個耳光,只是這樣。

  學校召集我們,想培養(yǎng)一個團結互愛的氣氛,但是真相一出來,很多人,包括我,都覺得超級反感。搞什么呀,我們是畢業(yè)班的學生,正在上一堂重點課,中斷講課,就為一個學生被人打了一個巴掌?

 。停涂赡軙X得,嘿,安德烈,你怎么這么不講道義,缺同情心,你應該支持那個被打的學生啊。

  我只能告訴你,MM,我在這所中學九年了,這件事在我和我的朋友心目中,是個笑話?藗惐ぶ袑W是一個典型的富裕的郊區(qū)中學,平常安安靜靜的,但是我也不是沒見過學生拿著小刀追趕,也不是沒見過學生抓著棒球棒打混架,學校當局也知道,但是從來沒管過。怎么這一回,突然這么「積極」?

  看我能不能跟你說清楚。德國中學分成三類,你知道的,「主干中學」(五年級到九年級),是最基本的國民基礎教育,學生畢業(yè)之后通常只能開卡車、收垃圾、做碼頭工人等等,甚至根本就找不到工作;
「實業(yè)中學」(五年級到十年級),主要是職業(yè)教育,培養(yǎng)各種工匠技師,從面包師、木匠鎖匠到辦公室小職員,都是這里出來的;
然后是Gymnasium「完全中學」(五年級到十三年級),等于是大學的先修班,培養(yǎng)將來的學術菁英。我們的學校是一種綜合中學,三類都在一個校園里。

  我所看見的打架,基本上都發(fā)生在「主干中學」的班里,這些學生很多來自低薪家庭,多半是新移民──來自阿富汗、伊朗、土耳其的穆斯林。移民有很多適應的困難,所以很多學生也來自問題家庭。好,你現在明白我的反感了吧?為什么那些學生拿刀子追殺的時候,你不在乎,「完全中學」的學生被打了一個耳光,你就突然這么緊張,這么鄭重?

  年輕人起沖突是常有的事,但我還真是第一次看見有人正經八百告到學校去。我不敢說我懂「江湖」,但是我相信我知道怎么跟「那些人」打交道,甚至交朋友。「那些人」并不都是流氓。事實上,穆斯林是不喝酒,不嗑藥的。他們只是跟中產階級德國人有很不一樣的價值觀,尤其是對于什么叫「尊敬」或者「榮譽」。他們可能表現出比較強的攻擊性,但主要的問題在于,他們有不同的價值認同。

  我認識這個被打的約翰,家里很有錢,是那種很幼稚、膽小怕事的人,觀念完全是有錢的中產階級極端保守的價值觀。我的意思是說,他就是那種絕不會晚上溜出去會朋友,而且動不動就「我媽媽說」的年輕人,活在一個「白面包」世界里,根本不知道真實的世界是怎么回事。

  但是后來的發(fā)展才真叫我火大。學校網頁上有個學生論壇,很多同學上網討論這個「約翰事件」。有一個「安妮」女生這樣寫:

  我們學校越來越沈淪,越低級了,變成一個暴徒、無產階級、白疑橫行的地方。如果再這樣下去,我認為我們學校將來收學生時,應該要先看學生的家庭背景和社會階級,再決定他夠不夠資格進來。我真的無法以學校為榮了,「那種」學生越來越多…

  太荒謬了,MM,我并不贊成暴力行為,我承認絕大部分的打架都發(fā)生在「主干中學」,我也承認大部分的「主干中學」學生來自所謂「下層社會」而「下層社會」問題真的很多,但是我無法接受學校把這些學生拿來做問題的scapegoat,代罪羔羊。我更沒法忍受這種典型的私立學校菁英思維,勢利,傲慢,自以為高人一等,以為自己「出身」好,國家就是他的。

  你知道我怎么回應那個「安妮」嗎?只寫了一句話:

  「讓木屋里有和平,讓豪宅里起戰(zhàn)爭!」

  

  安德烈

  

  

  龍應臺:地平線有多遠

  

  安德烈:

  

  臺灣式新聞

  

  很久沒回臺北了。昨天回來,就專心地看了一個多小時電視新聞。那一個多小時之中,四、五個新聞頻道轉來轉去播報的都是一樣的新聞內容,我綜合給你聽:

  1.天氣很冷,從來不下雪的地方也下雪了。人們成群結隊地上山去看雪。但是因為不熟悉雪所以衣服穿得太薄,于是山村里的小診所就擠滿了感冒的病患。有四十六個人因為天冷而病發(fā)死亡。

