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央:讀李銳在北大荒寫給范元甄的信——再認識我的父母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父親(編者注:李銳)在北大荒寫給我母親(編者注:范元甄)的信,是他和母親自1938年到1960年的所有信件中,我最不忍讀的。每每讀來,總有一種胸口堵得難以喘息的感覺。
1959年廬山會議之后,父親青年時代起即獻身于斯,并為之忘我奮斗了二十年的黨,把他像垃圾一樣扔了;
一個男人對孩子、對家庭不能有些許貢獻,而在饑餓、病痛的折磨下,不能自禁地開口向早已冷漠了的妻子要東西,而被她長篇累牘地挖苦;
食品匱乏到臭豆腐連吃兩塊;
每天兩點起床,靠稀粥、豆餅果腹的軀干,一直要“扛”到晚上,拉稀拉在褲子里還要堅持下地;
還要寫交待材料……我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從北大荒寄回家的那塊漆黑的豆餅。說是豆餅,其實是豆渣和草料的混合物。父親在北大荒經(jīng)歷的那種“生產(chǎn)大突擊運動”,對人的摧殘,恐怕比《半夜雞叫》里描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不同的是,那殘酷的本質,被一層“美麗”的革命彩紙包起來了。年方42歲,在此之前未曾肩挑手提,不久前還被通報全黨的“紅旗秀才”,面對這種轉瞬之間上天入地的變化,這種被徹底打翻,并踏上一只腳的屈辱、煎熬,需要多么大的力量才能支撐下去!?
會記住你一切告誡。投入勞動和集體生活之后,相信自己會很正常起來:鄙視過去,相信將來,42歲開始自己真正的生活。這幾個月來,沒有你的幫助,自己會陷在更糟糕的情況。(1960.4.19)想著自己在黨內(nèi)廿多年,歷史問題審查多次,這次仍讓黨為此麻煩,心中有愧,也確有感傷。……因之,我惟一能做的,是在此很好勞動,很好改造自己,使得我們將來能夠面目一新,孩子們在成長時有好的健康的父母。(1960.5.12)
總之,用感情的態(tài)度,我會難以支持當前的生活。是認為自己必須改造,有錯誤,才能支持下來的。(1960.7.16)
從這些敘述里,我看到父親賴以支撐的不僅僅是理性的力量,他那從熱河辦報時起屢屢見于信中的,一貫被母親蔑視的,“一切從實際情況出發(fā)”的能屈能伸的性格,此時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認同張聞天的話:“被國民黨殺頭不要緊,被共產(chǎn)黨殺頭是要遺臭萬年的。”參加革命廿余年的經(jīng)歷,繼續(xù)為自己獻身的事業(yè)奮斗的愿望,他與共產(chǎn)黨榮辱與共無法割舍的情結,共產(chǎn)黨是“真理化身”的現(xiàn)實,使他不會作出如烈女林昭、張志新那樣以死抗爭的抉擇。既已落難,就接受現(xiàn)實,不能鉆牛角尖,不能徹夜輾轉地苦痛,要曲起身軀,麻痹神經(jīng)。要想捱過這個坎,必須得這樣想:自己確實需要勞動改造,改造的態(tài)度得到黨的認可,才能看到“重新回到革命隊伍”中去的可能,才能看到一家人重新團聚、孩子們將來有個父母雙全的正常成長環(huán)境的希望。
38年后的1998年,父親在《黎澍十年祭》中寫了這樣一段話:
黎澍認為毛澤東思想可以歸納為五點:……五是不斷思想改造,實為宋明理學翻版,專門制造偽君子也。這第五點,大家都曾經(jīng)挨整受罪,但都沒有像他這樣,聯(lián)系古人假道學概括得如此高妙。
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在很多情況下是將被改造者推到消滅肉體的邊緣來實現(xiàn)的:從肉體上摧殘那些膽敢持異見的人,使他們在饑餓和非人的生活環(huán)境中喪失思考的能力,喪失做人的尊嚴,成為行尸走肉,以此根除思考的危險,得以實現(xiàn)思想的大一統(tǒng)。這在有些人身上確實達到了“徹底改造”的目的。我的母親范元甄,就是最好的例子。
