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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玄:你饒了我吧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老婆說:“你下午干嗎?”

  我說:“不干嗎!

  老婆說:“那你陪我去溫州吧。”

  我說:“干嗎?”

  老婆說:“我們達董要聘一位特級教師當校長,晚上到溫州請他,達董讓我陪同。”

  我說:“什么達董,不就是達克寧嘛,你去吧!

   一想起達克寧三個字,我就笑了。本來,達克寧也是蠻好的一個名字,但是,后來有一種治皮癬的藥,也叫“達克寧”,而且好像還跟什么性病有關,達克寧作為一個人名,就變得很可笑了。達克寧也曾嚴肅地宣布改名,但是不管他改什么名,大家就是改不了口,還是叫他達克寧。

  不過,我老婆自從進了他的學校,就一直恭敬地叫他達董,就是達董事長的簡稱,從來不敢直呼其名,即使在家里也是這樣,以免損害他的尊嚴。其實,我和達克寧是多年的老友了,我老婆所以一進他的學校就當了教務主任,也是因為我們是朋友,老婆在我面前叫達克寧也達董達董的,我不大習慣,但老婆堅持這樣叫,她說,你們是朋友,卻是我的上司,我不能叫他達克寧。

  老婆說:“不想陪我啊!

  我說:“你們聘校長,我陪你干什么。”

  老婆說:“晚上回來可能很遲,我要你陪。”

  我說:“你跟達克寧一起回來就行了。他反正有車!

  老婆說:“達董可能不回來!

  我說:“真麻煩,這該死的達克寧,他又不發(fā)我工資!

  老婆說:“別羅嗦了,我發(fā)你工資!

  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就陪老婆到了溫州。但接著問題就來了,老婆陪達克寧去請人吃飯,我干什么呢?我說,我干什么啊。老婆覺得這確實是個問題,想了想,恍然大悟說,何光平不是調到溫州了?你去找他玩,你就在他那兒等我。

  幸好這年頭找人很方便,我一個電話就找到了何光平。今天是星期日,何光平剛調到溫州不久,還相當老實,一個人窩在家里。何光平說,你不是很討厭溫州嗎,你來溫州干什么?我說,是啊,就是啊。可是老婆要我陪她來溫州,然后她又陪達克寧去聘什么特級教師當校長,真倒霉。達克寧?嗨嗨。何光平說,我很久沒見達克寧了,他現(xiàn)在怎么樣?我說,肥頭肥腦,好像很忙,前幾天我看到過他,很忙的樣子,說自己忙得連小便都出血了。那他到底在忙什么啊。何光平就很開心地笑起來。

  錢多了也不好,錢多了這么忙。何光平說,達克寧總有一個億了吧。我說,是的,億萬富翁了。何光平就作吃驚狀,似乎對自己說出的這個數(shù)字缺乏心理準備,說,真奇怪,達克寧怎么就成了億萬富翁?是的,達克寧好像是不應該這么快就成了億萬富翁,本來,他跟我們也沒什么兩樣,也許還差一點,在創(chuàng)辦私立學校之前,他是縣城某中學的教師,也不算出色。其實,他一點也不喜歡教師這種職業(yè),他原來的志向是去縣府當秘書,然后當科長,然后當主任,然后……但總不能如愿,達克寧就很有點懷才不遇的意思。那時,他幾乎天天來我這兒,一見面就喊,沒勁,沒勁,真他媽的沒勁啊。這么沒勁的生活過了好些年,后來達克寧出了點事,有一次在一家小旅館里嫖妓,當場讓警察給逮住了,要罰款五千元。達克寧電話打到我這兒求救,害得我四處替他借錢。警察拿到錢后,人是放了,可還是把嫖娼的事通知了學校和他老婆。這事不僅影響家庭生活,同時使他在學校里也相當難堪。教師理當為人師表,怎么可以嫖娼?達克寧覺得無法在學校里再混下去了,索性下了海。一年以后,他創(chuàng)辦了溫州第一所寄宿制私立學校,當時,溫州人只知道造假可以賺錢,還不太明白辦學也可以賺錢,達克寧也未必像他后來所說的,是個先知先覺者,他頂多就像鄧小平的改革,是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不過他這一步算是走對了,我們縣里外出經(jīng)商的人很多,他們孩子大多扔在家里,寄宿制學校完全附合他們的需要,達克寧的學校也就像面包一樣膨脹起來了。這類學校收費是極其昂貴的,據(jù)說達克寧一年可以凈賺五千萬,F(xiàn)在,他當然是我們這群人里最闊的了。俗話說,人一闊,臉就變,這方面,達克寧還是不錯的,他的臉,除了越來越胖,也沒怎么變,是朋友的還是朋友,只是見面的機會漸漸的少了,因為他實在是太忙了。