  2. 半夜里地震,強度五點九。(是,確實搖得厲害,我被搖醒了,在黑暗中,在棉被里,等候,然后再睡)。電視報導得很長,鏡頭有:一,超市里的東西掉下來了。二,狗啊、鹿啊,牛啊,老鼠啊,都有預感似的好像很不安。三,有人有特異功能,預測了地震會來,但是預測日期錯了。四,醫(yī)院里護士被地震嚇得哭了。五,有人抱著棉被逃出房子,帶著肥豬撲滿。

  3.有個小偷在偷東西,剛好碰上地震,摔了下來,被逮個正著。小偷偷不到東西是「歹運」象徵,所以他手里還抓著一條女人的內褲。

  4.天氣冷,人們洗熱水澡,七個人被一氧化碳毒死了。鏡頭:尸體被抬出來。

  5.賓館里發(fā)現兩具尸體。

  6.一輛汽車沖進菜市場,撞傷了十來個人。

  7.一個四歲的小女孩被她的祖母放在豬圈里養(yǎng)了兩年。

  8.一個立法委員結婚,幾個政治人物去吃飯,他們坐在哪一個位置,有沒有和彼此講話。

  9.街上有游行示威,反對中共制訂「反分裂法」。鏡頭:老人暈倒,小孩啼哭,綁了蝴蝶結的可愛小狗兒們撲來撲去。

  10.媒體采訪北京的兩會,記者們跑步進入會場,摔倒了。

  11.燈節(jié)的燈熄了。

  好了,這就是二零零五年三月六日臺灣的新聞內容。北京的兩會氣氛究竟怎么樣?香港的特首下臺、政制改變的事有何發(fā)展?國際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一件也沒聽見。只好上網,然后才知道:

  敘利亞提議要逐步從黎巴嫩撤兵,伊朗聲言要繼續(xù)發(fā)展核武,好不容易被搶救釋放卻又被美軍槍擊的義大利女記者認為美軍是蓄意射殺,聯合國發(fā)表新的報告,估計二零二五年非洲可能有八千九百萬愛滋病患者,北剛果的部落屠殺進行中,莫爾多瓦今天國會大選,但是反對派指控現任總統壟斷媒體,做「置入性行銷」,而且用警察對付反對黨,是最獨裁的民主…

  有一個消息,使我眼睛一亮:南美洲的烏拉圭新總統華茲奎茲宣誓就職。

  這有什么稀奇,你說?

  

  左眼看世界

  

  是蠻稀奇的,安德烈。這個新總統是個社會主義者。在烏拉圭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左派當政。而主持宣誓的國會議長,穆吉卡,在六十年代竟是Tupamaro游擊隊反抗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為了消滅他的游擊隊,一九七二年烏拉圭開始讓軍人掌政,固然消滅了游擊隊,也為烏拉圭帶來十三年的軍事獨裁,被殺害被凌虐或失蹤的人不計其數。穆吉卡也是曾在監(jiān)獄里被凌虐的反叛份子。

  我讀到這類的消息,感觸是比較深的,安德烈。你是否看見兩個現象:在烏拉圭,恐怖的軍事獨裁結束二十年后,革命家和叛亂者變成了執(zhí)政者。在本來屬于蘇聯集團的莫爾多瓦,一黨專政走向了民主選舉。時代,似乎真是進步了,不是嗎?

  可是你發(fā)現,莫爾多瓦的掌權者事實上仍是共產黨,只不過,這個共產黨是透過民主的選舉形式產生出來的。在形式的后面,有媒體的操弄、權力的恐嚇、資源的獨占壟斷,一切以民主合法的「形式」進行。至于烏拉圭,革命家、改革家、理想主義者一旦掌權,會變出什么面目?從臺灣的經驗來說,我沒有信心。在臺灣看到太多墮落的英雄、虛假的民主斗士、輕易讓權力腐蝕人格破產的改革者和革命家。中共的歷史就更不堪了。

  華茲奎茲是個左派──你說「左」是什么意思?

