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看星火,想老黃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昨天晚飯后仍是一陣碎咳,加上某些別有用心的美國走狗造謠說我認為章詒和該殺,氣得俺看不成書。便尋了把鐵鉗,一邊吃遼東大榛子,一邊繼續(xù)看中央臺播的《星火》。據(jù)說這部電視劇原來不許播,害怕引起“階級矛盾”,害怕極左人士說丑化革命。結果現(xiàn)在一播,收視率第一。沒想到葉紫的小說能夠改編得這么好,我一直覺得葉紫的作品雖然有力量,但是粗糙了些。魯迅也說:在輾轉的生活中,要他“為藝術而藝術”,是辦不到的。魯迅當年很看重葉紫,把他跟蕭軍蕭紅列在一起,給他們出版了三本“奴隸叢書”,各賣了1千本。葉紫生活豐富,意志堅強,文筆獨特,本來前途遠大,可惜貧病交加,抗戰(zhàn)以后一月斷糧三次,28歲的年華就病死了。舊中國,害死了多少知識分子,今天很多知識分子都忘了,被群眾批判幾回就仇恨得咬牙切齒一輩子,天天嚷著要回到蔣委員長時代,真是書都讀到阿隨肚子里去了。
看完了電視劇,我把葉紫的小說集找出來,又讀了一遍《星》、《豐收》、《火》、《電網外》、《山村一夜》等作品。自己揣想一下,讓我把這些小說串連起來,改編成一部連續(xù)劇,肯定沒有韓毓海這家伙改編得好,我這個搞現(xiàn)代文學史的,可能過于拘泥原著,而當代文學出身的總編劇韓毓海副教授則能夠從當下中國的革命問題出發(fā),去反省大革命時期的人性問題。片子的顧問是溫儒敏和王中忱,北大清華兩大中文系的主任,劉毅然導演兼編劇,黃平等人策劃。創(chuàng)作陣容強悍,音樂動人,梁冠華等的表演自然穩(wěn)健。只是臺詞中個別地方出現(xiàn)了當今才有的時髦用語,比如“暗中操作”、“強暴女人”之類,可能是分集編劇年輕了些,F(xiàn)在的年青人不知道,連“贊成”這樣的常用詞都是二十年代才開始流行的?傊,這部《星火》堪稱是當今中國反思革命題材的電視劇的力作,既有別于一般的空洞無物的“主旋律”,也不同于紅色經典的娛樂化,該劇直指人心地向青年人提出了一個永恒的人生問題:當你發(fā)覺自己生活在一個民不聊生無法無天的齷齪時代,你如何支配自己的青春?
早上腦子有點漿糊,就打了兩盆熱水洗了個頭,喀哧喀哧撓得分外爽快。生理上一高興,情不自禁地開口唱起當年張振富耿蓮鳳的二重唱《祖國一片新面貌》,不過歌詞兒是被我篡改了的:“哎——虱子咬,蚊子咬,咬得渾身是大包,回家還得撓哇!”又想起金圣嘆說的,天下最快樂的事情之一就是“生得癩瘡一二,閉門以熱水澡之”。俺雖沒有癩瘡,略微遺憾,但感冒之后大洗一場,也足夠快活了。其實俺根本不是個革命者,不過是個革命的同情者,真正的革命者早到礦山農村去發(fā)動群眾了。革命好比熱胡椒水,雖然燙了點好皮膚,但畢竟燙好了社會的癩瘡,所以,連俺這過著資產階級生活的知識分子也不應該那么忘恩負義的。
洗完腦袋,做了套好久沒做的香功。想起十多年前住在北大四院讀博士,有一段時間俺天天帶領一群準博士練香功,練得遍體香、滿庭芳啊。當然,根據(jù)劉華杰教授的研究,北大是中國的植物天堂,小小的北大四院,居然就有40種植物。沒有我們練香功,那個院子也是香的。一次,跟我同練的有法律系的黃河、歷史系的黃春高、哲學系的黃書進、中文系的黃鳳顯——現(xiàn)在都成了知名學者和領導啦。我一邊做著“達摩蕩舟”,一邊問眾位黃室兄弟:你們哥幾個,到底誰最黃?大家一致推舉楚辭專家黃鳳顯同志,老黃當仁不讓地說:“那當然了,誰敢比我黃。坷献觿e的特長沒有,從小就是反革命口淫犯!”