  我們又談論了一會達克寧,實際上談論一個原本跟我們一樣而突然發(fā)跡的人,是讓人不舒服的。我們把達克寧發(fā)跡的原因歸結為嫖娼,這樣好像就獲得了一種平衡。何光平說,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還是下棋吧。說著何光平搬出了棋具,我們就開始下棋。我完全忘了我是陪老婆才來溫州的,等我想起老婆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鐘了。我有點奇怪這么晚了老婆還沒打電話來,我就打了一個電話。老婆說,還沒完,你再等會。我說,還沒完?還在吃?老婆說,不是,我們在達董的房間里。接著就是達克寧的聲音了,達克寧說,劉和,你過來,金鹿大夏二十八層2808號。達克寧的聲音很興奮,好像喝多了,我好像在電話里也聞到了酒氣。

  金鹿大夏是溫州有名的豪宅,住在里面就表示你很闊了,達克寧在那里有一套房子是很正常的。我到金鹿大夏,老婆已經(jīng)在樓下等了。我說,都快十二點了,還沒完。老婆說,達董喝多了,一定要拉那個特級教師來他這兒續(xù)談,也不讓我走。我說,那我們上樓打個招呼就回去吧。老婆說,好。

但是,我們被保安攔住了,保安客氣說,請問你找誰?老婆說,我是下樓來接人的。保安很警覺地看了看,不認識,又客氣說,對不起,請問你找誰?老婆只好說,我找達董。保安說,對不起,我們這兒沒有這個住戶。老婆說,就是達克寧。保安這才“哦”了一聲,接通達克寧的電話,經(jīng)他同意后,才放我們進去。

  我說:“出問題了吧,你整天達董達董的,人家根本不知道你說誰,還是叫達克寧好!

  老婆說:“我叫習慣了!

  達克寧早開了門,站在門口,好像在迎接一個重要人物。見了我,動作非常夸張,緊緊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而且越握越緊,捏得我都很疼了。我們以前天天見面,是從來不握手的,我說,

  “別握了,我的手被你握疼了。”

  達克寧松了手說:“啊,哈,我不知道你也在溫州!

  他的意思大概是他若知道我也在溫州,就一定請我也一起吃飯。我看了一眼客廳,客廳很大,靠墻的一邊擺著一套家庭影院,54寸的背投電視,另一邊擺著一架鋼琴,中間擺著一套紅木沙發(fā),其中一張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應該就是他要聘請來當校長的特級教師了。達克寧拉了我坐在沙發(fā)上,很響亮地拍著我的肩膀,介紹說,馬校長,這是我的鐵桿哥們,劉和。又指著我老婆說,就是她老公。馬校長便謙恭地起立,將上半個身子彎在茶幾上,伸了手來跟我握手。馬校長年紀在四十歲左右,瘦臉,架一副眼鏡,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有點緊張,好像還有點尷尬,這使他看上去有點兒委瑣,不太像一個校長。不過,這跟我沒有關系。握完手,我也拿手很響亮地拍達克寧的肩膀,好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什么隱私。

  “原來你在這兒還有一套這么好的房子,也不告訴我們,金屋藏嬌啊!

  達克寧說:“哪里,哪里!