母親那時受到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下放到青云儀器廠的熱處理車間當工人(是體力勞動相對較輕的工種),平時住在工廠。剛剛兩歲的妹妹全托在“六一”幼兒園,我在通縣的小學住校,哥哥則由老阿姨照管。用父親的話說,此時母親不但要“領導家中四個人,還加上烏蘇里江西岸一人”(1960.4.23),要給父親找全國糧票,買東西,轉關系,這些無疑是要看人冷面孔的事;
自己在單位還要勞動,接受批判、審查,確確實實讓她吃不消。
“同住的兩對青年夫婦搬來沒有?還相容嗎?”(1960.5.25)父親在信中問母親。我家原來的單元是5間住房,大客廳是由兩間屋打通的,又從隔壁的單元挖過來一間做父母的臥室。父親去北大荒不久,水電設計院即分來兩對新婚夫婦,占去我家單元內(nèi)的兩間。原先隔出的一間屋子,此時也還上了,這樣我們一家5口住打通的一大間客廳。但是廚房、廁所是3家9口人共用的,尷尬窘迫,可想而知。母親與其中一對相處還好,另一對中,女的很厲害,母親與她針尖麥芒。母親的生活條件此時與父親相比仍是在天上,但精神上,對她這么一個原本就很別扭的人,這種情形不啻是地獄般的折磨。母親的個性,在平時都是永遠的不順,這時就可想而知了。我現(xiàn)在完全可以理解,她那時為何開始拿我當出氣筒,有時接到父親的來信,會瘋了一樣地寫出上百字的離婚信,逼著阿姨去郵局按電報發(fā)走;
郵局拒絕發(fā)這樣長的電報,她就逼著阿姨一趟趟地再去。父親是“以最大努力迎接考驗,并勝利一關一關通過”(1960.4.25.)的精神準備著應付一切,母親則是萬難做到了。
在接到母親的離婚信后,父親簡短地回了一信,說離婚現(xiàn)在不談,待我回來后再說。之后兩人的通信就完全中斷了。自那以后,母親的“革命”變得越來越“真誠”,越來越“徹底”。她不但把父親的北大荒來信交給組織,還把夫妻間的枕邊話全部抖摟出來,用這種大義滅親的方式,證明自己受改造的程度,以期重新得到黨的信任。她在接下去的“文化大革命”中,揭發(fā)了父親所有的朋友,凡有外調(diào),她一律揭發(fā),不管是自己的熟人還是朋友。記得大概在十八九歲的時候,我曾突然醒悟,完全理解了母親那時的難處,原諒了母親與父親離婚后對我過分的辱罵甚至毒打,希望能與母親親近些。但是,當我知道母親原來對“大躍進”持有與父親相同的看法;
當母親一封封寄來對我的批判信,甚至向我的單位領導揭發(fā)我的“反革命言行”;
探親時領著我們早請示晚匯報;
因為我男朋友的家庭出身有問題,讓我斷絕關系,在那以后,我心中殘存的一點親情徹底毀滅了。
延安整風后,母親和父親已屢屢發(fā)生思想分歧,廬山會議后,兩人根本無法以任何方式求同存異了。因為“同”者——孩子、感情已徹底被“階級”所替代;
而“異”者——對毛澤東和黨的路線的一些懷疑,其實曾經(jīng)是“同”者,則萬無共存的必要了。她真的相信共同生活了20年,共同有了3個孩子的丈夫是反黨分子嗎?一定不是的,否則她怎么會在20年后父親復出時動復婚的念頭?但是她被毛澤東所顯示出的絕對的威望、絕對的統(tǒng)治力震懾住了。她看清了,如果以前自己只是使用“階級”作為讓李銳俯首帖耳的武器,此時她必須將自己與李銳劃分在兩個不同的陣營,才能夠生存。她被眼前的一切嚇壞了,她不能想象自己永遠和別人合住一個單元(母親在延安的信中,記述了不能容忍和自己的好朋友夏英喆共一窯洞);
她不能想象自己永遠做一個爐前工(母親在東北糖廠的信中,記述了受不了頂班的生活);
她不能想象自己經(jīng)過廿年努力而得到的,三八式干部的優(yōu)越生活條件和特權,從此不復存在(母親信中屢屢流露出瞧不起工農(nóng)干部和“舊”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她在東北的信中記述了自己是如何虐待保姆);
她的驕嬌品格,決定了她根本無法面對這樣的可能。她明白要恢復從前的生活,要保住物質的和精神的地位,今后只有緊跟毛澤東,除此別無選擇。
父親在《黎澍十年祭》中還有一段極為精彩的論述:
“自由”是一切革命者所向往的最美好的理想,因為它是共產(chǎn)主義的最高境界,《共產(chǎn)黨宣言》中說得很清楚。在革命斗爭中多少烈士為自由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何以我們現(xiàn)在提都不能提,每一次有人提自由,就說是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要大動干戈加以反對?黨對學術文化的領導,應當表現(xiàn)在保證有發(fā)表的自由,而不是動輒違反憲法,任意剝奪這種自由。
