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乘旦:社會科學的規(guī)范化——評世界史教科書的視角
發(fā)布時間:2020-05-29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我想提一點世界史教科書的問題,并想從這個問題來看社會科學規(guī)范化的問題。?
教科書是一種基本建設,反映一個國家的研究水平,教科書寫得好,說明研究的整體水 平高;
反之,則表明學術力量薄弱,基礎膚淺。一本好的教科書,要在深厚研究的基礎上才 能寫得出;
而好的教科書,不僅關系到基本知識的傳播普及,而且是培養(yǎng)學術后備力量的 前提保證——哪一個學者不是從讀一本教科書開始起步的呢?所有這些道理,做學問的人都 懂。?
但世界史教科書的現(xiàn)狀卻十分令人擔憂。近十幾年中,教科書出了許多,其數(shù)量恐怕不 下一二百種。但其整體質量卻很難讓人滿意,如此眾多的教科書到底對學科發(fā)展起了多大作 用,著實不敢妄言。?
問題之一是教科書種類雖多,但千篇一律,如出一轍。暫以書目為例:我手頭有二十多 種世界近代史教科書,出版單位包括人民出版社、人民教育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上海 人民出版社、吉林人民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山東人民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廣東 人民出版社、吉林文史出版社、山東教育出版社、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四川社會科學院 出版社、國防科技大學出版社、中央黨校出版社、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北京師范大 學出版社、西北大學出版社、湖南大學出版社等等。觀其地域,可說是從南到北,從西到東 ,覆蓋中國各個地區(qū);
觀其級別,可說是從中央到地方、從社科系統(tǒng)到大專院校,種類齊全 。然而翻看其目錄,竟可發(fā)現(xiàn)其篇目大同小異,有驚人的相似性,若不觀其署名,會以為出 自一人之手。?
以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簡明世界通史》為參照本,其“近代篇”前14章的標 題分別是:“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17世紀下半期和18世紀的歐洲”、“北美獨立戰(zhàn)爭和 美國的建立”、“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1794—1814年的法國”、“維也納會議和神圣同 盟”、“拉丁美洲獨立戰(zhàn)爭”、“工業(yè)革命”、“科學共產(chǎn)主義的誕生”、“1848年歐洲革 命”、“亞洲各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和本國封建統(tǒng)治的斗爭”、“19世紀中期的北美和歐洲 ”、“第一國際”、“普法戰(zhàn)爭和巴黎公社”。這可看作是從“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到“巴 黎公社”的標準目錄,我手頭另外二十多種書有關這個時期的所有章節(jié)幾乎都以同樣序列出 現(xiàn)(只有北京師范大學1991年版《世界近代史》企圖有所突破),若有不同,也只是先后次序 略有調整(比如把“英國工業(yè)革命”放在“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前,國防科技大學1987年版 《簡明世界近代史》即如此),或把某一章的內容分為幾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世界 近代史》關于“亞洲各國人民……的斗爭”有兩章:“日本明治維新”和“19世紀中葉亞洲 反殖 民主義反封建主義的革命高潮”),或把幾章內容并為一章(四川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版 《世 界近代史》把“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和“工業(yè)革命”合為一章)。熟悉世界史教科書的人都 知道:國內出版的教科書,體系與格式都是一樣的,甚至連章節(jié)的標題都大同小異。
這種式樣的母本是1962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世界通史》。以“近代部分”為例,上冊 20章,正是從“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到“巴黎公社”前夕,排列順序與《簡明世界通史》無 大異!逗喢魇澜缤ㄊ贰冯m比《世界通史》少7章,但這7章的內容其實是被合并到其他章節(jié) 中去了,比如《世界通史》中關于亞洲的三章(第3、第10、第18章)被《簡明世界通史》合 并為一章,即“亞洲各國人民……的斗爭”。差別最大的是《世界通史》中關于非洲的一章 在《簡明世界通史》中完全被刪去,因此《簡明世界通史》比《世界通史》更加“歐洲中心 論”。?
但《世界通史》還不是真正的母體,真正的母體是蘇聯(lián)科學院編寫的一套十卷本《世界 通史》(中文版由三聯(lián)書店和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們所涉及的這個時期在蘇聯(lián)的《世界 通史》中屬第5、6兩卷,若對照這幾卷的章節(jié)排列,就會發(fā)現(xiàn)與我們的《世界通史》其實一 樣,只不過章節(jié)分得更細一點,內容更充實一點而已。但蘇聯(lián)的《世界通史》出在前,我們 的《世界通史》出在后,后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前者的一個縮寫本。?
我說的這個事實是世界史學界眾所周知的,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樣做無甚不可,而 且還很有意義。蘇聯(lián)的這套書有一個完整的體系,它以階級斗爭為主線,對世界從古到今的 歷史作了首尾一致的闡述,因此無論如何都代表當今世界上一個重要的學術流派。將這個流 派引入中國,即使脫離當時的政治背景來看,也是很有益處的。?
