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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三張唱片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記憶中的第一張唱片,是斯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那是我父親在六十年代初買電唱機后收藏的幾張古典音樂唱片之一。父親并不怎么懂音樂,買電唱機這件事多少反應(yīng)了他性格中的浪漫成分和對現(xiàn)代技術(shù)的迷戀,與一個陰郁的時代形成強烈反差——那時候人正挨餓,忙著糊口,閑著的耳朵顯得多余。記得剛剛安裝好電唱機,父母在《藍色的多瑙河》伴奏下跳起舞來,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那是一張33轉(zhuǎn)小唱片,藍色調(diào)封套上是多瑙河的風景照,印著俄文,估計是蘇聯(lián)某交 響樂隊演奏的。說來慚愧,這就是我西方古典音樂的啟蒙教育,像孩子嘗到的頭一塊糖,直到多年后我去了維也納,被斯特勞斯圓舞曲以及奧地利甜食倒了胃口。

  “文化革命”來了。在記憶深處,不知怎么回事,想到那場暴風雨就會想到黑色唱片,也許是旋轉(zhuǎn)方式和不可測的音量有相似之處吧。時代不同了,這回輪到嘴巴閑著,耳朵豎了起來。我把高音喇叭關(guān)在窗外,調(diào)低音量,放上我喜歡的唱片。

  接著是“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學同學大理把《藍色的多瑙河》借走,帶到內(nèi)蒙古大青山腳下的河套地區(qū)。1969年秋,我去中蒙邊界的建設(shè)兵團看我弟弟;鼐┩局邢禄疖,到土默特左旗的一個小村子尋訪大理和其他同學。那還是同吃同住的“初級階段”。每天下工與夕陽同歸,他們抗著鋤頭,腰扎草繩,一片歡聲笑語;氐街帱c,大理先放上《藍色的多瑙河》。這奧匈帝國王公貴族社交的優(yōu)雅旋律,與嗆人的炊煙一起在茅草屋頂下盤旋,倒還挺和諧。多年后,大理遷回北京,那張唱片不知去向。

  第二張是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隨想曲》,那種78轉(zhuǎn)的黑色膠木唱片,祖籍不可考。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和同班同學一凡、康成聚一起讀書寫作。那是一種分享與共存,如同圍住火堆,用背部抗拒外來的冷風。在我們的小沙龍,有危險中偷嘗禁果的喜悅,有女人帶來的浪漫事件。與之相伴相隨的除了書籍,就是音樂。我們拉上窗簾,斟滿酒杯,讓唱片在昏暗中轉(zhuǎn)動。由于聽得遍數(shù)太多,唱針先發(fā)出茲啦茲啦的噪音,再進入輝煌的主題。短促的停頓?党蛇@樣闡釋第二樂章的開端:“黎明時分,一小隊旅游者穿過古羅馬的廢墟……”夜深了,曲終人不散,沉沉睡去,唱針在結(jié)尾處茲啦茲啦地不;瑒。

  有一天我從工地回家休假,發(fā)現(xiàn)唱片不見了,趕緊去問一凡。他垂頭喪氣告訴我,有人告密,派出所警察來查抄,所有唱片都被沒收了,包括《意大利隨想曲》。那小隊旅行者進入暗夜般的檔案,永世不得翻身。

  第三張是帕根尼尼的第四小提琴協(xié)奏曲。這張33轉(zhuǎn)密紋的德意志唱片公司的唱片,是我姑夫出國演出時買的。他在中央樂團吹長笛,文化革命下干?嗔Φ母苫。他家的幾張好唱片總讓我惦記,特別是這張帕根尼尼。首先,封套標明的立體聲讓人肅然起敬。那時用來播放的全都是單聲道收音機,必然造就了一個個單聲道的耳朵。每次借這張唱片,姑夫總是狐疑地盯著我,最后再叮囑一遍:千萬不要轉(zhuǎn)借。

  正自學德文的康成,逐字逐句把唱片封套的文字說明翻譯過來。當那奔放激昂的主旋律響起,他揮著手臂,好像在指揮小提琴家及其樂隊!岸嘞褚恢伙L中的鳥,沖向天空,爬升到新的高度,又掉下來,但它多么不屈不撓,向上,再向上……”他自言自語道。

  在我們沙龍一切財產(chǎn)屬于大家,不存在什么轉(zhuǎn)借不轉(zhuǎn)借的問題。順理成章,這張唱片讓康成裝進書包,騎車帶回家去了。

  一天早上我來到月壇北街的鐵道部宿舍。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康成和他弟弟住在二層樓的小屋窗口,有警察的身影晃動。出事了,我頭上冒汗脊背發(fā)冷。我馬上通知一凡和其他朋友,商量對策。

  我們正在發(fā)愁,康成戴著個大口罩神秘地出現(xiàn)。

  原來這一切與帕根尼尼有關(guān)。師大女附中某某的男朋友某某是個干部子弟,在他們沙龍也流傳著同樣一張唱片,有一天突然不見了。他們聽說有人在康成家見過,斷言是他偷的。他們一大早結(jié)伴找上門來。康成和他弟弟正在昏睡,只見醬油瓶醋瓶橫飛。正當火爆之時,“小腳偵緝隊”火速報了案警察及時趕到現(xiàn)場,不管青紅皂白先把人拘了再說。帕根尼尼畢竟不是反革命首領(lǐng),那幾個人以“擾亂治安”為名關(guān)了幾天,寫檢查了事。

  我最近在聽活力(Dynamic)唱片公司的一張CD,是由瓜爾塔(Massimo Quarta)演奏的帕根尼尼的第三第四小提琴協(xié)奏曲。也許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用的是帕根尼尼的小提琴,這把琴是1742年由瓜爾內(nèi)里家族制作的,比帕根尼尼早誕生了整整四十年。這把琴現(xiàn)在屬于帕根尼尼的故鄉(xiāng)熱那亞市政府。重聽這首協(xié)奏曲,被早年的激動所帶來的激動而分神。帕根尼尼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的音樂將以一種特殊的物質(zhì)形式廣為流傳,并在流傳中出現(xiàn)問題:大約在他身后兩百年,幾個年輕的中國人為此有過一場血腥的斗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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