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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暉:晚清為什么學西方?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秦暉:

  秦暉,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知名學者,在農民史(土地制度史與農民戰(zhàn)爭史)、經濟史等多個研究領域都頗有建樹。

  

  

  ●在文化上,晚清卻出現了一個非常明顯的、有人稱之為“三千年未有之變”,什么叫“三千年未有”?是說我們三千年來都沒有打過敗仗或者敗得沒有這么慘?當然不是。就是幾千年來人們第一次對我們的道統(tǒng)產生懷疑。

  

  ●這些真正的儒家,從傳統(tǒng)上就帶有一種憤世嫉俗的心理,認為三代是很理想的,到了后來就越來越糟糕了。他們帶著這種理想去看西方,忽然發(fā)現有一個很理想的地方,就是西方。

  

  譚嗣同(1865年-1898年),著名維新人物。

  薛福成(1838年-1894年),清末外交官。

  郭嵩燾(1818年-1891年),清末外交官。

  

  

  1、區(qū)別“反西之儒”與“反法之儒”

  

  很感謝大家來參加我們今天的交流。最近,儒學、國學的傳統(tǒng)話題很熱鬧,但是,我們通常在用語言來表述某種意思的時候,經常有所謂的符號和我們要表達的意思之間的關系問題。當代語義分析的研究表明,語言解釋的空間是無限的,同樣的話語可以表達很多不一樣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意思。比如人們談儒學,同樣是談儒學的人,之間的差別可能非常之大,這就是索緒爾講的“任意原則”。如果是這樣,語言還有什么意義呢?

  

  但索緒爾提出語言的表達還有另外一個規(guī)定,就是“差異原則”,通俗地講,就是指一句話要表達什么意思,往往是要通過借助這句話去針對什么來體現的。如果用我的語言來講,就是講某一套話語的時候,往往有一個假想敵,我們這個話語真正的意思是通過我們要排斥的東西來體現的。比如大家都講儒家,大家都講仁義道德,這個仁義道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其實就是取決于你用這個仁義道德來針對誰,如果離開了這個,所謂不仁不義,不道不德的東西,你講的仁義道德就沒有什么確定的含義。

  

  我們現在講儒學,首先要明白你講這套話到底是針對什么的。從董仲舒以來,兩千多年,幾乎人人都講儒家,沒有什么人說他是反儒的,但是講儒的人中區(qū)別非常大。就像有學者講的,西方基督徒中的區(qū)別往往比基督徒與非基督徒的區(qū)別還大。都是講儒的人,他們?yōu)槭裁磿羞@么大的區(qū)別呢?主要就在于差異原則。他們針對的假想敵是不一樣的。

  

  就今天而言,我覺得我們談儒學的時候,最重要的兩種談法,一種就是自從董仲舒以來一直到晚清,不少儒者,我指的是那些繼承了先秦以后,董仲舒以前的原始儒家信念的那些人,不是僅僅為了“讀書做官”把儒書作為“敲門磚”的人,他們談儒往往是很憤世嫉俗的。他們所憤、所嫉何來?當然不是來自“西化”,主要就是來自孔孟時代的“周秦之變”,孔孟為當時的“禮壞樂崩”痛心疾首,而從“禮壞樂崩”中建立了一個秦制,這套制度被很多早期儒家認為很糟糕。

  

  大家都知道原始儒家有兩個概念,叫做“王道”和“霸道”,很多人認為法家就是主張霸道的。他們對此強烈不滿。董仲舒以后很多人就馴服了,接受了“儒表法里”,但“表里”之間還是有矛盾的,到某些關節(jié)點上時不時還會有些不知道“難得糊涂”的儒者出來指責秦制,所以會有所謂“儒法斗爭持續(xù)兩千年”的說法。

  

  而到了五四以后,“西學”影響大了,很多儒家、或者說聲稱自己是儒家的人,就不是對法家和秦制表示不滿,而是對以“西化”為表現形式的現代進程表示不滿了。從洋務、維新時期的守舊派,到新文化運動中很多對新文化表示不滿的所謂保守派儒學人士,他們講的儒學當然又是表達另外一種意思了。

  

  但有趣的是,當初學習西方的潮流,恰恰就是由前面說的那種“反法之儒”發(fā)動的。所以在表達儒學里面的“差異原則”中,“反西之儒”與“反法之儒”的區(qū)別可以說是近代最基本的一種區(qū)別。

  

  2、學習西方與道德形象有關

  

