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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黛云:無名、失語中的女性夢幻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陳端生(1751--1796)出身書香名門,她的祖父陳兆侖是雍正進士。當時被奉為一代文章宗師,是著名的《紫竹山房文集》的作者;
她的父親陳玉敦也是舉人,曾任山東沿海地區(qū)登州府的地方官。母親汪氏,是在云南為官多年的汪上育的女兒。這些都使陳端生自幼受到很高的學術熏陶,并比一般女性有更開闊的眼界和更廣泛的知識。

  《再生緣》是陳端生少女時代的作品,前十六卷寫于十八、九歲,也就是1768年至1770年間,其中第一至九卷寫于北京外廊營救舊宅,第九卷至第十六卷寫于山東登州父親官邸。1770年陳端生母親病逝,1771年其祖父亦病亡,陳端生全家從登州回到原籍杭州。按當時禮制,陳端生應守母喪及祖父喪各三年。因此在1770年至1772年間不能談嫁娶,端生結婚時已是二十三歲,較之一般婦女多在二十歲以前結婚,實為晚嫁。據(jù)陳寅恪先生考證端生丈夫名范菼,也是世家子弟,他在1780年的一次科舉考試中,據(jù)說因作弊嚴懲,判往新疆伊犁,與邊疆士兵為奴。十五年后,遇赦回,在回歸途中時,陳端生病故,未及相見。據(jù)郭沫若考證,范菼是十年后遇赦,當為1770年,而端生亦于同年去世。從陳端生在《再生緣》第十七卷六十五回首節(jié)的自序來看,她的婚姻生活是愉快的:"幸賴翁姑憐弱質,更忻夫婿是儒冠。挑燈伴讀茶聲沸,刻燭催詩笑語聯(lián)。" 范菼的突然被發(fā)配邊疆,對陳端生是沉重的打擊,以至"從此心傷魂杳渺,年來腸斷意尤煎"、"日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里阻風煙。"這些人生遭際使陳端生停筆十二年,直至1784年,才又續(xù)寫《再生緣》,這時她已是歷盡滄桑的中年女性,過去不到三年寫了十六卷,如今一卷寫了整一年,正如她自己所說,早已不是"拈毫弄墨舊時心"了。

  《再生緣》是一部女人寫給女人看的關于女人的作品,是當時勃發(fā)的眾多女作家所寫的許多長篇彈詞中的一部。彈詞是一種講唱文學,導源于唐代?"變文","變文"多以說唱相兼、散韻結合的形式講述宗教故事,以七字句為主。彈詞在變文的基礎上吸收了南方地區(qū)流行曲調,演唱時以三弦、琶琵、月琴等弦索樂器伴奏,有講有唱。講詞為口語散文,唱詞則多為七字句韻文,也有十字句,或加三言襯字的。內容則多為細膩繁富的言情故事,也有一部分寫歷史,如明代楊慎所寫的《二十一史彈詞》。明代彈詞已相當盛行,如明代文人田汝成所著《西湖游覽志余》所載:"其時,優(yōu)人百戲,擊球、關撲、魚鼓、彈詞、聲音鼎沸。"到了清代,彈詞則更是蓬勃發(fā)展,大大超過了其他說唱文體。

  最令人感興趣的是清初出現(xiàn)了一批女作家所寫的彈詞長篇巨制,少則數(shù)十萬字,多則百余萬字。影響較大的,如明末清初由佚名的母女二人所寫的《玉釧緣》三十二卷;
陶貞懷的《天雨花》三十卷(成書于1651年);
陳端生的《再生緣》十七卷(主要部分完成于1770年);
朱素仙的《玉連環(huán)》三十八卷(成書于1805年前);
鄭澹若的《夢影錄》四十八卷(成書于1843年前后);
邱心如的《筆生花》三十二回(完稿于1857年左右);
程蕙英的《鳳雙飛》五十二回(成書于1899年前后)。