與母親甘心放棄思考的自由、情愿承認自己沒有懷疑領袖的權利,以求保存高級干部的地位和待遇相反,父親的“放棄”只是一種權宜之計。應該承認,父親在被放逐到北大荒時對時局還看得不很清,想得不很透,他在信中議論道:
老頭們基本是好的(由公社轉農(nóng)場,他們的生活和收入都顯著下降,有點牢騷也不多談,而且了解國家總的政策,也看遠景,只是擔心自己等不到)。昨天一郭老頭將他手指給我看,像彎曲香蕉,從小累得無一指現(xiàn)能伸直。他們也從未吃過豆餅,也跑肚,無人說怪話。(1960.5.18)
以后準備每天利用晚飯后讀書半小時到一小時,有計劃讀《共產(chǎn)黨宣言》等幾篇主要東西,另外讀反右等匯集文件。報紙此間可以看到。(1960.7.1)
父親年輕時所刻意鍛煉出的吃苦耐勞的品格,自幼養(yǎng)成的勤學習性,使他在艱難的條件下,在像野人一樣吞食一切可食之物時,仍不輟學習。這使他得以不斷充實、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在環(huán)境稍稍緩和,可以思想(注意是“可以”不是“允許”)時即可做鍥而不舍的苦索。因之他的靈魂僅僅是做了生存所必需的彈性扭曲,而不是像母親那樣,發(fā)生不可逆轉的塑性畸變。父親得以在受難中逐漸走向成熟,未被那龐大的機器碾造成偽君子。從本性的倔強好勝,而逐步成長為有膽氣、有真知灼見的真君子,并逐漸諳熟了發(fā)表異見的藝術。40年后,對于毛澤東,對于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父親有了深刻、理性的認識和剖析,他的思想閃爍出大智、大勇者的光輝。父親是可以驕傲的,他從煉獄中走過,他從煉獄中獲得令人羨美的人生。
昨天返隊,如回到家里,給老頭和同住者吃了節(jié)省下的饅頭和餅干,都很高興。(1960.5.18)父親的善良,是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在噩運中得以生存的重要條件。他與同伴剛剛相處半月不到,即結下了友誼。雖然自己也食不果腹,仍與人分享。父親從別人的高興中,無疑感受到了人情的溫暖,這溫暖釋放出維持生命的熱量,彌補了食物的不足。父親的堅忍、樂觀、豁達,甚至還流露出一點得意——“我已買了副裹腿,現(xiàn)整天都打著(高中軍訓時學會打的,一天都不散)”(1960.5.18.),在順境中也許并不重要,此時則顯得性命攸關。如果將母親換到父親的位置,不知會怎樣地茍且(延安整風時便發(fā)生了不應該發(fā)生的事),今天看到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個變形的靈魂。
1936年父母相識,1939年相愛,共赴革命圣地延安。兩人又同出延安,至熱河、東北,一起南下,后轉業(yè)至新中國的工業(yè)戰(zhàn)線,為建設一個新的國家而工作。兩人的出身、學歷、經(jīng)歷,甚至相貌的出色都十分相像。吵吵鬧鬧,分分合合22年,一直到廬山會議,終于走到了盡頭。其后的40年,我得以親眼所見,不用通過信件了解他們。作為一個普通人,我更感動于父親的善良,父親的與人為善,父親的刻苦,父親做事的執(zhí)著。這些優(yōu)秀的個人品德使他歷盡滄桑,卻始終沒有改變自己的追求:共產(chǎn)主義的最高境界——自由。作為一個丈夫、父親,個人品德對他的妻子、兒女非常重要;
作為一個領導國家的高級干部,好的個人品德則更不可或缺。我惋惜父親的秉言直書不為人所容,而未能在更高的位置上為國家做更多的事情;
我慶幸母親的官位僅至退休后的副部級待遇而不是更高,人民因此少一些可能的厄運。
(原載《南方周末》2007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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