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潔白花瓣灑在墓地上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友人本來打算在林昭墓前背誦戴望舒的詩,但與她的慘烈犧牲相比,與她血寫的思考相比,這幾句詩的份量也許太輕太輕了。
二○○八年四月廿九日是林昭遇害四十周年,清明前夕,我和幾個朋友相約去蘇州木瀆鎮(zhèn)的靈巖山為她掃墓。那天細雨時斷時續(xù),從韓世忠墓園往前,右拐上 山,林昭的墓在一個尋常公墓的最高處,山不高,路也不難走,并不難找。林昭的墓和她父母的墓緊挨著,墓碑上是隸書的「林昭之墓」幾個字,墓碑后面刻了她在 獄中所寫的四句詩:「自由無價,生命有涯,寧為玉碎,以殉中華!挂痪帕四辏终言谏虾L峄@橋監(jiān)獄已被磨得只剩下不到七十磅,大咯血,最后一次被送進監(jiān) 獄醫(yī)院時,對她暗中懷有同情的獄醫(yī)悄悄說:「唉,你又何苦呢?」她的回答就是「寧為玉碎」四個字。可能有很多人都會這樣說,她為什么不懂得自我保護,要用 雞蛋去碰石頭?她為什么不把生命保存下來,留得青山在?她自己也說過:「我也承認:即使自從反右以來,對于林昭,為人的門盡管關閉,為狗的門卻一直是敞開 著的!」但她就是不愿選擇茍活之路。?
面對「雞蛋碰石頭」只會粉身碎骨的善意勸告,她的回答是:「如果上千萬個雞蛋去碰撞這個石頭,始終會在這塊石頭上碰撞出一個坑!
雞蛋就是要去碰石頭
到了一九六二年,她保外就醫(yī)期間為什么還要給北大校長陸平寫信?她在獄中為什么要一而再地給上海市長、給《人民日報》編輯部寫信,哪怕沒有筆她也要用 自己的血來寫?并不是她幻想會有什么結(jié)果,她解釋說:「我確知我的呼喊不會有任何回聲(連雙掛號信的一張回執(zhí)都沒有哩!試想這美妙制度下的郵電部門之政治 化||特務化都到了什么程度。。┤欢终驯仨殞ψ约旱囊磺行袨榘ㄕZ言負責!有了這封給北大校長的信介于其中,將來編起文集來,從『思想日記』到『我們 是無罪的!』,再到『我呼吁,我控訴!』,這其間的一貫脈絡就極其分明而一望可知,而且這年青人完全占著個『理』字!......沒理都是你們的!有理都 是林昭的。這個年青反抗者不僅處在有利于占理的地位上,而且行事凡百皆先求得占理!理直則氣壯!三人抬不過『理』字兒!有理且能打得太公,況其余乎!」她 引用了許多與「理」有關的諺語:「四方招,八方理!埂赋粤斯让祝氈v道理。」「有理沒理,出在眾人嘴里!」
她明知對方不會和她講理,但她還是要把理講出來,不斷地講,直到最后。她不是簡單地用雞蛋去碰石頭,她要在石頭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她對審訊者說:「利害可以商榷,是非斷難模糊!」「一切皆可引相對論。唯是與非斷斷不能二一添作五。」「是非之間絕無任何調(diào)和折衷的余地,從這一點上 說,作為一名奉著十字架作戰(zhàn)的自由志士,林昭與共產(chǎn)黨之間可謂找不到一句共同語言,唯一共同之點只不過我們的國籍。」所以林昭只能選擇向死而生。
她驕傲地宣稱自己作為反抗者對于同民族的極權統(tǒng)治者所持的態(tài)度「相當光明磊落、甚至允稱俯仰無愧!──可對世人,可質(zhì)天日!」她幾次在獄中自述:
「......林昭這份難移的該死的本性就是這樣!──遇到外來的侵犯鎮(zhèn)壓之類,首先想著的永遠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怕你們把林昭磨成了粉,我 的每一粒骨頭渣兒都還只是一顆反抗的種子!」
以精神病作斗爭的盾牌
在保外期間,她曾對同伴黃政說:「我在里面活一天就要與他們斗一天,我沒有別的武器,我就用唱歌寫詩作武器來斗爭,開頭獄卒們不準,我就是不睬他們, 越是不準唱,我越是非得唱,大聲地唱,不停地唱,整天地唱,獄卒們不理解我為什么有這么大的精力,這么多的歌詞,加上有時我還以寫詩畫畫和絕食作斗爭,他 們無法理解一個革命者的情操和意志,就主觀臆斷說什么我患了精神病。既然他們這樣錯覺而歪曲了我,那也好,我就更起勁地唱,整天整夜地唱,裝得更像些,以 后獄卒們拿我也沒辦法,最后也就不大來管了,這就給我?guī)砹瞬簧佟鹤杂苫顒印坏臋C會,使我能夠常與別人接觸,從而掩護了我們的聯(lián)系和斗爭!