  明末清初,彈詞已非常流行,陶貞懷在她的《天雨花》曲詞中說:"彈詞萬本將充棟,此卷新詞回出塵,清初已有"彈詞萬本",可見盛況之一斑。至于彈詞興盛的原因,陶貞懷有一段分析,他在《自序》中說:

  蓋禮之不足防而感以樂,樂之不足感而演為院本,廣院本所不及而彈詞興。夫獨弦之歌,易于八音:密座之聽,易于廣筵;
亭榭之流連,不如閨闈之勸諭。又使茶熟香溫,風微月小,良朋宴座,促膝支頤,其為感發(fā)懲創(chuàng)多矣。

  陶貞懷認為彈詞之流行正是因為這種體裁最適合在閨閣之間,亦即女性之間暢敘抒懷,它只用三弦、月琴伴奏,比復雜的音樂演奏簡單易行,又不須像戲曲那樣在大庭廣眾中演出,而更像在家庭密友間促膝談心,還可以一邊聽故事,一邊談感想,互相修改啟發(fā),成為被囚禁在家庭之中的婦女極為難得的相互傾訴和溝通的重要途徑。因此,彈詞多產(chǎn)生于南方,特別是江浙一帶,又特別是蘇州、杭州等文化發(fā)達、才人輩出,女性有較高文化程度和知識水平的城市,而彈詞絕大部分寫的是女人的幻想和感受。是女人在女人中尋求知音的一種媒介。

  十八歲的陳端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創(chuàng)作《再生緣》的,她還有一本《繪影閣詩集》已失傳不可考。陳端生的時代比曹雪芹稍晚,與西方第一位女小說家奧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大體同時。《再生緣》比奧斯丁二十歲時開始寫的第一部小說《理智與感傷》(1811年出版)要早二十余年,比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1816--1855)所寫的《簡·愛》(成書于1847年)就更早了。

  《再生緣》的故事雖然曲折復雜,但從根本來說,正是被囚禁在深閨洞穴中的女性夢幻,如作者所說"朝朝敷衍興亡事,日日追求幻化情。"陳端生把自己的寫作稱為"妙筆仍翻幻化文",又說:"閑緒閑心都寫入,自觀自得遂編成。"這說明她的寫作絕無什么經(jīng)世致用的目的,也非為名為利,而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夢想和情緒的抒發(fā)。她并不認為這樣勤奮寫作(兩年八十萬字的速度)會有什么"用",只感到寫作本身為她自己和她母親帶來很多樂趣。陳端生的母親汪氏也是一位知識婦女,并深愛彈詞。她還常指點陳端生的創(chuàng)作。汪氏是陳端生的第一個讀者,也是她寫作的動力。陳端生對待自己的寫作非常投入,非常認真,也是非常艱苦的。她常常工作到深夜,常常"燈前成卷費推裁,"盡管"玉漏催人慵欲睡,"還要掙扎著"銀燈照影半還挨。"她很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自傲,決不阿世媚俗,謀取別人的歡心,而是"不愿付刊經(jīng)俗眼,惟將存稿見閨儀。"然而,《再生緣》寫成之后,就已廣流傳,尤其在家庭閨閣之中更是如此,正如作者自己所說:"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傳","閨閣之音頻賞玩,庭幃尊長盡開顏。"可見其特別在女性中獲得了廣大的讀者。

