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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鋼:延光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四十二歲那年,他說他老了。但這明擺著不是他的本意,緊接著他就說,“不過根據(jù)聯(lián)合國最新公布的年齡段劃分,我仍然算青年。”

  “老”是因為,全身披掛著故事吧。一九九三年,草創(chuàng)時期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新記者們見到的賀延光,簡直就是出土文物。北大荒知青,北京崇文區(qū)某廠領導成員,四五天安門事件中被捕入獄的抗議者,共青團中央委員,著名攝影記者……。無數(shù)大起大落,壓在并不偉岸的身上。我第一次見他后,在日記里寫下:“賀顯瘦弱,棉毛衫外套一件馬甲,手涼。不停地抽煙!

  他那時正追一個女孩。小他十多歲的石正茂也來《三聯(lián)生活周刊》應聘。面試時,一位考官提問:“什么樣的人是你心中的白馬王子?”延光是在場考官之一,水靈的小石姑娘在眾目睽睽下說:“現(xiàn)在的女孩,想像的成分太多,什么一米七五,皮膚白……我要找的是特別合適的人,而且能越調整越合適。外表是次要的!甭牭竭@句,我瞥了延光一眼,見他拿倒了香煙,點火點到了過濾嘴上。

  什么叫“年輕”?這概念太多歧義還有點神秘,比聯(lián)合國的定位復雜。依我的標準,至少,它與每個人內(nèi)心的清澈程度相關。

  我和延光的交往直接明了,兩人幾乎才剛認識就大敞襟懷。那時的重中之重,是要創(chuàng)辦一份新聞周刊。我們邀延光出任攝影部主任,延光對此(也包括對我)一見傾心。在一批傾力參與《三聯(lián)生活周刊》創(chuàng)刊的朋友里,他是決意走出體制禁錮,甩開膀子大干一場的最堅定的人。

  而有的同樣熱忱的朋友,就多一些審慎,多一些掂量。這不奇怪。九三年,從命運低谷重新出發(fā)的我們兩手空空,前程未卜。三聯(lián)書店率先吃螃蟹,引入港資創(chuàng)辦媒體;
我們這群人懷著蟄伏已久的新聞理想躍躍欲試;
這樣的搭配很自然引出一種可能:風險。

  但愿許多年后的傳媒人,將對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驚弓之鳥狀態(tài)感到匪夷所思(而不是依然感同身受)。中國大陸的傳媒,就是這樣顫顫巍巍走過來的。那時,決定我們是否能夠順利運轉的合資公司,其營業(yè)申請遲遲未獲批準。同一個投資者(香港《明報》主席于品海)參與的《中華工商時報》遇到種種困難。言之鑿鑿或者未經(jīng)證實的壞消息接踵而來,說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打電話給新聞出版署,不同意《中華工商時報》與于品海合作;
說廣州的《南方周末》被?D;
還有申辦奧運失敗、小平身體有恙、乃至京城一些機關大院停止播放香港衛(wèi)星電視……這種種大背景小跡象,使朋友們確信“意識形態(tài)將收緊”,“生活”隨時可能被“封殺”——“封殺”,是那一年我們使用頻度很高的關鍵詞。

  三聯(lián)書店沒有接到任何文字指令,但我們好像已經(jīng)被自己描繪的圖景嚇著了。有的好朋友盼有兩全之策,一只腳踩到水里,積極參加“空轉”(草創(chuàng)時期的培訓和試運行),另一只腳留在岸上,不輕言“離開體制”。機敏的眼睛在觀望。

  一九九三年九月,我和延光等人到香港考察傳媒,接著我從北京去德國。就在首都機場和家人通電話時,得悉延光正萬分焦慮地滿世界找我。那時沒有手機,我也沒有BP機,延光要我妻子在我起飛前一定要轉告一個重要情況:有朋友已經(jīng)頂不住,在考慮“善后”,醞釀把我們招聘的記者轉介到京城一些報紙。

  延光態(tài)度明朗,隊伍不能輕易散掉,散很容易,聚就困難!