但是,當監(jiān)獄方面真的想通過精神病院的鑒定,以她精神病的名義,可以讓她解脫的可能時,她卻拒絕這種安排──「年青人絲毫不謝這種陰險的、可疑的『善 意』,而只憤怒地認為是對于反抗者的莫大侮辱!雖然,從另一方面看來這或許也相當可以理解。誠如某些人對我所說那樣:十數(shù)年來在極權統(tǒng)治那窒息性的高壓手 段之下,中國大陸上敢于面揭其短、面斥其非者未知有幾。故在統(tǒng)治者眼中看出來這個憨不畏死與虎謀皮的青年人恐怕也確乎是有『精神病』的!否則又將如何解釋 自己掌著生殺之權的赫赫威勢竟爾悲慘地失效,這樣一種令人遺憾的事實呢?!」她在︿獄中之花﹀中寫道:
苦難的青春更那得歸宿?
煉獄呵,你是戰(zhàn)斗者的家!
這是她對自己作為一個不屈服的反抗者的真實處境最清楚的認識。初次開庭時,法庭就暗示她:「你有病嗎?有什么病?」她的回應是:「可能這個年青人在反 右以及其后的許多事情重重刺激之下,有了或有過某種精神異,F(xiàn)象,但至少并不比先生們更加精神異常得厲害!」一九六六年,張元勛以「未婚夫」名義獲準探 監(jiān),林昭向他訴說獄中所受的非人對待,獄警說她「神經(jīng)不正!,她搶白說:?
「世界上哪個國家對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的瘋話法律上予以定罪?你們定我『反革命罪』的時候怎么不說我是『神經(jīng)不正!荒?」
反毛不認錯是致死原因
反毛當然是林昭致死的原因之一,她在獄中對毛的思想進行了徹底的批判,但更主要的還是她的不認錯,是她這種決絕的態(tài)度。她認為反右是絕對錯的,她的多 位同學、友人都提到,「反右以后,她死不認錯,她是北大唯一不認錯的」。據(jù)說,在獄中,「有人對她說:你只要承認一句自己錯了,就可放你出去。她回答道:
『不,我沒有錯,決不向邪惡低頭。』她母親勸她「孩子,你就認個錯吧,不然,他們會殺死你的。」他回答:「我怎么能認錯!認錯就是投降,認錯就是叛變,我 沒有錯!」監(jiān)獄方面越是想制服她這個「黃毛丫頭」,她就越是不服,她說那是一場「制服」與「反制服」的斗爭,這成為她被殺的直接原因。
四十年后,面對她的犧牲,世人不僅佩服她的勇氣、壯烈和決絕,更驚訝于她的思想,她在紅色的牢獄中寫下的大量血書,我們現(xiàn)在只能看到極不完整的一部 分,她在其中提出的觀點,她對時代和中國命運的思考,她使用的語言都超越了同時代的人。作為思想者,她獲得了自由和永生,即使鐐銬加身,她的心靈、她的思 想都沒有喪失這樣的自由,這就是她非同凡響的地方,是她留下后人的獨特的精神遺產(chǎn)。
同行的友人本來打算在她的墓前背誦戴望舒的詩《蕭紅墓前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
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林昭的墓后沒有海濤,連松濤都沒有,只有一片不很高大的香樟樹林陪著她,與她的慘烈的犧牲相比,與她鮮血寫下的思考相比,這幾句詩的分量也許太輕太輕 了。我們最終沒有找到表達敬意和紀念的更好方式,只是站在她的墓前向她的英靈默默地鞠躬,只是把潔白的菊花一瓣瓣灑在她的墓地和墓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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