  達克寧又拉我起來,并且隨手摟了我的腰,把他的重量都靠我身上,嘴上哼著,劉和啊,劉和啊,我真不知道你也在溫州啊。好像我在溫州是件重大事件,應該列入他的議事日程重點安排的。我說,你醉了吧。達克寧噴著酒氣說,還差一點,我?guī)銋⒂^參觀陽臺。然后拉拉扯扯上了陽臺,原來他這套房子的精華全在陽臺上。陽臺讓人吃驚的大,大得已經(jīng)不是一個陽臺了,而是一個花園了,這是金鹿大夏的第二十八層,最高層,好像一半是房子,一半是陽臺,陽臺鋪了草坪,草坪上種著樹和花,客廳里透出來的光線,只照亮了一小塊草坪,光線外面的樹和花和草,在暗中就看不真切了。老實說,我從未見過這么闊的陽臺,看得我,怎么說呢?心酸了,甚至連眼睛也酸了。達克寧挺了把腰桿,把他的重量從我身上挪開,得意說,還行吧。我說,當然,那當然。達克寧就躊躇滿志地引我到陽臺的邊沿,倚欄而立,整個溫州市忽然就出現(xiàn)在下面了,仿佛是在深不可測的深淵下面,下面的燈火也有了幾分虛幻的性質。站在二十八層的高度,肯定是很有優(yōu)越感的,我突然就有了一種豪氣,覺著只要隨便吐一口唾沫,就可以把整個溫州市淹沒。達克寧肯定也是這種感覺,他似乎不屑于看下面的溫州市,而是仰頭看天,一種仰天長嘯的姿態(tài)。他上面的夜空好像比下面的溫州市,離我們倒還近些,人在這等虛幻的感覺里,應該是幸福的。不料達克寧卻猛地尖叫了一聲,那聲音充滿了狂躁和痛苦,好像是被什么東西意外咬了一口,嚇得坐在客廳里的馬校長和我老婆,跟著也尖叫起來,他們大概以為達克寧從陽臺上掉下去了。他們沖出來,見達克寧還好好的站著,才松了氣,我老婆驚慌說,達董,你嚇死人了。達克寧瞇了眼,快活說,你不懂,我這種聲音叫“嘯”,龍吟虎嘯的“嘯”,很有來歷的,很難學的,現(xiàn)在早已沒人會“嘯”了,只有我會“嘯”。我說,你就饒了老虎吧。老虎聽到你這種“嘯”,肯定暈倒。你不懂,達克寧含糊說,然后搖搖晃晃回到客廳。

  現(xiàn)在,客廳的氣氛相當沉悶,達克寧似乎被剛才的那聲尖叫耗盡了力氣,坐都坐不穩(wěn)了,他的腰部好像已不堪重負,隨時準備折斷似的。達克寧無力地靠在靠背上,但立即就感到了不舒服。這種紅木沙發(fā),雖然高貴華麗,但一點也不適合一個喝多了酒的人靠,它是供人正襟危坐做正人君子用的,它威嚴的靠背只是正襟危坐的一種裝飾,達克寧這時靠在上面,當然不舒服了。他的身體不一會就從靠背上癱了下來,頭也歪在了一邊,一邊的嘴角還浮起了一點白涎。馬校長有點坐立不安了,他顯然是想起身告辭,但看著達董事長好像已經(jīng)睡著,就決定不下該不該起身告辭。他看看達董事長,又看看我和我老婆,又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架,還是決定不下該不該起身告辭。他突然問我,你們是朋友?語氣是肯定的。我說,嗯。他又看了看我,表情很有點尷尬,好像是找不到后面的話了,就沒話了?此臉幼,他和達克寧之間還頗有距離,達克寧晚上的成就,大概就是把自己喝醉了,并未聘到什么校長。馬校長的稱呼,可能是達克寧提前賜予的,也可能他本來就是校長。達克寧有沒有聘到校長,我不大感興趣。這樣坐著實在是沒意思,我也想走了。我朝達克寧說,達克寧,我要回去了。達克寧沒有反應。馬校長也立即跟著說,達董事長,我也該告辭了。達克寧還是沒有反應。我推了推老婆,老婆走到達克寧面前,說,達董,你進房睡吧,我們先回去。達克寧喉嚨咕嚕了一聲,忽然睜大了眼睛, 惘然看著我老婆。我老婆又說,達董,你進房睡,我們回去;厝ィ坎恍,你不能回去。達克寧站了起來,跟我說,你們不要回去,晚上就住這兒。我說,住這兒干嗎?達克寧說,我們聊聊。馬校長以為可以走了,插話說,達董事長,你們慢慢聊,我就告辭了。說著馬校長緩慢地起身,但是達克寧伸手將他摁回了座位。說,別回去,我們還沒談妥呢。馬校長惶恐說,太遲了,下次再談吧。達克寧粗聲說,不遲,我們現(xiàn)在就談,你就按我說的辦,來我學校當校長,跟你老婆離婚。