  《再生緣》故事始于十三省都督之子皇甫少華與元戎侯爵之子劉奎璧都求婚于才貌雙全的十五歲少女孟麗君。孟麗君之父孟尚書決定以比箭的方式擇婿,各射三箭,一箭射垂楊,一箭射金錢眼,一箭射掛著蜀錦宮袍的紅繩。劉奎璧以一箭之差敗于皇甫少華,孟麗君成了后者的未婚妻。劉奎壁不服輸,多次陰謀陷害皇甫少華,又借身為皇后的姐姐的權勢,終于使皇甫全家抄家問斬。少華及其母、姐潛逃,孟麗君被逼改嫁劉奎壁,不從,遂女扮男裝逃離家庭,參加科舉考試,中了狀元,官至兵部上書及丞相,并揭穿了劉氏家族的陰謀,使皇甫一家不僅官復原職而且晉升高官。故事寫支第八卷(二十九回:征東將,奏凱回朝,三十回:劉國丈,全家下獄,三十一回:獎功臣,并賜良姻,三十二回:娶皇妃,更聯(lián)美眷),其實已有了一個程式化的結局,但陳端生卻不就此停筆,而是用了其余九卷的大部筆墨,描述了整個男權社會逼迫孟麗君回歸無名、失語的女性世界和孟麗君用盡心機,保衛(wèi)自己,反抗逼迫的尖銳斗爭;
從而展開了一個廣闊的敘述空間。皇甫少華與皇帝本人與孟麗君同朝共事,雖未完全確認,但早已覺察了她的女性面目。少華多次用盡計謀,企圖逼迫孟麗君就范,以便"同偕花燭";
而皇帝本人也深深墮入情網(wǎng),一方面逼迫她承認是女性,另一方面又逼迫她承認不是孟麗君而是別方女子,以便他自己能將她娶入深宮,對為皇妃。孟麗君為能保衛(wèi)自己開創(chuàng)出來的獨立自由生活,勞心焦思,左推右擋,冒著"惑亂陰陽,盜名欺君"的死罪,始終不愿回到社會、傳統(tǒng)、文化為她設定的女性唯一的歸宿--生殖與滿足男性。然而,不幸她終于未能逃脫皇太后的圈套,在一次無法拒絕的極為特殊恩寵的賜宴之中,她被藥酒迷醉。宮女奉皇后(皇甫少華之姐)之命,乘醉脫靴,暴露了孟麗君的三寸金蓮,并盜去她的紅繡軟鞋。宮女為皇帝所截,三寸紅繡鞋落入皇帝之手;实奂磳⒚消惥孛芩突馗冢S即微服造訪,要孟麗君承認自己的性別,但不要承認是孟麗君,只說是來自他鄉(xiāng)的未婚女子,否則就要將她打入天牢,治她欺君死罪。孟麗君的父母、翁姑、兄弟、乳母、密友無一例外,都加入逼她"就范"的行列。孟麗君孤單奮戰(zhàn),走投無路,無法沖決四面八方的天羅地網(wǎng),終于在絕境中吐血昏迷。陳端生所寫《再生緣》十七卷就寫到這里。

  《再生緣》顯然是一部未完之作。作者在第十七卷卷末明白寫道:"知音愛我休催促,在下閑時定續(xù)成"。然而從寫作第十七卷的1784年到她離世的1796年,足的十二年,(如果算她卒于1790年,也有六年之久),陳端生始終未能再續(xù)一回。在這期間,她的生活并無什么特殊變故,未能續(xù)寫的原因恐怕只能從陳端生的思想個性和故事發(fā)展本身的邏輯去尋找。

  陳端生自幼能詩善畫,她所創(chuàng)造的孟麗君"七歲吟詩如錦繡,九年開筆作詩文。篇篇珠玉高兄長,字字琳瑯似父親",以及她出走時自繪真容等情節(jié)都多少有一些作者自況的意味。更重要的是她從來厭棄男性中心社會為女性設置的角色,所謂"已廢女工徒歲月,因隨母性學癡愚",她討厭女人本份的針線活,鄙棄傳統(tǒng)母性的"癡愚",看不上平庸的同輩男性,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卻別無選擇,唯一能暫時逃避的,就是創(chuàng)作是的夢幻。極有諷刺意味的是陳端生的祖父曾寫《才女論》一文,認為女性"諷習篇章""多認典顧","大啟靈性",對于"治家相夫課子皆非無助",而且可使女子變行"溫柔敦厚",因此得出結論:"才也而德即寓焉",這比"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說自然進了一步。陳端生和她妹妹陳長生都以才華文學聞名于當世,與其祖父的這種開明思想不能說無關,但這位祖父對于彈詞之類,卻深惡痛絕。他認為"村姑野媼惑溺于盲子彈詞,乞兒說謊,為之啼笑",比起詩教來,"譬如一龍一豬,豈可同日語哉"?然而,正是他的孫女陳端生對于彈詞不僅深為"惑溺",而且成為古今彈詞第一大家,可見陳端生的反傳統(tǒng)精神。