  他很早就提醒我,要盡快讓周刊的高層成員和三聯(lián)書店簽約,不能長時間“兼職”,心掛兩頭。他全身心進入角色,每一次“空轉”,都準時到達。他知道《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不是《中國青年報》,“生活”是要上報攤的,上報攤要靠封面吃飯,那些日子里他常掛在嘴邊的是,“市場是最無情的”。

  對“政治安全”問題,他展開自己的調查核實。他甚至托人到外貿(mào)部,查出三聯(lián)書店申請成立合資公司的文件尚鎖在某人抽屜里,司長、處長均未得悉何種“指令”。他的結論,不必擔心所謂的政治問題。他多次說,他現(xiàn)在就可以和三聯(lián)簽約。

  那些如坐針氈的日子,許多細節(jié)已經(jīng)淡忘,留在記憶中的,是情緒的激烈起伏波動。四月五日,清明,沒有紛紛細雨,天突然燥熱,剛上班就傳來延光母親去世的消息。我和小石立刻驅車趕往醫(yī)院。事業(yè)的坎坷,個人的不幸,一切一切混合成令人壓抑的悲切空氣。

  到住院大樓門口,正逢老人的遺體被抬出。小石挽緊延光,延光流著淚,哽咽敘說著母親的大小舊事。母親年紀輕輕嫁到夫家,不久延光父親去延安,十幾年未歸;
解放后方團聚,在軍營生下兩男孩。忽得病癱瘓,上石膏一年,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用鏡子看地上的孩子,地上,延光的小弟弟正在吃屎……一九七六年延光被捕,抄家的人對母親說,賀延光是反革命,你知道不知道? 母親說,我只知道賀延光是去天安門悼念周總理,如果周總理是反革命,那賀延光就是反革命!

  延光的父親嘆息,今年天氣熱得早,燕子提前半個月來了,今天早上正想告訴她,可她還沒來得及聽到這消息,就去了……

  送走延光母親后僅一個多月,《三聯(lián)生活周刊》遇到真正的危機。香港《明報》記者席楊被控“刺探金融機密”,遭逮捕后引發(fā)《明報》員工的抗議,老板于品海也頭纏布條,參加在跑馬地新華社門前的靜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三聯(lián)與于品海的合資計劃即刻泡湯。我任執(zhí)行主編的這一屆編輯部,就此中止操作。

  一幫血脈賁張的朋友,風云際會,指點江山,在永定門外面粉廠(臨時辦公地)紙上談兵,磕磕碰碰;
在凈土胡同雪花電冰箱修理廠(租用的編輯部小樓)舞槍弄棒,灰頭土臉。那些長短,那些恩怨,那些莫名的驚悸和狂躁,都戛然而止了。

  我感謝延光,那段難忘的日子他給了我很大的精神支撐——用他那股子凜然正氣。在香港考察,同去的一位主筆在與香港同行交流時心神不寧,舉止也略顯大大咧咧;鼐频甑牡罔F上,延光神態(tài)嚴肅,一路批評那位老弟。我們在《明報》“見習”,我去參加總編輯董橋的編前會,去隨新聞主任值班,延光則乘上采訪車捕捉突發(fā)新聞。他碰上的是一位老嫗被害,在第一時間到達現(xiàn)場,和香港記者一同搶新聞,快門頻摁,不遑多讓。他的“大陸著名攝影家”身份稍晚才曝光,陳復禮等香港攝影界泰斗聽說賀延光蒞港,為他舉行歡迎宴會。

  在給“生活”新記者們講課時,有人問他:當一名攝影記者,最重要的素質是什么?延光答以三字:“同情心”。

  還有一件趣事。應考記者的人里,有個西裝革履的油頭青年。面試的時候,所有考官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手指上。

  一考官問:你那只戒指重幾克?