  達克寧的話讓我有些不解,我不知道當校長和離婚有什么關系。馬校長的表情更尷尬了,他張了一下嘴巴,想說什么,但又不說了,只是使勁地推著鼻梁上的眼鏡,好像他的尷尬都是眼鏡壓出來的。

  達克寧說:“我不喜歡你老婆,離了!

  馬校長不敢看達克寧,低著頭,幾乎是求饒說:“我老婆是有缺點,但我們是有感情的!

  達克寧說:“我說,老馬啊,我從來不會看錯人的,你老婆確實不好,我叫你離婚,是為你好!

  馬校長只好說:“是,是的!

  達克寧說:“你們離不離婚,其實跟我沒關系,我確實是為了你好,我的校長應該有一個好老婆!

  馬校長說:“是,是的!

  達克寧說:“你不要怕老婆,連老婆都怕,是當不好校長的!

  馬校長說:“是,是的!

  好像馬校長并沒有離婚的意思,而是達克寧在逼他離婚。我不知道達克寧干嗎要逼他離婚。達克寧看上去一點也不是開玩笑,他的神態(tài)是相當認真的,就像一個長輩在教導一個小字輩,你該怎樣怎樣。馬校長這么低聲下氣地不斷說,是, 是的,讓達克寧很滿足。那種滿足感很快就變成了一種友情,現(xiàn)在,達克寧不叫他馬校長,也不叫老馬了,而是兄弟。達克寧很有激情地伸出雙手握著馬校長的手說,

  “兄弟啊,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說是我,我達克寧叫你離婚的!

  馬校長沒有說話。

  達克寧又說:“兄弟啊,你離了婚,來我學校當校長,我送你一套房子,一輛車,年薪十萬,獎金另外算!

  馬校長推辭說:“這事我們以后再談吧!

  達克寧大聲說:“你嫌待遇不夠?”

  馬校長連忙說:“不是,不是,我是覺得我能力不夠,怕當不好校長!

  達克寧哈哈說:“別謙虛了,你的能力是大家公認的,我不是隨便請你當校長的,我請你當校長就是相信你的能力。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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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克寧翻來覆去就是逼馬校長離婚,我覺得達克寧實在是吃飽了撐的。我不想看他表演了,一個人跑到了陽臺上,陽臺很好,夜風迎面而來,很涼爽。不一會,我老婆也跟到了陽臺上,我笑笑說,

  “達克寧還在逼馬校長離婚?”

  老婆也笑笑說:“嗯!

  我說:“達克寧在干什么?有。俊

  老婆說:“他一個晚上都在逼馬校長離婚,從吃飯的時候就開始了,校長老婆好像說錯了一句什么話,他喝多了,當面就說,你配不上馬校長,你們應該離婚,氣得校長老婆當場就跑了,馬校長也很難堪!

  我說:“喝多了就可以逼人家離婚?”

  老婆說:“他發(fā)酒瘋。”

  我說:“馬校長也奇怪,怎么由他胡攪蠻纏,他這個熊樣,怎么當校長?”

  老婆說:“馬校長確實很能干的。其實,他并不想來我們學校當校長。”

  我說:“那他還這么讓著達克寧?達克寧是在侮辱他。”

  老婆說:“他大概不想得罪達董!