  陳端生強調孟麗君"篇篇珠玉高兄",正說明她對于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既成社會秩序的逆反心態(tài)。孟麗君離家出走并不只是為了逃婚,而且也是為要實現(xiàn)她一生抱負。第十回卷頭詩云"潔身去亂且潛逃,跋涉艱難抱節(jié)高。定要雄飛豈雌伏,長風萬里快游翱"離開了囚禁女性的家庭洞穴,她并無留戀和遺憾,而是"長風萬里"的"雄飛",結束了女性雌伏的宿命。她一心追求的是盡管"紙鳶線斷飄無際",還是要"愿教螺髻換烏紗"。她終于如愿以償以她的聰明才智取得了最高社會地位--狀元和最高政治地位--宰相。作者特別強調她作事"剛斷","事事剛明有主張","真練達,實精明"。她請十天病假,就堆下了千千萬萬的本章,代理的孟梁二相(孟麗君生父和岳父)"竟一件件辦理不清"。她政績蜚然,深為皇帝所倚重,以至當面對她說:"千秋世界全憑爾,一國山河盡仗卿",不僅孟麗君如此,書中女性也多強于男性,十七歲的衛(wèi)勇娥殺了賊首,占山為王:"道寡稱孤如帝王,禮賢下士作英雄,部前將士心俱服,都說道,定要真龍奪假龍"。作為全書轉折點的遠征朝鮮一戰(zhàn)也是由女將軍皇甫長華起決定作用的,長華作為皇后,也還常說:"做女兒的提刀斬將,從馬擒王,哪里受得起這等的暗氣來?"顯然并不怎么把皇帝放在眼里;矢ι偃A的母親尹氏也歷害。她準備"拼將萬剮與千刀,攪海翻江鬧上朝,哪怕君王規(guī)矩重,且罵頓糊涂天子赴陰曹"。孟麗君的父親更是著名的"懼內"。總之在全部故事中,女性都是能干的、有才學、主動、進取、決定著勝敗,而男子則無能,才學不如女人,被動、優(yōu)柔寡斷、被擺布、被愚弄、包括皇帝在內;
甚至經(jīng)常流淚的也不是女性而是男人。

  作為男性中心的社會秩序核心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三綱)在《再生緣》中也全部被顛倒淆亂;实墼墙^對權力的象征,但在陳端生筆下被還原成一個充滿情欲的凡人,他深深愛戀孟麗君的才貌,曾穿著書生微服深夜到風閣探望她,只感到"高談闊論真博學","風流態(tài)度好搖心","聯(lián)竟不覺銷魂矣,剪燭依依到幾更",又于黃昏時分將孟麗君私自召入深宮企圖留宿,費盡心機,"盼一朝來望一朝,滿懷只望度春宵",當時孟麗君如鳥落樊籠,只有順從或尋死兩途,如她自己在心里的獨白:"咳!若是別個呢,此刻是脫不過的了。無非玉潔冰清者,執(zhí)意尋死,楊花水性者,侍御承恩。"但她對自己的聰明才智充滿自信:"至于我鄧明堂(孟麗君假名)是還有個脫身之計,不致到這等無能。"實際上,皇帝多次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受她的擺布。