  我們回顧一下晚清以來的中國思想界,會發(fā)現,以往尤其是在新文化運動以后人們都強調西儒的對立,這就被遮蔽掉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在晚清以來的很長一個時期,最急于引進西學的人就是這種所謂的“反法之儒”。這里頭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中國人在晚清為什么忽然間想到要學習西方,而且出現了那么強大的一個潮流,以至于到了上個世紀之交,好像不談西學就不是學問。

  

  到了民國初年,甚至發(fā)展到當時能夠為中國傳統(tǒng)進行辯護的人,往往也必須要像辜鴻銘那樣本來就是一個洋人,英文比中文講得好,他才有資格扮演這樣的角色。為什么會導致這樣的局面呢?為什么會導致相當一個時期國人都爭前恐后地要學習西方呢?

  

  有些人說,晚清中國人之所以要學習西方,就是因為西方打敗了中國人,誰的拳頭硬就學誰,落后就要挨打,挨打就是落后,打人的就是先進,所以我們就學習打贏我們的人。

  

  可是后來又說:五四時期中國人對西方失望了,因為“先生老是欺負學生”。這個說法顯然與上面那種說法矛盾:如果按上面的說法,我們原來不就是因為挨打才學習打我們(就是欺負我們)的人嗎?如果不打我們,我們還不學了呢。怎么還會有失望一說?

  

  顯然,五四時期部分中國人由學習西方轉向學習俄國,并不僅僅是因為西方欺負我們。不過后一個說法至少表明,當時人們學習西方與西方在國人心目中的道德形象有關,這個形象絕不僅僅是個“強者”。

  

  但是這個特征在我看來,最典型的還不是五四以前,而是戊戌變法以前,那時的“反法之儒”對西方的道德描述,可以說比戊戌變法以后、五四以前還要浪漫得多!

  

  3、學西方的根源不是“被打敗”

  

  這里我要說,國人傳統(tǒng)上就并不是對“強者”多么崇拜的。我們講的主要是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主要就是指中原的農耕文明,以及代表這種文明、打著儒家旗號的中原王朝。大家知道,這個意義上的中國被人打敗,其實在歷史上經常發(fā)生,絕不是只有晚清才真正被打敗。遠的不說,距離晚清最近的就是晚明,當然有人說明是亡于流寇而非亡于清,這本是清朝為標榜其“得國之正”而說的。但就算崇禎是亡于李自成,李自成的“順”朝不也是漢人政權嗎?它不就是被滿清所滅的嗎?其實崇禎死后的“南明”仍然曾經擁有大半個中國,它也不就是被滿清徹底打敗了嗎?

  

  南明是徹底地亡于清,跟晚清受列強“欺負”有很大不同,敗得很慘。晚清被西方打敗無非就是丟了一些邊疆,大清朝一直還在,雖然“西夷”也曾經兩度打進過北京,據說不知是懾服于“天朝威儀”還是害怕“人民反抗”很快又走掉了,整個國家體制并沒有被顛覆。如果國人崇拜打敗自己的人,大明帝國的人首先應該崇拜滿族人才對,為什么明清之際中國沒有興起學習滿族的熱潮呢?

  

  相反,那時漢族人在文化上仍然非常驕傲,沒有人認為我們文化上不如滿族,以至認為滿族文化比我們先進。而且,明清之際很多人反思的時候,都說我們之所以敗亡,是孔孟之道貫徹不夠,對這一套還是充滿信心。尤其像黃宗羲,明亡后大罵一通皇帝,反思非常深刻,說我們現在毛病一大堆,正是因為這些毛病我們才完蛋了,但是他講的毛病就是秦以后,說秦以后我們違背了孔孟的很多東西,以至于淪落到如今的地步。

  

  可是,在清末民初我們看到的恰恰相反。晚清與南明相比老實說,敗得其實并不是太厲害,主流的中國人在軍事上從來就沒有放棄過抗擊侵略者的信心,最后也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相對于中國在軍事上一直保持信心,在文化上,晚清卻出現了一個非常明顯的、有人稱之為“三千年未有之變”,什么叫“三千年未有”?是說我們三千年來都沒有打過敗仗或者敗得沒有這么慘?當然不是。就是幾千年來人們第一次對我們的道統(tǒng)產生懷疑。

  

  這僅僅是因為我們被打敗了嗎?如果說外國人或者說“西夷”只不過就是奪去了朝鮮、越南,就使我們認為孔孟之道不行了,那么滿族人把北京、南京都拿走了,我們?yōu)槭裁凑J為孔孟還行呢?我們?yōu)槭裁床蝗W習薩滿教呢?