  老婆靠在了我肩上,抓了我的手,忽然顫抖了一下。我說,冷?老婆說,不冷。我剛想說點什么,但陽臺的門開了。達克寧走了出來,他好像是走在一條懸空的鋼索上,左右搖擺著,到了我面前,雙手往我肩上一搭(我老婆看見達克寧就從我肩上移開了),一口混著惡臭的酒氣就噴到了我臉上,幸好一陣風剛好過來,把他的臭氣吹散了。我說,

  “你不跟馬校長談離婚,出來干什么?”

  “看看老朋友嘛!边_克寧說:“他老婆很討厭!

  我說:“是嗎?討厭就是喜歡,你不是喜歡上他老婆了吧!

  “呸!边_克寧說:“但是,我喜歡你老婆!

  我說:“我老婆不用你喜歡!

  達克寧說:“不行,我就是喜歡,你小子什么都不如我,但就是老婆比我好,我不服氣!

  我說:“我可不是馬校長,你再胡言亂語,當心我把你從陽臺上扔下去!

  “好,好,我不說了,我要尿尿。”

  達克寧就興奮地拉褲襠,準備在草地上撒野。我老婆一見,趕快溜回客廳。達克寧的這個動作,使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夜晚。那時,他剛剛師范學院畢業(yè)回到縣城,我?guī)缀跏撬┮坏呐笥眩妥∥夷莾海贿叺却峙,一邊雄心勃勃地準備改變自己的命運。他的理想不是當教師,而是去縣府當秘書,縣府秘書當然比一個教師神氣得多,但是,一個師范生想跳槽當秘書是很困難的,當時教師社會地位低,師資流失嚴重,政府對師范畢業(yè)生作了種種極為苛刻的限制,一個師范畢業(yè)生若想不當教師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達克寧差一點就成功了,他雖然比我還小一歲,卻早熟得很,那時我還不知道什么是社會關系,他卻已經(jīng)把社會關系操作得相當熟練了。不知通過什么途徑,他和縣長攀上了關系,縣長好像很賞識他,為他特批了條子,同意他去縣府當秘書,他甚至還在正式分配之前,提前去縣府上了幾天班。達克寧以為大功告成,那幾天激動得夜里總是睡不好覺,半夜三更還拉著我滔滔不絕地大談人生。但是,他畢竟剛出校門,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還不是十分在行,達克寧通往秘書的路,最后讓主管教育的副縣長給堵住了。他覺得縣長都特批了,還怕什么,不知道副縣長也可以不買縣長的帳。當達克寧得知他還是被分去當教師,氣得滿嘴他媽的,大罵副縣長混帳王八蛋不是東西。罵完了,達克寧又回到現(xiàn)實,頑強說,罵歸罵,馬屁還是得拍。那夜,他搜空了我的口袋,又去別處借錢,買了兩瓶五糧液,往副縣長家里提,但回來的時候,他手里還是提著兩瓶五糧液,副縣長顯然拒絕了他的賄賂。在我面前,達克寧故意將酒瓶拎得很高,吆喝說,好酒,好酒,他不要,我還不給呢,他媽的,來,我們喝。說著達克寧自暴自棄地擰開了酒瓶,大口大口地喝起酒來,并且強迫我也陪他喝。本來,我是不痛苦的,但是酒就像是一種痛苦的液體,喝多了,不得不也跟著痛苦起來。我的房間是租來的,在頂層,一半是房間,一半是陽臺,陽臺也很大,房東種了許多的花花草草,F(xiàn)在想起來,就像是達克寧這套房子的一個粗鄙的模型。我們都喝醉了,但是達克寧應該比我更醉,他大喊大叫,不斷在房間和陽臺之間跑來跑去。然后就站在陽臺上朝下面撒尿了,好像他那泡尿是撒在了副縣長的頭上,他嘴里還興奮地詛罵著,去你媽的副縣長,去你媽的副縣長。第二天,女房東找了我,不客氣說,你們太吵了,房子我不租了。接著女房東臉皮一拉,惡狠狠說,還在陽臺上撒尿。

  達克寧還是舍不得自家的草坪,只做了一個撒尿的動作,并沒有撒,看來他還沒有完全醉。我想起女房東的表情,好像她又站在了我面前,惡狠狠說,還在陽臺上撒尿。我突然覺得很好笑,就抑制不住地笑起來。

  達克寧莫名其妙說:“你笑什么?”