  孟麗君對未婚夫皇甫少華的態(tài)度,有一個發(fā)展過程。當她剛中解元,路過一座廟,見到少華題壁的手跡時,還十分眷戀,以至"留連不舍偷垂淚,無奈嗟吁出廟中"。(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她立即警醒自己:"僥幸鄉(xiāng)場奪了魁,也算得高才女子勝須眉。眼前因此私懷事,拋卻詩書理太虧"。在她心目中,結婚、生子已不是女子唯一的歸宿,女人也應有許多別的事可做。后來,皇甫少華由于孟麗君的選拔提攜,官封征東元帥,任"招討"之職,"招討敬師如敬父……惟共恩師訴別離"。這時,孟麗君已有意"不欲于歸皇甫門"了;矢ι偃A凱旋歸來,娶了仇人劉奎璧之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劉燕玉為第二房妻室,(對孟麗君仍虛位以待),孟麗君就更斷絕了重修舊好的念頭。這一決定的基礎是"世人說做婦道家,隨夫榮辱……麗君雖則是裙釵,現(xiàn)在而今立赤階。浩蕩深恩重萬代,唯我爵位列三臺。何須必要歸夫婿,就是這王室王妃(皇甫少華得勝后封王)豈我懷?況有那宰臣官俸嵬嵬在,自身可養(yǎng)自身來"。在陳端生看來,女性一旦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和經(jīng)濟來源,就可擺脫"夫為妻綱"的命運,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就是孟麗君的母親也認為:"我女兒好好的做著朝廷宰相,要他家逼生逼死的斷送了麗君的一品前程"!況且"從來男子少真語,莫叫他,娶了人去變了心"。少華越逼迫,越想把麗君重新禁錮于女人的"位置",麗君就越是反感,越是掙扎,盡管他乞求,用計、流淚,麗君就是不肯依從,反而覺得少華"迂腐愚癡太可憎"。她看重的是那種"無拘謹處"、"相攜笑語"平等的關系,而不是什么"欲成花燭"的燕婉私情。她所追求的是:"從今索性不言明,蟒玉威風過一生"、"何必嫁夫方妥適,就做個一朝賢相也傳名"。對于年輕多情的皇帝她也并非全不動心,而是被他的"處處留情幫襯"所感動,甚至也說過"天子日表美豐神,休言我貌實難及,殊勝東平(即皇甫少華)你故人"。但是,一當皇帝談到"在相位,手握大權宜正已,作王妃,便當婉順合君心"時,她便聲稱"愿甘死罪斷難從",最后是急火攻心,"吐血如潮"。她珍惜已往獲得的自由勝于一切。在她前面,一切"夫為妻綱"、"夫唱婦隨"、"從一而終",都遭到了無情的踐踏。

  至于父母兄長之情,孟麗群君固然尊重,但在危及她的自由和生存時,她也毫不猶豫,決然舍棄。例如她母親在朝廷上當面揭穿冒名而來的假孟麗君而指明當朝丞相就是自已的女兒時,孟麗君翻臉不認人,威協(xié)當朝要脫袍掛冠,辭官而去,以至父母當從大受折辱,父親被指為"懼內愁獅吼",母親被責為"擅議宰臣該重罪,目無君父亂朝綱",全家被罰了半年的俸祿。孟麗君當然不無內咎,但她決不為什么"父為子綱"、"在家從父"的古訓或單純的親情而放棄自己的理想。

  陳端生這種激烈的反男權中心,反三綱五常的女性逆反心理,受到很多人的批評和反對,甚至同時代的一些杰出女性也不能真正理解。例如1821年將《再生緣》手抄本付印的香葉閣主人侯芝就曾將《再生緣》改寫為《金閨杰》并在題詞中批語孟麗君的"齒唇直逞明槍利,骨肉看同蔽屣遺。僭位居然翁叩首,裂眥不惜父低眉,倒將冠履愆還小,滅盡倫常罪莫提"另一部長篇彈詞《筆生花》的作者邱心如(1805--1873)也指摘孟麗君"辱父欺君太覺偏",并翻其意而作《筆生花》。