老黃不僅比我們黃,也確實比我們都老。他生長在革命老區(qū),知青出身,正經學問之外,頗有些歪才。他在自己寫的小說里,專門發(fā)明了一句罵人話:“瞄你媽的!蔽覀儎傄蝗雽W,老黃就給我們從文字學角度詳細闡釋了這個術語的奧妙,大家無不佩服,便擁戴他做了我們93級的黨支部書記。他的師兄孟二冬是92級的書記,研究唐詩的,去年不幸病逝后,現(xiàn)在成了全國學者的楷模,人家老孟從來不說黃嗑。我對老黃說,看來你們研究楚辭的,都是流氓啊,人家研究魏晉隋唐的,都是君子。就憑這一點,李杜要高于屈宋也。老黃星眸一閃,嚴肅地說:我們屈原同志高風亮節(jié),憂國憂民,寧死不與貪官污吏同流合污,怎么會是流氓呢?我說,看看你們那《離騷》,一開篇,講得清清楚楚嘛:“帝睪丸之苗裔兮,朕皇考曰勃起!边@還不夠黃嗎?黃鳳顯聽了哈哈大笑道:“看來你們這研究魯迅胡適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專門糟踏我們優(yōu)美的傳統(tǒng)文化!
為了打擊報復,老黃抽冷子就糟踏一下我們現(xiàn)代文化。比如有一回,我們夜里跟女同學去跳個舞,早上睡個懶覺,老黃就趴在我宿舍門上高唱《智取威虎山》:“昨夜晚,黑龍溝,又遭劫難”。我聽出這壞蛋的險惡用心,便朗誦《離騷》答復他:“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崩宵S一聽就來勁了:“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我又唱《智取威虎山》:“撫著這,條條傷痕,處處瘡疤,我強壓怒火,掙扎在,無底深淵!崩宵S道:“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我唱道:“雖然是,只身把,龍?zhí)痘⒀J;
千百萬,階級弟兄,猶如在身旁。”老黃說:“好哇,你原來不是個溜子,是個空子!”我說:“是啊,殺人的鋼刀,只能把,樹、樁、砍!蔽覀兙瓦@樣經常胡說八道著,竹林七賢著,讀完了博士。我跟黃春高留在了北大,黃河去了南方,黃書進成了著名哲學教授,黃鳳顯去了中央民族大學,后來當了副校長。
今天為啥說了這么多老黃?一搜索潛意識,忽然發(fā)覺,原來葉紫的《星》里,被殺害的男主人公、那個年青英俊的農會領袖,就姓黃。小說多次描寫他的“星一般的眼睛”,給梅春那樣的婦女帶來了“真正的生活”。在這位洪常青式的革命者犧牲后,梅春重吃了二遍苦,終于徹底覺悟,在北斗星的指引下,走向了“明天就有太陽”的地方。
《星》和《火》等作品,都是早期的自發(fā)的革命文學,葉紫也是實際的革命工作者,父親姐姐都為革命犧牲了,他自己也坐過牢。魯迅在給他的《豐收》序中說過一句著名的話:“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歷,卻抵得太平天下的順民的一世的經歷”。但葉紫的小說曾經被認為存在“黃色描寫”而予以否定,批判者指責葉紫把梅春寫成了“情欲的傀儡”。極左思潮對人性的苛刻要求,實際上違背了革命的初衷:革命是要人活得更快樂,而不是要人活得都像泥菩薩。革命者當然有跟普通人一樣的七情六欲,只是他們可以為了大眾的七情六欲而犧牲自己的七情六欲。革命者也會說點黃色之語,做點粗俗之事,這些掩蓋不了他們的革命光輝,相反只能說明他們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大眾當中生長出來的人民的兒女!缎腔稹芬粍“盐兆×诉@個人性的關鍵,才能在這個極左極右愚昧碰撞的時代,綻放出佼佼不群的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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