  我說:“你還記得那次你在陽臺上撒尿嗎?”

  達克寧說:“什么時候?”

  我說:“你剛畢業(yè)那年,住我那兒。”

  “哈哈,哈哈!边_克寧熱烈地抱了我一抱,說:“幸好那個鳥毛副縣長不讓我去當秘書,我才有今日。”

   我說:“是啊,是啊!

  達克寧說:“現(xiàn)在,得人家來給我當秘書,那個鳥毛副縣長,居然嫌我禮少,不收,不理我,現(xiàn)在,雖然他官比我大,我叫他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像條狗一樣!

  那個副縣長,現(xiàn)在還是我的上司,我不便跟著達克寧說,他像條狗一樣。達克寧看了我一眼,說,你不相信?我現(xiàn)在就把他叫過來。說了就找手機,但是他的手機不知放哪兒了。達克寧又要去客廳打電話,我說,算啦,算啦。這么晚了,你把一個糟老頭子叫過來干什么?叫個小妞過來玩玩還差不多。你他媽的,不怕你老婆聽見?達克寧推了我一把,也就算了。

  我和達克寧回客廳的時候,馬校長正接電話,看見達克寧,馬校長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把剛想說出的話又抽了回去。大概是他老婆在催他回家,馬校長從眼鏡后面看了一眼達克寧,好像是在等他的指示,然后才能決定跟老婆說什么話。達克寧說,是老婆吧。馬校長點點頭,達克寧說,叫她過來。馬校長說,董事長叫你過來。他的老婆好像不愿過來,馬校長手機摁耳朵上,只是發(fā)愣。達克寧等得不耐煩了,說,我跟她說。接過手機,達克寧說,你過來,我們好好談談。很奇怪,達克寧這么一句話,馬校長的老婆就同意過來了。

  現(xiàn)在,大家都不說話了,好像我們這樣坐著,就是等馬校長的老婆過來。達克寧歪了身子,雙手疊在沙發(fā)的扶手上,然后腦袋疊在雙手上,似乎是在養(yǎng)精蓄銳。馬校長的眼皮耷拉下來了,但眼角的皺紋卻在不停地抖,這樣,他的眼角一帶就處在了動蕩不安之中。不知哪兒飛來了一只蒼蠅,兀地停在了馬校長的眼鏡架上,那蒼蠅又瘦又小,好像是餓急了,蹶著屁股,這兒嗅嗅,那兒嗅嗅,發(fā)現(xiàn)沒什么油水,嗚的一聲飛到了空中,它在空中轉了大小不等的兩個圈,才決定落在達克寧頭上,它俯身嗅了嗅達克寧頭發(fā)的氣味,好像并不喜歡,但也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它穩(wěn)穩(wěn)地在發(fā)梢上立了一會兒,忽然又蹶了一下屁股,我就看見這只沒教養(yǎng)的蒼蠅,在達克寧的頭上屙了一小堆屎。我剛想笑,告訴達克寧蒼蠅在他頭上屙屎了,不料它又嗚的一聲到了我頭上,好像是要懲罰我告密似的,我趕緊搖頭,它又停在了我老婆的頭上,我可不想它在我老婆的頭上屙屎,我推了推老婆說,你頭上有蒼蠅。我老婆使勁甩了甩頭,蒼蠅就被甩了出去。它發(fā)現(xiàn)我們這邊是不好惹的,就不理我們了。它又回到了達克寧的頭上。我老婆奇怪說,這么高的地方,怎么會有蒼蠅。我說,蒼蠅哪里沒有。我老婆似乎不滿意我的說法,想了想,說,一定是隨電梯上來的。我老婆突然來了興致,就想打蒼蠅,但是沒有蒼蠅拍。我說,別打,有一只蒼蠅在飛來飛去有意思多了。我老婆說,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說它在達克寧的頭上屙屎,只含糊說,你一直盯著蒼蠅看,就會發(fā)現(xiàn)它很有意思。

  達克寧搖了一下頭,迷糊說:“你們在討論什么?”