  陳端生的確超越了她的同代人,她所創(chuàng)造的孟麗君為社會所不容,只可能有一個她所不愿見到的悲劇結局。郭沫若認為作者預想的結局應是孟麗君吐血而死,皇甫少華大鬧朝廷,少年皇帝惱羞成怒,把他們投入天牢……其實皇帝冒大雨,微服私訪孟麗君時已說得很清楚:如果孟麗君不從"君命",結果只能是"法紀難逃性命無,不但盡將卿棄市,還把你,全家藉沒罰為奴"。孟麗君為自己前途的設計原是:"混過幾年辭了主,也只好,脫袍卸蟒返林泉",她早已準備和傳統(tǒng)女性的生活一刀兩段,所以說:"劬勞恩往來生報,伉儷情緣后世言"?梢娨磺写髨F圓的結局都是和作者原意相悖的。然而,就是這樣一種最低設計,在男性規(guī)定著一切女性規(guī)范的男權社會也是不可能的。吐血身亡正是這位才華絕世的美麗少女為堅持自由理想,不愿回歸男性規(guī)定的生活范式所必然付出的代價。

  在男性統(tǒng)治的社會中,關于女性的一切,都只有男性的規(guī)定和解釋。女性不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就是滿足男子欲望的對象。幾千年來,中國女性除了男性的命令和規(guī)定外,只能生存于一種黑暗、隱秘、無名、喑啞的世界,她們甚至根本沒有能以解釋和表述自己的話語,女性的全部生活都必然服從于男性所設計的父子秩序。殺敵立功的花木蘭的最后結局是"穿我舊時裙,著我舊時裳",待字閨中,成為"某人妻"。梁祝故事中的祝英臺最后殉情固然有為愛情寧死不屈的一面,但她所追求的理想幸福也還是在男性所規(guī)定的秩序之內--成為"某人妻"和"從一而終",她的一生都是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不及于亂"的男性法規(guī)的框架之內。唯有孟麗君,她的理想決不是"著我舊時裳",成為"某人妻",更不是"從一而終"的"生不同室死同穴",她所追求的是超越于男性法規(guī)的男女并駕齊驅,是女性聰明才智得以和男生一樣充分發(fā)揮的平等機會,是像男性那樣掙脫家庭桎梏而遠走高飛的可能性。這是少女陳端生的夢,也是她創(chuàng)作孟麗君的女性的幻想。

  然而,在男權社會中,女性自我只能處于一種無名、無稱謂、無身份、無表述話語的狀態(tài),她要表述自己的夢,就只能借助于男性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
名份、稱謂、身份、話語等等。首先,她必須假扮成一個男人,取得作為社會主體的起碼權力,她必得嘔心瀝血不暴露自己的女性性別;
其次,她只能利用一部分男性法規(guī)來反對另一部分男性法規(guī),在夾縫中求生存。例如她以"哪有老師嫁門生"的法規(guī)來抵制必得成為"某人妻"的婚姻圈套;
用天子不能戲弄外臣的法規(guī)來抗拒皇帝多次的威逼利誘;
既然男權社會不相信女子才學可以遠在眾男性之上,否認女子也可以"連中三元,官拜丞相","調停中外,燮理陰陽",那末,孟麗君正好用這種邏輯來掩蓋自己的真正性別。總之在男權壓制、女性完全無法表述自己的情況下,女作家陳端生只能利用男子的經(jīng)歷、男子的判斷和男子的聲音來曲折紆回地表述女性的夢幻。這也就是郭沫若所說的:"挾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挾爵祿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挾君威而不從父母,挾師道而不從丈夫,挾貞操節(jié)烈而違抗朝廷,挾孝弟力行而犯上作亂"?傊消惥荒苡眉傺b的男性身份來存活,她只能用男性的名、稱謂和話語來構筑自己的夢,而這種男性的身份、名、稱謂和話語又必然導致對男性秩序的認同與回歸。孟麗君終于連"隱居林泉"的最低設計也不能達到,她身犯"瞞蔽天子,戲弄大臣,攪亂陰陽,誤人婚配"的四重"殺剮"大罪,這就是一個女性夢想逃出男權秩序,追求男女并駕齊驅,公平競爭而不得不冒犯的罪名。