  

  因此,與西方接觸后之所以使“傳統(tǒng)文化”當時產生嚴重危機,根本原因并不是“被打敗”了。你可以看一看當時的很多中國人,包括徐繼畬、王韜、馮桂芬、馬建忠、鄭觀應、郭嵩燾、張樹聲、薛福成直到康有為、譚嗣同,他們眼中是怎么看西方的,他們是怎么論證學習西方的。

  

  4、“反法之儒”學西方的幾個特點

  

  當時這些人論證學西方大致上都是有這么幾個特點:

  

  第一,他們是從追求道德理想的角度來學習西方的。當然,這種道德理想帶有很明顯的古儒“三代”色彩。本來傳統(tǒng)儒家一直有一種不滿現實的情緒,這種情緒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評價。五四以后,反儒的人認為這種情緒就是復辟倒退,開歷史倒車的情緒。魯迅先生專門塑造了一個“九斤老太”來形容這種情緒,這種人總認為過去比現在好。按照儒家的傳統(tǒng)說三代是盛世,到后面就是一代不如一代。罵儒家的人說這是復辟倒退,開歷史倒車。而稱贊儒家的人如余英時先生,則說這是一種知識分子的社會批判良知。

  

  但是,說是批判良知也罷,說是復辟倒退也罷,所指的事實是一樣的,就是這些真正的儒家———我所謂“真正的儒家”就是并非為了在科舉考試中得到一塊敲門磚來當大官,他們是有真正追求的。這些人從傳統(tǒng)上就帶有一種憤世嫉俗的心理,認為三代是很理想的,到了后來就越來越糟糕了。他們帶著這種理想去看西方,忽然發(fā)現有一個很理想的地方,就是西方。這個所謂的追求道德理想,也就是帶有古儒三代色彩的理想,是這些人學習西方的主要力量,而富國強兵的功利主義反而只是次要的或者是順帶的動機。

  

  第二,這些人普遍地從“反法之儒”的價值觀出發(fā),面對西方,他們第一個感覺就是我們的“秦政荀學”如何如何糟糕,他們往往說西方這樣的社會,體現的就是中國三代所達到的文明,他們這個時候學習西方,往往都帶有一種所謂“引西救儒”的色彩。說我們中國本來是很文明的,但是到了戰(zhàn)國就越來越不行,到了秦始皇就是強盜政治,以后中國就墮落了,原來認為儒家那套沒希望了,現在看據說還是有一個實現了儒家思想的地方,就是想象中的西方,這套如果實行的話,就可以把秦以后的一套東西糾正過來,使得儒家的理想能夠復興,能夠糾正秦漢以來的禮崩樂壞之弊?傊麄冋J為學習西方就是為了抵制法家那一套。

  

  第三,與以上兩點相應,那個時候這些人經常都強調,要學西方,就是要學如何“引西救儒”,抵制法家體制的這一套東西,這一套東西是所謂西學的“體”和“本”,學這個體和本是主要的,其次才是學“用”,學“末”。學習西方首先就是要學民主共和,天下為公,這是最重要的,是“本”,至于其他的,不僅是“船堅炮利”而且包括市場經濟中賺錢的本事都是“末”和“用”,是次要的東西———這顯然帶有儒家傳統(tǒng)的重農抑商傾向,這些人往往都是強調要學“體”,學“本”。

  

  第四,這些人如果在本土傳統(tǒng)中尋求與學習西方接軌的思想資源時,他們往往強調的都是要回歸古儒,拒斥法、佛。由于這些人往往都有非常鮮明的反對法家、反對佛老的傾向,所以在儒家道統(tǒng)內,這些人的特點是往往都非?春妹蠈W而排斥荀學。大家知道,在戰(zhàn)國時代“儒分為八”,一般認為,其中的荀子這一派是代表從儒家到法家的過渡,或者說荀子這一派是半儒半法,這時候的這些學者都對荀子的這一點表示深惡痛絕,而與這相反的一種趨勢,就是所謂的孟學。這些人就認為孟學很好,因為孟學有很多民貴君輕之類的言論,這些內容后世的法家也很不喜歡,朱元璋為此還要把孟子禁絕了,這些人也是在這個方向上尋找所謂的思想資源。

  