  法國對人類社會的貢獻實在不小。法國大革命不只給了歐洲革命的營養(yǎng),也給了我們「左」和「右」的概念。你們初中課程里就有政治學,一定知道這「左」和「右」的語詞來源。法國在大革命期間的國會里,支持王權和貴族的人坐在右邊,主張改革的坐在左邊。調皮的法國人隨便坐坐,就影響了全世界到今天。好玩的是,當初坐在左邊的法國人,事實上大多是資產階級,反對的是王權和貴族,支持的是資本主義和自由貿易,正是今天的某些「左」派所視為毒蛇猛獸的東西。

  柏林有個新的左派雜志在今年二月出版了,雜志就叫「反柏林」──我剛把網頁傳給華飛看。我想像,如果在北京出個雜志叫「反北京」或「反中國」?可能有人要被逮捕。那么在臺北出個雜志叫「反臺灣」?在香港出版「反香港」?可能都要吃不了兜著走!阜窗亓帧闺s志和許多左派刊物一樣,對許多議題進行大批判,號召讀者各地串連,參與示威:三月十九日,請大家到布魯塞爾聚集示威游行,歐盟高峰會議在那里舉行;
五月八日是歐戰(zhàn)結束六十周年,請大家到柏林聚集,反制右派份子的游行;
七月,請大家趕到蘇格蘭,八個工業(yè)國高峰會議將在那里舉行…

  左派號召群眾在五月八日到柏林去紀念歐戰(zhàn)結束六十年,有幾條蠻動人的標語:

  蘇聯抵抗納粹的戰(zhàn)線有兩千公里長,犧牲了兩千萬人的生命──我們感謝蘇聯紅軍的英勇。

  我們感謝所有的地下抵抗者。

  我們哀悼所有法西斯和戰(zhàn)爭的被害者。

  我們要求所有被納粹強徵的勞工得到賠償。

  這其實不再是「左派」理念,它已經成為德國的主流觀點。在日本,對比就很尖銳了。也是「終戰(zhàn)」六十周年,曾經被日本侵略的亞洲國家,連一個道歉都還沒得到。日本明顯地缺乏一只看世界的「左眼」。

  可是在今天的中國,你知道嗎?我們說的「左」,在他們是「右」,他們說「右」,其實接近我們的「左」;
應該是最「左」的共產主義,今天最「右」,比資本主義還資本主義。所以跟中國人說話,你要特別注意語匯的「魚目混珠」。

  …華飛看完了「反柏林」,長長的腿晃過來說,「哇,受不了!這么左的雜志!刮揖蛦査,「那你是什么?」他說,「中間。因為極左跟極右,像站在一個圓圈上,看起來像是往兩個相反方向走,事實上,最后會碰頭。一樣恐怖嘛!

  我很驚奇地看著這小鬼。

  

  理想主義之不可靠

  

  你對「安妮」的階級意識和菁英思維反感,大概有資格被歸到「左」的光譜里去。我隨便在辭典里找出一條對「左」的定義,就是:主張平等,強調社會公義,譬如工人權益或者工會權利;
比較關切窮人和弱勢的處境,反對民族主義,反對階級和威權,與傳統文化保持距離,對特權和資產階級充滿懷疑!缸蟆古蓛A向用「進步」來描繪自己。

  如果在一條直線上,你一定要我「選邊站」──站在中間「偏左」還是「偏右」的位置,我萬不得已會選擇「左」。說「萬不得已」是因為,老天,如果說我目睹和親身經歷的二十世紀教了我任何東西的話,那就是:不要無條件地相信理想主義者,除非他們已經經過了權力的測試。一個有了權力而不腐化的理想主義者,才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不曾經過權力測試而自我信心滿滿、道德姿態(tài)高昂的理想主義者,都是不可靠的。從毛澤東到眼前臺灣政壇上的得意混混,哎,太多了。

  我曾經跟德國有名的女性主義作家愛麗斯.許華澤談到這個題目,我說,臺灣那么多「得意混混」,是因為我們的民主太年輕,還在幼稚階段。她大大不同意,說,德國的民主有五十年了,不算幼稚了,但是「混混」更多,包括現任總理施若德。

  好啦,最最親愛的,我究竟想跟你說什么呢?

  我實在以你有正義感和是非的判斷力為榮耀,但是我也愿你看清理想主義的本質──它是珍貴的,可也是脆弱的,容易腐蝕腐敗的。很多人的正義感、同情心、改革熱情或革命沖動往往來自一種浪漫情懷,但是浪漫情懷從來就不是冷酷現實的對手,往往只是蒙上了一層輕霧的假的美麗和朦朧。我自然希望你的理想主義比浪漫情懷要深刻些。

  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這些,更不知十九歲的你會怎么看待我說的話,但是我想念你,孩子,在這個臺北的清晨三點,我的窗外一片含情脈脈的燈火,在寒夜里細微地閃爍。然而母親想念成長的孩子,總是單向的;
充滿青春活力的孩子奔向他人生的愿景,眼睛熱切望著前方,母親只能在后頭張望他越來越小的背影,揣摩,那地平線有多遠,有多長,怎么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你的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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