  《再生緣》的不朽價值正在于它全面揭露了在男權社會強大壓力下,女子無名、無稱謂、無話語的喑啞世界,揭露了在強大的男權壓迫下,女性只能作為一個"空洞的能指",被男性所定名,所指稱,所解釋并賦予特性的現(xiàn)實。它第一次在重重男性話語的淤積中曲折地表明了女性對男尊女卑定勢的逆反心理,以及女性與男性并駕齊驅,公平競爭的強烈的意愿。它第一次拔開了"男婚女嫁","從一而終",女性永不可能逃出家庭洞穴的陳規(guī)定勢,而幻想著女性所向往的獨立自主,建功立業(yè)的全然不同于傳統(tǒng)的別樣的生活。

  可惜所有續(xù)寫《再生緣》的作者都未能突出原著這一特殊價值。香葉閣主人侯芝在改寫《再生緣》而成的《金閨杰》的序中說:"《再生緣》一書,作者未克終篇,續(xù)者紛起執(zhí)筆",但都是"既增麗君之羞,更辱前人之筆"的狗尾續(xù)貂。其實侯芝本人也不能例外,無論是《金閨杰》,是梁楚生所續(xù)三卷,是各地方戲曲改編本,還是著名話劇作家丁西林所寫的話劇《孟麗君》,無一例外,都寫成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故事都以孟麗君回歸男權社會秩序,俯首聽命于"洞房花燭"而告終。這正說明男權的絕對統(tǒng)治,而女性的一個夢、一點意愿也無法得到表述。

  正是由于同樣的原因,這部將近千頁的煌煌巨著雖在民間流傳不衰,卻被正統(tǒng)文學史所全然漠視。

難怪百余年后,陳寅恪先生寫《論再生緣》時不能不感嘆說:"陳端生以絕代才華之女子,竟憔悴憂傷而死,身名淹沒,百余年后,其實跡幾不可考見",他以一位舉世聞名的杰出學者而認同于陳端生的通俗彈詞,他說:"論詩我亦彈詞體",并為陳端生"彤管聲名終寂寂",而" 望悵千秋淚濕巾"。是他,最先給了《再生緣》極高的評價。他指出:"端生心中于吾國當日奉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藉此等描寫以摧破之","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后百余年間,俱足驚世駭俗"。在形式方面,他指出:"彈詞之文體即是七言排律,而間以三言之長篇巨制",又說"彈詞之作品頗多,鄙意《再生緣》之文最佳,微之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屬對律切",實足當之無愧,而文詞累數(shù)十百萬言,則較"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語矣。"他認為《再生緣》之文,"在吾國自是長篇七言排律之佳詩,在外國亦與諸長篇史詩同一文體,足以和印度、希臘及西洋之長篇史詩媲美。緊隨陳寅恪之后,郭沫若進一步指出:"如果從敘事的生動嚴密,波浪層出,從人物的性格塑造,心理描寫上來說……陳端生的本領比之十八、九世紀英、法的大作家們,如英國的司考特(Scott 1771--1832),法國的司湯達(Stendhal1783--1842),和巴爾扎克(Balzac 1799--1850),實際上也未遑多讓。他們三位都比她要稍晚一些,都是在成熟的年齡以散文的形式來從事創(chuàng)作的;
而陳端生則不然,她用的是詩歌形式,而開始創(chuàng)作時只有十八、九歲,這應該說是更加難能可貴的"?梢院敛华q豫地說,《再生緣》的研究還剛剛是開始。

  

  1994年8月《中國文化》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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