  青年本能地用護住戒指:啊,五克,五克……

  這名想當攝影記者的考生退出后,一個考官說,我最厭惡戴戒指的男人。另一個考官說,他極不自信,總在掩飾。延光說,別人穿什么我不管,攝影記者這副打扮,一看就不行。

  這是對考官們自己的測試,透露出我們這撥人骨子里的信息。延光知道要適應環(huán)境更新自己,但不會為恐懼落伍而迎合潮流,改扮前衛(wèi)。他能接受“讓我一次愛個夠”那樣的流行歌曲,但更喜歡“烏油油的黑脊梁,汗珠子滾太陽”這種野腔土調。說到底,延光和我,還有盧躍剛、李大同等這整整一代傳媒人,都是從紅色模子里脫胎出來的。生于裂變年代,歷史轉型打在我們身上的烙印很深。

  延光刻骨銘心地記著,在東北聽說“林彪自我爆炸”消息的那一刻。那是個干部會議,大家擠在木板通鋪上聽傳達文件。主持人毫無表情地宣布,林彪摔死了,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會場一片死寂。忽然,一聲巨響,不結實的通鋪被壓垮了一端,知青們傾側一地。

  何止一次!這撥人的經(jīng)歷中,太多一驚一乍,太多突如其來的斷裂和直轉急下。一九七六年十月里的一天,牢房里的延光忽聽高墻外有人群呼口號,而且半夜了還口號不斷,并伴有陣陣鑼鼓聲。他馬上猜想,是不是天變了!

  離開《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先是閉門讀書,后去中央電視臺“新聞調查”欄目,再去《南方周末》。在北京和延光極少見面,要走了,他開輛舊車,和小石請我還有“新聞調查”的編導張潔,去一家叫“南泥灣”的餐廳吃西北菜。這是送別,可是我記不起他說了什么打氣鼓勁的話。印象中,只有餐廳里滿眼的紅花布,和友情的暖流。

  有一次我從廣州回北京,和《中國青年報》的老友們聚會。大家高談闊論,聲震屋瓦,從傳媒現(xiàn)狀扯到黨國政治,從長江抗洪報道的操作扯到南海海權。有兩個人比較沉默。一個是李方,這個小我們十來歲的杰出報人,小心地和亢奮的大哥們保持著距離。一個是我,《南方周末》多災多難,我心事很重,容易給人謹言慎語、生怕隔墻有耳的錯覺。延光很不高興我那樣子,硬邦邦地給了我一句:“哎,你老兄怎么這么深沉。 

  延光還是那個延光,渾不吝。一九九八年他沖到長江決堤的最前線,二○○三年他進入危險的SARS病房,二○○五,拍紫陽葬禮,拍國共握手,拍久違的蔣彥永軍醫(yī)在公眾場合出現(xiàn),他的一切,都符合我所理解的他的性格邏輯。赤誠,這是他。

  延光說,我們這代人,最寶貴的財富是經(jīng)歷。不過我想說,經(jīng)歷這東西,包羅萬象,有血水堿水,也有狼奶毒汁。它會催生正直和善良,同樣會滋養(yǎng)世故、狡黠、陰鷙。即便是引為同道的好友,不必諱言,經(jīng)歷也給了我們一些不易矯正的積習。在自由極度匱乏的日子里長成,學養(yǎng)的不足,寬容的缺欠,伴隨堅毅的偏執(zhí),混在熾熱里的虛矯夸張,還有一點點自戀,以及與狼共舞時沾染的些許狼性……,這些都和我們?nèi)缬跋嚯S。我們像雙目圓睜的兵士,橫亙在歷史的道口——不許當政者再走回頭路,不讓極左死灰復燃,對思想鉗制,對壓抑個性,深惡痛絕;
然而恰恰是我們自己,也可能會以種種“正義”壓抑他人。

  更重要的是,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新聞自由,什么是全球化時代的新聞自由,我們知道得并不多。當我們還在坑坑洼洼的小胡同里蹣跚學步,還在吭哧吭哧自習、操練、以期完成對自己的啟蒙時,轉眼間,老了,這回真的老了。

  這一天終歸要來:曾經(jīng)的一清二楚變成蒙朧莫辨,曾經(jīng)的不言而喻需要絮絮叨叨繁瑣注解,風靡過一時的口頭禪、流行語,成為大厚辭典里最小字號的詞條,非探幽索隱則不知所云。痛苦,掙扎,躁狂,一代人的故事最終也會褪色、變形——以后來者的需求和趣味為轉移,還可能湮滅于無形,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但我不懷疑,能夠穿越時空的,是人的生命氣息。是像延光那樣一個個生氣勃勃的人,留下的星星點點人格的靈光。

  

  2007.3寫于香港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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