  第五,當時這些熱心“學西”的儒者幾乎都沒有怎么注意到,現在很多人認為西方文化最本質的一個特征就是個性自由,個人主義現被認為是西方近代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有學者研究得出結論,中國人對所謂個人、個性、個人主義接受都比較晚,都是五四前后才進入中國的,但是民主、共和這些概念很早就進入了中國,這些東西他們接受得很早。他們主要是對西方的民主共和、天下為公津津樂道,并用以反思秦以來的“家天下”。

  

  今天看起來,這當然是對西學了解不深的表現。我們現在當然都知道,西方的這一套體制,不管是民主政治也好,市場經濟也好,個人權利在這種價值體系中都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是,有一個現象我覺得很有意思,那就是雖然我們可以說這是對西學了解不深的表現。然而耐人尋味的是,恰恰是這個時期學西者的這種膚淺的見解,首先因為它不強調個人本位,而與儒家的小共同體本位的價值體系沒有形成明顯的沖突。這個時期很多人并沒有感到西儒是對立的,原因在于原始儒學的確也是不講個人本位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原始儒學講的是家族本位,講的是小共同體本位,講的是熟人社會中的倫理原則,這些東西如果認真深究的話,它與西方近代的價值體系的確是有矛盾的。

  

  當時的人們似乎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所以沒有感覺到這兩者之間存在多少矛盾。但是,恰恰是這種“膚淺”的認識,一方面淡化了西儒的矛盾,但另一方面,卻對“秦制”與法家專制傳統(tǒng)產生了劇烈的沖突。也正因為這樣,所謂重民主、輕自由的“膚淺見解”,在那個時代不僅并沒有妨礙當時的中國民間社會個人權利的發(fā)育,乃至自由意識的增強,而且可以說起了很大的啟蒙作用。盡管這個時候人們認識的西學并不強調個人主義,但是實際上,這個時期恰恰是中國個性意識開始萌芽的時期,而且這種萌芽并沒有受到“引西救儒”潮流的壓制。這是為什么呢?

  

  

  ●這些人普遍地從“反法之儒”的價值觀出發(fā),面對西方,他們第一個感覺就是我們的“秦政荀學”如何如何糟糕,他們往往說西方這樣的社會,體現的就是中國三代所達到的文明,他們這個時候學習西方,往往都帶有一種所謂“引西救儒”的色彩。

  

  

  ●這些人介紹西方的時候,主要的精力并不放在“船堅炮利”、甚至不是放在如今公認為西方人擅長的辦公司做買賣上,而是大談所謂“西洋國政民風之美”。王韜就大講,西洋“以禮義為教”,“以仁義為基”,“以教化德澤為本”。

  

    

  5、“三代”跑到西方去了

  

  當時,很多學者都在這樣論述,如郭嵩燾就明確地說:“三代以前,獨中國有教化耳……自漢以來,中國教化日益微滅。而政教風俗,歐洲各國乃獨擅其勝。其視中國,亦猶三代盛時之視夷狄也。”中國文化很了不起,但是那是指的三代,三代只有中國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地方,但是秦漢以后就不行了,自漢以來中國似乎已經逐漸成了“夷狄”,而“三代”卻跑到西方去了。

  

  而譚嗣同說得更絕:秦后“二千年由三代之文化降而今日之土番野蠻者!笨傊酌现浪坪踉谥袊缫驯粴,就像徐繼畬所說:惟西方尚“得三代之遺意”。

  

  薛福成也是這樣,他說“唐虞以前,皆民主也……匹夫有德者,民皆可戴之為君,則為諸侯矣。諸侯之尤有德者,則諸侯咸尊之為天子。此皆今之民主規(guī)模也。迨秦始皇以力征經營而得天下,由是君權益重。秦漢以后,則全乎為君主矣。若夫夏商周之世……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說,猶行于其間,其猶今之英、義諸國君民共主政乎?……所以三代之隆,幾及三千年之久,為曠古所未有也!痹谒磥恚鞣礁愕哪且惶灼鋵嵰簿褪俏覀円郧叭愕哪切〇|西:“有德者天下共舉之”,那時不是家天下,都是誰有德望老百姓就推選誰。

  

  我們看五四以后很多人夸贊秦漢時代的法家變革,認為商鞅變法很了不起。但是戊戌前的先進者恰恰相反,他們最反感商鞅開創(chuàng)的那一套。戊戌時代的儒者感到的禮崩樂壞并不是西學帶來的禮崩樂壞,而說是“三代”之后、“暴秦”以來的禮崩樂壞。用譚嗣同的話說:“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xiāng)愿也!敝袊呀洷弧按蟊I”和“鄉(xiāng)愿”統(tǒng)治了兩千年!