  我說:“我們在討論蒼蠅。”

  “蒼蠅?”達克寧好像被蒼蠅驚醒了,轉動腦袋四處看,馬校長也睜開了眼睛,但是,剛才還停在達克寧頭上的蒼蠅,不知躲哪兒去了,達克寧說:“哪兒有蒼蠅?”

  我說:“沒了。”

  達克寧說:“我這房子,怎么會有蒼蠅?”

  我老婆說:“剛才確實有一只蒼蠅!

  達克寧說:“不可能的!

  我說:“為什么不可能!

  達克寧說:“就是不可能。”

  我笑笑說:“你是不是覺得連蒼蠅都怕你?”

  達克寧說:“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就在我們爭論房間是否可能有一只蒼蠅時,馬校長的老婆來了,馬校長的老婆站在門口,小心地看著里面,一只手撂在胸前,是一種做好了防衛(wèi)準備的架式。達克寧說,進來,進來。馬校長的老婆挺了挺胸,避開達克寧的目光,進來坐在了馬校長邊上。

  達克寧說:“你還在生我的氣?”

  馬校長的老婆又挺了挺胸,說:“沒有,沒有。”

  達克寧說:“你不要生氣,我不過就是叫老馬跟你離婚!

  馬校長的老婆鄭重說,董事長,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達克寧說:“沒有,沒有!

  馬校長的老婆說:“我真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這么晚了,我本來不過來,我過來就是想問問你,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達克寧說:“沒有,沒有!

  馬校長的老婆說:“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就請你原諒!

  達克寧說:“沒有,沒有。我只不過就是叫老馬跟你離婚,我認為們倆不合適!

  馬校長的老婆堅定說:“我和我老公很有感情,我們不會離婚的。”

  達克寧說:“不一定,那可不一定。”

  馬校長的老婆說:“我們離婚,也不用你管。”

  達克寧說:“誰說的,老馬是我兄弟,兄弟的事,我當然要管!

  馬校長的老婆氣得就不知說什么好了。我老婆看了她一眼,好像有話要跟她說,起來拉她上了一回洗手間,回來,馬校長的老婆還是一臉憤怒。老婆又把我拉到了陽臺,悄悄說,馬校長的老婆不該過來。我說,是的。老婆說,我勸她,董事長喝多了,還沒醒,不要跟他爭,她不聽。我說,達克寧也沒喝多,他在裝瘋賣傻,他今天肯定是有病。老婆就不說了,拉我回客廳,我說,別進去,讓他們吵。我不進去是很對的,陽臺的門一關,我基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了,但是,不一會兒,我還是聽見了客廳里茶杯的碎裂聲,緊接著,就聽見馬校長的老婆哭了。

  我們進去只見馬校長的老婆滿臉是茶水,茶杯躺在地板上碎成了無數(shù)塊。達克寧也真太過份了點,他發(fā)酒瘋,為什么要跟一個女人這樣過不去。這場面是不可收拾了,我老婆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不斷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建議馬校長帶他的老婆先走,馬校長很感激地看著我,然后帶他的老婆走了。

  達克寧潑了馬校長的老婆一臉茶水,好像是干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非常興奮。那種興奮是我沒見過的,很難形容,大概跟男人第一次摸了女人有點相似吧。達克寧似乎無法一個人享受這等興奮,得與我共享,他趴在了我肩上,好像我是他的一根拐杖。他媽的。達克寧嘴里哼哼著,他媽的,那倆個討厭的東西終于走了,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劉和啊,我真不知道你今天也在溫州。然后他就在背后像豬一樣拱著我,把我拱到了陽臺。

  “我又想起那次在陽臺撒尿的壯舉了!边_克寧突然在我耳后說,“我們再來一次!