問題出在我們的教科書竟以此為標準,幾十年如一日,千佛一面。這在“史無前例”的 日子似乎尚可理解,然而在學術繁榮的今天,書出了這么多,為什麼仍然冷飯不斷炒,永遠 跳不出“移植”的怪圈?這里面原因當然很多,但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教科書與研究 工作脫節(jié)。本來寫教科書必須以研究為基礎,研究的成果應該是教科書的內容,研究的方法 可以架構教科書的流派。但我們的教科書卻基本上與研究工作沒有關系,因此盡管這十幾年 來世界史研究成果不少、進步不小,但無論其成果還是方法,都很少反映在一本又一本不 斷出版的教科書中。教科書仍然“自我繁殖”,似乎寫教科書的依據(jù)就是(而且只應該是)以 前 的教科書,結果形成“雞生蛋、蛋生雞”的現(xiàn)象——“基因”一致,其面目相同便理所當然 。
更有甚者,寫教科書成了“出成果”的方便途徑。既然寫教科書只需依據(jù)以前的教科書,因 此做研究、找資料、看書等等可以省去,三本老的教科書可以派生出一本新的教科書,下筆 一揮,洋洋數(shù)百萬言,何其簡單!再加上現(xiàn)在出版界的“市場經(jīng)濟”,銷售行情決定哪一種 “產(chǎn)品”可以上馬。于是,找?guī)讉學校,分工合作,包干銷售,如此合作的“產(chǎn)品”是不怕 銷不出去的:有學生在,就可以叫學生買指定的教材。偏偏我們的制度現(xiàn)在是這樣:師范比 綜合大學招生多,?票缺究普猩啵谑菐煼秾?茖W校的產(chǎn)品最容易銷售,師范?茖W校 編寫的教材也就品種最多、發(fā)行量最大,而教科書與研究工作相脫離的傾向也就更加嚴重了 !?
“雞生蛋、蛋生雞”的后果是“近親繁殖、物種退化”。由于與研究工作脫節(jié),與史料 、原始參考書相分離,教科書在相互“移植”的過程中很容易走形變樣,以訛傳訛。以英國 內戰(zhàn)中的一個細節(jié)為例:人民出版社《世界通史》“近代部分”上冊第一章“第一次內戰(zhàn)” 一段中有一句話說:“1645年6月14日,新軍在納斯比戰(zhàn)役中摧毀王軍的主力;
次年6月,又 攻下牛津。查理(一世)則已〖ZZ(〗逃往蘇格蘭〖ZZ)〗,為蘇格蘭人扣留!(頁27 )這是個明顯的錯誤。據(jù)內戰(zhàn)中始終站在王黨一邊、后來又陪同查理一世的兒子(即后來的查 理二世)流亡國外、復辟后擔任要職的克拉倫登伯爵(愛德華·海德)記載:1646年5月,查理 一世離開危在旦夕的牛津,前往“蘇格蘭軍中”(而不是〖ZZ(〗蘇格蘭〖ZZ)〗),投 降地點在英格蘭的紐沃克(Newark)附近。當時,蘇格蘭軍正在英格蘭作戰(zhàn),蘇格蘭曾和英國 議會簽有“莊嚴同盟和圣約”,雙方答應共同反對國王。??〔1〕??
蘇聯(lián)《世界通史》關于這件事是這樣寫的:“國王北逃,1646年5月5日投降蘇格蘭,他 指望利用英格蘭——蘇格蘭的矛盾!(中文版第五卷第48頁)這是個模棱兩可的說法;
到了 我們的《世界通史》中,不知怎么就變成“逃往蘇格蘭”。可悲的是,我手頭24本世界近代 史教材,19本照抄“逃往蘇格蘭”,4本沒有提出逃的事,1本(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 世界近現(xiàn)代史》)在談到這件事時把文字縮減為這樣:“1645年6月,克倫威爾率領新軍于納 斯比擊潰王黨軍主力,俘虜了查理一世!(第15頁)這顯然讓人理解為議會軍在納斯比戰(zhàn)役 中俘虜了查理一世,由此可以看出隨便對原來的文字修修改改會造成何等重大的錯誤;
在這 里,則是錯上加錯!?
如果我們的教科書不是“自我繁殖”,而是與研究工作緊密結合,建立在嚴謹?shù)难芯炕?礎上,這一類的錯誤就不會發(fā)生,其質量也會好得多,而且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變那種千篇 一律的現(xiàn)象。我不知道其他學科的教科書情況如何,但聽說同樣的現(xiàn)象也很普遍。如果真是 這種情況,中國的教育質量就很值得擔憂了:如果寫教科書變成一件很不嚴肅的事,教育質 量如何能得到保證呢?
希望社會各界能注意這件事!??
注釋?
〔1〕參見Edward, Earl of Clarendon,The History of the R ebellion an d Civil Wars in England,(ed.)W. D. Macra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 1958 (first edition 1888), Vol. IV, pp.192—19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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