  

  什么叫“鄉(xiāng)愿”?讀過《孟子》就知道那是那時儒家最討厭的一種人,就是墻頭草,隨風倒,趨炎附勢,誰掌權就跟誰!班l(xiāng)愿”的對立面就是古代儒家推崇的“鄉(xiāng)紳”,在現代我們把鄉(xiāng)紳解釋為地主,但是最早這個“紳”指的是讀書人特有的一種服裝,引申指儒學士子,據說他們的職責就是維護公理,獨立于權勢,“從道不從君”。

  

  在晚清的這些“反法之儒”看來,這樣的“鄉(xiāng)紳”咱們這里已經絕跡,秦以后就只有“鄉(xiāng)愿”了。那么“鄉(xiāng)紳”哪里去了?在西方。西方的議會,特別是完全民選的議會下院,晚清時最早就被譯作“鄉(xiāng)紳房”,據說那里聚集著一批不聽皇上、只認公理的議員(“議紳”),成天忙于“替天行道為民請命”呢。

  

  6、大談“西洋國政民風之美”

  

  對“秦制”的埋怨老實說也不是晚清才有,其實中國歷代的儒家經常都有一些人會有這種埋怨。真正的儒者往往都是不滿現實的,孔子就曾說:“道不行,乘桴浮于!保F在禮崩樂壞,這個社會已經墮落了,我現在要坐船到海外去當移民去了。朱熹也說:“堯舜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

  

  但不同于孔孟和朱熹的是,晚清的儒者找到了一個“仁義道德”的來源,那就是西方。用徐繼畬的話說,就是“推舉之法,幾于天下為公,骎骎乎得三代之遺意焉。”

  

  當然,他們講西方比“我大清”更仁義,主要講的是對內,就是西方的統(tǒng)治者對他們的老百姓比中國舊時的統(tǒng)治者對中國的老百姓要仁義得多,這里不涉及到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上面提到的所有這些人,在國與國的關系問題上當然都是愛國者,他們在抵御列強的侵略上態(tài)度是明確的。但是如果講國內體制的話,他們很明顯地認為西方民主政治比中國的法家政治要“仁義道德”得多。

  

  于是這些人介紹西方的時候,主要的精力并不放在“船堅炮利”,甚至不是放在如今公認為西方人擅長的辦公司做買賣上,而是大談所謂“西洋國政民風之美”。王韜就大講,西洋“以禮義為教”,“以仁義為基”,“以教化德澤為本”。

  

  而郭嵩燾就說得更系統(tǒng)了。他說西洋立國有本,這個立國之本就是“朝廷政教”,西洋人會做生意那只是次要的。他說西方社會法制很嚴明,所以“公理日伸”。說那里沒有鄉(xiāng)愿,只有“鄉(xiāng)紳房”(議會),在那里一幫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士大夫受百姓之托公議政事,說這個國家不是君主的私產,這個國家是為老百姓的,說民主選舉“所用必皆賢能”,皇帝不能任用私人,老百姓只要不滿意,統(tǒng)治者就得換,他說這也很好。他說朝野兩黨“推究辯駁以定是非”,“各以所見相持爭勝,而因濟之以平”。說那里言論自由,“直言極論,無所忌諱,庶人上書,皆與酬答”,老百姓的聲音都受到重視。

  

  總而言之,他認為這個國家“彬彬然見禮讓之行焉,足知彼土富強之基之非茍然也”,簡直就是一個禮儀之邦,能夠富強不是偶然的。他甚至還說,英國由于“仁愛兼至”,贏得了“環(huán)海歸心”,這就有點羨慕得走火入魔了。英國能有那么多的殖民地,只是因為他“仁愛兼至”?我們知道,其實郭嵩燾也說過,那還是因為他們“船堅炮利”的結果。

  

  有人分析過這個首任駐外公使郭嵩燾,他與曾國藩類似,是翰林出身,理學名儒,出國時年已58歲,價值觀已經定型。他也不懂外文,雖然使外期間努力求知,畢竟不可能系統(tǒng)學習,也不可能發(fā)生什么脫胎換骨的“文化轉型”。郭嵩燾始終是個儒者,他雖對英國印象很好,卻從未批評儒家,只是批評秦漢以后中國背離了儒家“三代”理想,他把英國看成儒者向往的“禮儀之邦”。

  

  www.thebeijingnews.com • 2008-7-26 10:27:25 • 來源:
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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