  我說:“好啊,這么好的陽臺,確實是個撒尿的好地方!

  達克寧真的就到了陽臺邊沿,像個偉人那樣站著,雄糾糾地朝下面撒尿了。站在這么高的陽臺朝下面撒尿,當然是很有快感的,達克寧簡直是興奮極了,好像不是在撒尿,而是在做愛,進入了高潮。

  回到客廳,達克寧又想起了那個副縣長,嚷嚷著什么鳥毛副縣長,不過就是一條狗,我叫他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說著就氣勢十足地拔電話。我老婆吃驚地看著他,阻止說,達董,達董,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不要打電話。達克寧哼了一聲,說,沒關系,不就是一個副縣長,我叫他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但是對方電話關了,達克寧又罵道,他媽的,還關電話。我說,好了好了,你睡覺,我們回去,別鬧了。達克寧說,不行,繼續(xù)玩,我再叫幾個哥們陪你玩。達克寧又拿起電話,這回電話通了,達克寧用命令的口氣說,過來……越快越好……四個夠了……對,金鹿大廈。然后,達克寧看了看我,滿意說,幾個小兄弟,我叫他們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

  大約半個小時后,達克寧的四個小兄弟來了,他們進門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他們都是光頭,一進門就迅速分成兩路,形成了左右夾擊的態(tài)勢,他們的目光都奇怪地逼視著我,冷嗖嗖的,好像我是他們的敵人。他們那樣子我是害怕的,我只能求助達克寧。這時,達克寧趴在沙發(fā)扶手上打起呼嚕來了,我推推他,說,達克寧,你的小兄弟們來了?墒沁_克寧繼續(xù)打著呼嚕,似乎不準備再醒過來了。不過,他們那幫小兄弟見我和達克寧好像是朋友,就不那么敵視了,只是警惕性很高地在一旁站著,其中一個還問我說,什么事?我說,沒事,只是喝多了。我又推達克寧,直至把他推醒。

  達克寧相當艱難地睜了睜眼,看見他的這幫小兄弟,莫名其妙說:“你們怎么在這兒?”

  他們一個說:“大哥,不是你叫我們來的嗎?”

  達克寧說:“我叫你們了?”

  他們一個說:“是的,大哥,有什么事?”

  達克寧搖頭說:“沒事,沒事,我可能喝醉了。”

  達克寧搖頭的動作相當可愛,大家就嗨嗨地笑了。

  這時,達克寧的四個小兄弟中,有一人放了一個響屁,達克寧聽了,又搖了搖頭,繼而就哈哈地大笑起來。大家不懂放一個屁有什么好笑的,但看著達克寧這么快活地哈哈大笑,也不能不笑,于是大家又嗨嗨地賠笑一陣。

  達克寧轉頭朝陽臺方向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快亮了。這一眼好像完全破壞了他的興致,達克寧又犯困了,眼皮像舞臺的大幕那樣,開始緩慢地合上。將合未合之際,達克寧又努力一睜眼,對他的四個小兄弟說:

  “沒事,你們回去吧,我要睡覺了!

  達克寧的四個小兄弟是開車從縣城趕來的,這樣,我和老婆也可以搭他們的車回去了。路上這四個小兄弟很有點牢騷,說半夜三更叫他們過去,又沒有一點事,大哥肯定是有毛病。發(fā)完牢騷,他們又仔細打量起我和我老婆來,那是一種研究的目光,似乎他們大哥的毛病,就出在我和我老婆身上。

  其實,我也在研究達克寧的四個小兄弟。回家,我問老婆,“達克寧叫四個打手過來干什么?”

  老婆說,“不知道!

  我說,“達克寧怎么當上黑老大了?”

  老婆打著哈欠說,“就是,達克寧這樣子,真討厭。”

  我注意到老婆不叫達克寧達董,而是直呼其名了,這讓我很高興,我說,“不說了,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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